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溪村这名字一听就藏龙卧虎吧,结果呢?我看见藤上挂着一个个青苹果似的瓜,“这花是丝瓜花,这瓜呢?”许淑芳说:“当然是丝瓜,发育不良,长不大了。”我说:“长不大还这么鼓鼓囊囊?是往横里长了!”戴思羽在墙上看见一个冬瓜。许淑芳则叫道:“树上有个南瓜!”这阵势,真是叫呱呱!然后,我闻到一股浓郁的桂香,接着是呛人的炊烟,最后是油汪汪的饭菜香……一个比一个世俗。到了山脚下,一边是小溪,边上有只素净的菜粉蝶,指甲样大,正紧紧地扒着一枚土黄色的蛹壳。我问:“是因为眷恋旧居吗,迟迟不肯放手?”许淑芳说:“不,它刚从壳里钻出来,还浑身无力呢。”另一边是田野,山客说:“稻子熟了,要收割了。玉米老了,只能磨面了。”戴思羽则掏出一个圆滚滚的小柚子,我惊呼:“呀,怎么像菩萨一样!”给我们三人吃掉,也算是舍身饲虎了。这样闹闹嚷嚷着,就把村子里的果实、庄稼、昆虫和烟火都远远地抛在后头,只仍旧走在秋天里。
刚上山,草丛里就蹿出一条灰线,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惊叫一声,其实只是条初涉江湖的蜥蜴。许淑芳说:“都是老江湖了!”戴思羽说:“蚂蟥都见过了!”我说:“这说明我保持了最初的惊奇和敬畏。”满地毛茸茸的板栗却不以为然,因为它们现在空空荡荡,只能裂嘴大笑。这模样,给虫子做窝都有点寒碜,穿风透雨的!我嫌弃地踢了一脚,便听着前头喋喋不休的歌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高远、豁朗地继续前行,没有一点“时不我予的哀愁”,因为我的信念是,无论得时不得时,都要爬山。况且,每个时令都有繁花盛开。洁白的攀倒甑和三脉紫菀浪潮一样涌上来;紫红的白苏和胡枝子则如波浪拍打的礁石,即便是尖峭的花枝,也显得更为沉稳和宁静。渐行高处,野花稀少,蕨草却异常茂盛,青翠的枯黄的都热烈地扑将过来,要把我们当逃犯似的摁倒在地,好去跟捕快一样的秋风领赏。到了水牛背(山脊)上,深蓝的鸭跖草和珠光宝气、招蝽惹蜂的野薄荷、粉红的石荠苎又卷土重来似的大肆开放。结果的寒莓、盐肤木、金樱子和野山楂则更显示出秋天的慷慨。“能不能吃啊?”每见到一种陌生的果实,我就会这样问。“不能!”许淑芳总是简单粗暴地回答。
水牛背很长,好像是从亿万年前的洪水中浮出来的,粗糙、结实,我们走在上头,就当是牛虻给它挠痒痒。领队犀牛只管一个劲往前冲,估计已经过了牛头;尾队山客无奈沦落成我们仨一样的观花客,但是一点都不优雅,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接手三个包,背得自己鼓鼓囊囊。我说:“像京戏里出征的大将军,插满五颜六色的护背旗!”许淑芳说:“是董存瑞炸碉堡!”戴思羽热得受不了,就小姐一样打起了伞,在正人君子般无遮无拦的崖背上走。有人惊呼:“你是出来散步的吗?”如此淡定从容,舒卷的云团和起伏的群山都被打发去了伞外,正所谓“躲进小伞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许淑芳突然从下头冒上来,像一个鬼鬼崇崇的特务,破坏了画面的美感和完整性。一只大白狗蹿到我们前头,有人问:“这不是野狗吧?”我说:“野狗不会这么无聊,来爬滚烫的水牛背,一定是被主人强行拖来拉练的。”
人在山头上遛狗,太阳和云在天上遛山头。一边山头上的树和毛竹在阳光中如金箔般闪亮,一边的山头却阴沉如丧乐。云比太阳顽劣得多,乌云白云都抱拢来,朝着底下亮堂的村庄倾压下去,却被群山稳稳地接住——它们守护怀抱中的村庄,如同人守护眼中的瞳仁。云团就抱得更紧,好像战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奔涌过来,要踩踏那不服帖的群山。云过处,山头都黑了黑脸。云散时,就三三两两地扯出薄絮,贫弱,寂寞,无所着落,失魂落魄;山就慷慨地长出花草树木,让它们都朝着天上招手,“别难过,来跟我们玩呀!要投影就投影,要下雨就下雨!”我们可不愿下雨,在晴好的天气里才能看清对面严阵以待的石狗洞,一边山肩上的下依山村,山谷里格子似的田畴、灰线样的阡陌,才知道自己走过的和要走的路。
前方高处有块巨岩,有人说那才叫水牛背。我看像两个赤脚大仙在促膝倾谈人间烟火。有人说:“像两只大猩猩相互依偎着谈情说爱!一只对另一只说:‘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哦不,有三只!”我说:“三角恋?不,那第三只应该是惟命是从的太监!”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水牛背,但牛眼窝那儿堆着三五个人,估计是遥遥领先的小分队。到了那儿,才发现那处岩石就是个动物园。有的像犀牛角,但犀牛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跳不上去。有的像马背,许淑芳茁壮(出处:戴思羽刚说起在仙华山上,草木和菜蔬都长得特别茁壮,可见浦江水土丰润,我就转向许淑芳:“你不就是浦江人吗?怪不得,茁壮!”)地跨上去,自诩“天马行空,一骑绝尘”,一会儿雄视前方,正待一统天下,一会儿俯下身来,要去完成刺杀任务。有的像蛤蟆,许淑芳又蹿上它的脑袋,还戴上了墨镜,好似上海滩的万人迷,不停地摆造型。底下岩壁上一只青绿的蚱蜢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知是想拿她当人生标竿还是反面教材。
在这岩丛中尽情地吃饭、拍照之后,犀牛又生机勃勃地带队往前冲,结果在枯叶丛中碰到一条长长的丽纹蛇,体背红棕色,有黑色横斑,黑脑袋上长着白色块斑。犀牛说,幸好刚刚吃了木子用灵芝煮的鹌鹑蛋,不仅走得活力四射,还能让蛇退避三舍。其实吧,这种蛇虽然剧毒,但白天较为懒惰、温和,本来就安静地蜷伏着思索自然与人生,活生生地被我们赶跑;夜里活动时是否凶猛,我们就无从验证了。总是看花惹草落在后头的我上周在月宫山下没能看见丽纹蛇,这次又没遇上,就心有不甘。一万石说:“要跟牢犀牛就能看见蛇!”难道他是许仙转世?对我来说,陡滑的山坡比毒蛇更可怕,尤其是穿着一双磨平了底的鞋子踩在满地的砂砾上。有一次几乎要摔倒,我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许淑芳点评道:“像是从产房里传出来的。”我心想,哼,我就是摔跤也是英明神武的!前方三十米处有一条毛毛虫,大概是被震落在地,在枯竹叶丛中惶惶不安,满身棕红色的毛刺都显不出一点神气,蜂蜜牛乳般的脑袋还迷惘地蠕来动去,找不准前行的方向。桑宽盾蝽就怡然多了,它黄袍黑斑(中心还闪着夜空般的深蓝光芒),帝王一般站在破破烂烂的一丛叶子上,吃得毫无美感。蚱蜢则不止自得,还精力过盛,时不时从我脚边火星一样弹跳开来,一看我们四人来势汹汹,就连买路钱也不收了。山客说,在他的安徽老家,蚱蜢被叫做“跳蟑舞”。“它可比蟑螂好看,不过真的像跳大神!”我说。这些家伙在这儿沉思默想、迷途不知返、大快朵颐或上蹿下跳时,茧蜂那一堆细长洁白的茧还仿佛裹在棉花或云絮里,晕晕糊糊地挂在一根细枝上。幸好它们并未寄生在僵尸毛虫身上,否则会让我们毛骨悚然。一颗深褐色的化香果从水泥般坚实的树干上蹿出来,竟像是寄生的。一小撮金色的菌才是真正寄生在树瘤上,肥厚、粘腻,使得树迟迟不得结痂,树有什么伤心事呢,要这样鲜明地标志出来?
石狗洞是一大片刀削斧刻般的秃崖,蜜蜂和蝴蝶要是去攀岩也会打滑吧?但崖们没法始终紧绷着脸——总有毛茸茸的草木从岩缝中挣出来,它们的身手比谁都利落。山客说:“这些悬崖就像盔甲上的鳞片。”比起披盔戴甲的将士,它们更像降临人间来审判而非普渡众生的神佛,过于冷肃。当我们翻下山坡,来到悬崖背面时,则看见另一番天地。一处岩洞成了天然的关帝庙,关公的脸远远红过被日头晒得发烫的我们,一边的溪水都不能使他清凉半分。奔腾的流水,长长短短的石桥,袅袅腾起的烟雾,崖顶上探头探脑的三两株树,岩石上项链般垂挂下来的地锦,路边一丛丛毛扎扎的苍耳(小时候被男生甩到头发上,怎么都扯不下来,就记了一辈子的仇)……使得擎天柱般的悬崖们柔和、清新了许多。一见路牌上写的“新昌国家登山健身步道”,戴思羽就说:“成熟的健身步道我们自己也可以走。”我听成了“……成熟得见不到自己”,好奇地问:“什么植物呀,长得这么决绝?”
真正决绝的是几近90度的悬崖上的攀岩者,最英明神武的是那往钩环上挂绳子的人。他十分自如地往上攀爬,碰到不在同一平面上、突出的岩壁时,竟像孙悟空一样飞跃上去;下来时,他就沿着绳子,树叶一样轻盈地飘下来。戴思羽发出了灵魂的拷问:“为什么见到一个人敏捷地攀岩或爬坡时,都要形容他像猴子一样?”那还有像鸟儿一样飞翔、鱼儿一样游弋呢。或许只有人类需要刻苦学习,其余生灵全都无师自通。一个美国人跃跃欲试,一位队友说:“老外更厉害!”我说:“刻板印象!”果然,面对那块突出的岩壁时,美国人怎么都上不去,甩了半天手,荡着绳子晃悠了半天,始终不行!我像从前观看美国纪录片《徒手攀岩》一样热血沸腾地观摩了三四次攀岩过程,陡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悬崖一样肃穆、傲岸了起来,虽然知道之后的野攀(狮子岩)断然不会这么艰险。
转眼间,我们又上到高依村下依山村。这里的土坯房大都空落落的,只住着寥寥几户人家。屋瓦颜色各异,有赭红、土黄、青灰、蓝灰……都和土墙一样黯淡、寥落。但墙边支搭的藤架,门前开紫红小花的土人参,石阶上像老鼠一样拖着细长尾巴的小蕃薯,还有一座紧闭木门却开着一扇窗的小店铺,都透露着往昔和现今人世生活里的生机与暖意。村子背后仍有青翠的田地,毛豆长得尤其茂盛,田边还升起焚烧草木灰的烟……
这平静的山村画卷过后是一波三折的攀岩活动。起初犀牛在狮子岩上没有找到挂绳子的锚点,就号令我们半道撤回,走崖底下的平坡。于是我闲适地观看一只土黄色的蚱蜢居士,它不是横栖在草叶上,而是抱住一条细枝竖立起来,就像一个专注的攀岩者。热闹则属于一丛灌木上的数十只红蝽。它们的体背是赤红的底色加上几处黑斑:颈部呈三角形,中央两个椭圆,底部是雨点似的形状,整个儿地像一张凛然的脸谱。腹部则如黑白的钢琴键盘。数对红蝽都在忙着繁衍后代,并呈现出各种姿势,据说可以持续一天之久,虽然彼此都不相见,是盲婚。有落单的在思索,要不要去横刀夺爱;还有成群的在摆龙门阵。在这乌泱泱一团红蝽中,夹杂着一只尺蠖,周遭的叶子都还停留在夏日的青翠上,它的身体却进入了深秋的枯黄,所以装得不像。背后一只同色系的小蜘蛛(小到尺蠖如果是火车,它就是乘客)就大声地嘲笑它,说出了我的心声。不过它很沉得住气,我用树枝拨弄半天,都一动不动,身子绵软得任人拿捏,坚定地把自己当枯枝。
高潮终将来临,犀牛和山客终于把绳子系在了一株灌木结实的根部上,这就改变了历史格局,使人马兵分三路:高蹈派抓着绳子有点儿惊心动魄地往上攀岩;崖底的闲逸派一部分头也不回地沿着平坡前行,一部分留下来兴致勃勃地观赏;折衷派(其中有我)另寻蹊径,从一面坡度稍缓的崖壁上徒手攀爬到顶,再从另一面崖壁爬回到平地上,画了一个椭圆。胆大心粗的许淑芳独树一帜,跟随折衷派到坡顶时,决心横切悬崖,跟最高处崖顶上的高蹈派汇合。她像一只茁壮的蚕宝宝,缓慢而执着地在岩窝处蠕动着,时不时停留良久,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起初我提心吊胆地pray,可千万别让她掉落呀;后来一看,滚下去也没事,岩腰上一圈树和灌木都能稳稳地接住她,就像刺猬用背扎只苹果一样,也就安心地开始观赏。在瓶颈处,有位黄衣队员舍身下爬,把她像萝卜一样拔上去,她还吹嘘,“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跪着上去就行!”最后,光秃秃的崖顶上没有锚点,人高马大的山客就端坐其上,腰间绑着粗绳,姜太公放鱼一样,让人轮番下坡。崖壁上的人走得如履薄冰,崖底下的人不是大声说笑,顺便点评,就是吹起了口琴,不是《送别》就是《欢乐颂》……我呢,想起一句话:“如果你害怕一样事物,却又注定无法摆脱,那么爱上它也许是最好的相处方式。”(杨小峰《追随昆虫》)从环勃朗峰落下的心理阴影使我始终害怕攀岩,可我是个怕死又好奇的人,看到“野攀”两字总不能毫不犹豫地略过,至于爱,那恐怕是永难企及的境界,或许就做个好龙的叶公,安于隔岸观火吧。
“劫后余生”的许淑芳十分宽舒,路上看见农人挑一筐花生走过,就在他背后偷抓一把。甜酱惊道:“剥出来是粉色的呀。”我说:“就像刚生下来的老鼠宝宝一样。”前方的田地里有连根刨出来的花生,但颗粒不太饱满,就没人去捡。一旁的稻田是闲逸派的地盘,他们不仅在田埂上列队留影,还看到了栖息在稻穗和稻叶上的中国雨蛙:有的像稻谷一样黄,有的像稻叶一样绿;有的无视边上的喧哗与骚动,毫不动容;有的不堪忍受人声的纷扰,蹦开老远。还有白背叶上一坨又坨的角盾蝽:成虫那橙红底子上缀着黄黑斑的小盾片线条刚直,加上同样不含糊的肩甲,就像威风凛凛的常胜将军;若虫体背桔黄,长的是纯黑斑,但肩甲油黑发亮,更有将门之气。它们都鲜艳万分(相形之下,什么金绿里叶甲、异色瓢虫之流,都只能甘拜下风),又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简直像开了个昆虫酒吧,狂欢之时全然不知不远处的雨蛙喜欢拿它们当下酒菜。
回顾这一切,天上的地上的,飞的跳的爬的扎了根的,热闹的清寂的,平淡的奇崛的,全都是丰盛的生命呀!虽然悬崖比较瘦削,攀爬者的内心总是丰裕的呀,就像每一个结实的秋天。
2023.10.4 摄影:云海、犀牛、木子、许淑芳、一万石、冬天、边城、原野牧歌、水中望星、郭郭先生、戴思羽、匙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