初夏,微雨,微风。上午九点多后,开车前往慈溪这个叫个方家河头村的地方。没有人不向往着温润、恬静的地方,没有人不向往着那些美丽的存在。在时光湍急般流响的地方呆久了,我总是会借助于空间的转换,来感知着时光本身,感知着生命的美好本身,感知着灵魂。没有什么比这更要紧。但又有多少这种美好的所在呢?在我躁动不堪时,我记起友人的话:方家河头村不错。空间的转换所花费的时间极少,从宁波到这个村庄,走沈海高速的话,大约只需半个小时。
    来到方家河头村,我仿佛就缓缓地走入一条时光的河流,这个村庄的风物,一一沉缓地与我述说着时光,每一幢民宅、庙宇、祠堂,甚至每一口古井、深潭,每一条溪涧,古道、古街、古巷,每一棵千年古树,都是时光刻度,它们静静地安卧在河流的每一个流经口。










    在这个村庄的入口处镇风岭,我是一下子就卸下了灵魂的盔甲,我没有必要再用它来护卫自己的灵魂。这是多么美好的所在,一座岭突兀而又奇秀地矗立在那,六棵古樟虬枝茂叶庇护着这条进村的古道,古道异常的洁净,尘埃不染,像极了一个君子,洁净而素雅。在那几棵千年古樟的庇荫下,我站在那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我在任何地方,总是喜欢凝视着那些我喜欢凝视的东西,在凝视中我越来越觉悟到它们身上所蕴涵的神性与灵魂的光泽。即便是眼前那些摊上叫卖的村民,他们那种安详的不疾不徐的神情让我感动,我同样觉悟到这座古村所具有的秉赋,仿佛一条淙淙流动的溪水涧流在他们身上流淌。
    这个村庄的时光起点在北宋末年,仿佛一盏微弱的豆灯在一片荒草荆棘中,那是微弱的,真是一点风就会把它吹灭。那是一一二一年,方腊起义失败后,一部分方姓将士来到河头岙一带隐姓埋名居留下来,此时的河头岙已有叶氏、杨氏、应氏、施氏、朱氏等。时光佛佛一根灯绳隐隐约约一个半世纪后,方氏祖先才大大方方来到这儿。一切恐惧终于被时光汹涌澎湃的河流淘尽了。元朝泰定年间即一三二二年,一个叫方绅的与他的大儿子方天柱,率子嗣及方氏族人迁徙到桃花岭的北面,这就是这个方家河头村真正兴旺时,仿佛那盏灯,此时已是火光炯炯,高擎起来,已经能照亮半块天。时光又流经差不多八十年后,那是明永乐年间,位于宁海的方孝儒的亲族及后代,也纷纷来到桃花岭避难。让时光在一四0三年静止一下。这年,方孝儒公案发生。这是一件什么历史事件呢?这真是一件大事,简单地说就是方孝儒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他的亲友及学生八百七十多个人被杀害,方孝儒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诛灭十族的人。这个一生忠介耿直的儒学弟子,在他被杀时才四十五岁。他的一生真是才情了得,他幼时就聪颖好学,成年后跟宋濂学习。宋濂又是何许人也?宋濂在朱元璋夺得天下时,盛赞其为天下文臣第一。可见方孝儒跟了什么高人。这个比宋濂晚四十多年来到世间的人,后来果真是仿佛孤鹏展翅直翔蓝天。方孝儒年纪轻轻就成为明朝大臣、著名学者、有名的散文家与思想家。在时间的河流上,空间的广博会加重我们对物事的理解,分量也会一码一码加上去。我站在方家河头村这截时光的河流里,联想起在宁海那个清潭古村见到的一切,这个方孝儒在清潭留下了许多足迹,正由于他在那里授业解感传道,他的学生正好在清潭得到这一消息,深知在劫难逃,也跳潭殉节。之后,官兵果真血洗了那个清潭古村。时光有时浸透着权杖的邪恶与血腥味。中国历史,任何权柄的变更,都从来没有把生命的火把擎得高高的。从宁海深甽那个山坳,逃难到这个方家河头村,其艰辛不是脚力可以丈量的,心灵的殇,有什么可以度量?幸好,方家河头的桃花岭庇佑了另一拨方氏子嗣。方氏族人在这个村落渐渐成了一个望族。可能由于血脉中的清廉忠介、刚正不阿的流响,这个望族并没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而是越发地守正遵序,以至于赢得它该有的声誉。
    在这个方家河头村行走,每一处都让我嗅到一种久违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心灵慈悲、温和、博大。因为厚重的历史,也因为村庄那些到处可见的清新温润的树或花或一弘清涧一眼水井。前者给后者以灵魂的分量,而后者使前者脱离了颓靡。
    一切建筑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物质,在很多时候它还是精神与时光的储存器。时光总是让人无助地有时不动声色地流走了,而建筑物将它固化在那。在这个村庄行走,我越发地感知到这些,它们总是把我带到时光的门前。方家河头古村不算很大,从镇风岭村口那口藕池开始,就是一条村口主道方家路,一些小街比如老横街等村中街道都与这条方家路连通,而街又与一些小巷连通,方家路与一条清澈溪流的香溪合围了这个古村的下方,随着山势由北向南的升高,古村在香溪与方家路交汇后又是一个兰屿自然村,但皆一律是方氏族人。我在这个村庄,幸运地依然能看到时光河流的静静的流淌,或是它安详静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我聆听到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声响,其实,就美丽而言,没有什么比之更美。
    因为微雨,又有风在巷子里吹来吹去,在这个村庄徜徉,就全然觉着和风拂面。许多时候,这种感觉离我遥远。在那个藕池边,仿佛感觉到清风拂面,一条石板路将藕池分为两口池塘,伏莲盈盈一池,青绿的,水波泛漾,莲荷浮动,几多韵味渐渐生起,另一边,一个村妇正蹲在池边洗衣,池水流动,村妇将衣服拎起又向池中撒去,衣纱摊在池面,仿佛又一朵睡莲,色彩斑斓。这座藕池晚于我在一巷道中看到的那座老宅擂鼓门头。它们把时光的河流一截一截分得清清楚楚。
    一座沧桑满眼的老屋就在我的眼前,这座原本唤作擂鼓门头的明初老屋,如今已是垂暮之年,那个曾经为纷至沓来的官员上下马垫脚用的状如圆鼓的石头不见了,时光撬开了它,但宅屋依旧紧紧地把时光拽住。这是古村最早的依然可观瞻的建筑。这是方家河头村的始祖为其四子方珍四所建。这个村庄,它的繁衍其实就是方珍一直至方珍五五房繁衍而来,仿佛一把打开的折扇,支脉分明。刺史第、璧六房,它们把这之后的时光,静静地刻固在那。
    我仿佛一道巷子里的风,在这个村落的每一条大路、街道、小巷转唿着,时光一一被吹醒,它睁着惺忪的眼。方家河头村的兴盛,从建筑形态尤其是民宅看,明初和民国是两座高峰,它们可以与四周的环山比肩,让人一下子仰视。似乎那段清代的时光河床是干涸的,不见滔滔河水。我在天一门头、纪章大屋、思本堂大屋、洋房、兰屿大屋前长久的凝视,仿佛时光静止在那,我觉悟出了时光深处的许多东西,看到了方氏族人的勤勉、奋斗、聪敏与厚德,这些宅屋的每一个主人都是显达后不忘故土,他们在这个村庄或修凉亭,或铺路修桥,兴办义学,成立慈善协会,他们大都在村里行善。他们有那种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他们中许多只是生意人,然而精神的山巅被自己一柸一柸的填高。这种情怀比之眼前的宅屋不知要厚重多少。在这个村庄徜徉时,我自是看到时光的刻记,也看到风霜的刀痕,但让我心灵温润、安然的是,我感觉到“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仿佛那条香溪,在这个村庄不竭地流淌。
   在这个已是远近闻名的村庄行走,每一个旧时光里的场景都令我凝视,沉思,它们仿佛一把槌子,把智慧的陈鼓击响,把沉睡的记忆唤醒。古屋,古街,古巷,古井,古树... ... 没有一处不让我享受旧时光里的那些久违的生命气息。就说那璧六房门口那棵近千年的古银杏,主干大且直,枝冠一路高升,翠绿的枝叶高高扬起,仿佛这个村庄的一面旗帜。这是方氏始祖亲自栽种的,它聚积了千年的春光与秋色,到了金秋时季,一树金黄,那是一种慑人心魄的黄。在那个季节里,在这棵古银杏下,一个晨光里,我曾看到五个老者怡然自得,说话,微笑,一片宽博的斜光清静地落在他们脸上,我看到笑容里的金黄,那是温暖的,成熟的,富有分量的,能让人掂出岁月的斤两。
    还有那口双眼井,站在井中间那条石上,看着依然清幽幽的井水

,我看到的已不是一眼满井的水,而是智慧的清泉。可以想象那些过往岁月中,井台上的温暖的场景:一个弱冠小孩,担着两只水桶,他站在中间条石上,蹲下身子,将桶分别抛进井,舀水,起身,担起。这个影子在时光的斜阳里一步一步拉长拉大。
    在方家路,至今能看到邮局、钱庄、水龙局、盐铺、药店。巨大的块石铺就的方家路,街两边皆是打上岁月烟色的板壁,间或夹杂着白墙马头墙黛瓦,街深而悠长。旅人在街中徜徉,村民或坐于门槛闲坐,或站在店铺前,一副似有似无的神情。对他们来说,或许闲适在坐于时光中,比卖一两件商品本身要紧得多。
    沿方家路往南走,穿过村庄生态公园,就来到桃花岭古道的入口处。在那座弥漫着古时光气息的兰屿客栈,我停了下来。我轻叩客栈的门,客栈清泉流响,鱼儿闲游,这是让身心恬憩的好去处。我挑了一个院外的位子坐下,一把巨大的磨菇形伞状凉亭,亭上覆盖着干草,一张木桌两条木凳在荫凉下。要了一盘土鸡、一盘时蔬、一盘红烧茄子。有清缓婉丽的轻音乐,有清脆的流水声,看着池水的浮莲、水牛,不断咀嚼着生命中灵魂与肉身、神性与世俗的种种况味。其实,粗茶淡饭就能满足肉身的欲念,倒是灵魂是需要不断地提供营养的。
    我是个很容易从精神殿堂中走下的人。老板的叫声把我从那儿拽出来。他叫方伟,四十六、七岁,生意人惯有的神情中依然透着真诚、实在与人性的原色。菜肴果然一如他所说的美。他原先是做工厂的,现专门经营兰屿客栈,守着清山清风,也守着这个家族千年遗风,此生他已满足。我们闲谈起来。这个村庄的村民,有部分人开工厂,也有村民一边打工一边种杨梅、葡萄、茶叶,大部分家庭还有毛竹的收入。他说,人均收入在两、三万元。我是羡慕的。
    一会儿,从桃花岭古道登山下来的人,涌进客栈。一下子,客栈的位子上全坐满了人。
    我离开这个村庄时,在方家路的入口处镇风岭回望了一下,方家路幽长,洁净,像极了这个村庄千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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