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上机耕路,抬头就见苍山顶上两架风车,就像夏日午后在小土丘后探头探脑的小伙伴,招呼着“快来呀”。我们就来到了天台县坦头镇下周村。在这儿,萝卜都快长成精了,芝麻菜也蹿得英姿飒爽,一树银白的乌桕籽宛若结霜,一树苦楝果欲给天空镶金。然而如今的山野是野菊的天下,它们是太阳在地上的小小影子,或是太阳下凡时孵出的一窝小仔。长相酷似野菊的鬼针草因为花瓣是素白的,就惨淡得只好等待月光。植物演的都是哑剧,一头牛觉得埋头吃草太过安静,一见我们鱼贯而过,就重重地打了个响鼻,并作势要冲过来。我们纷纷绕道,当它是牛魔王。因为我们不是孙悟空,不仅无力降妖,也没法一个筋斗翻上云天,只能老老实实地沿着小吉岭古道爬升900米(没有起伏,扶摇直上)。身旁的梯田也一层层平缓地“爬升”着,自下而上,堆着一排排士大夫般端庄的稻草垛,种了一畦畦绿得滋油的青菜,飘摇着一丛丛苍黄的芒草,摇荡着一小片青翠的竹海……有人在田间烧荒,白烟袅袅升腾,爬得比我们快,但到不了峰巅。突然我就想起多年前一位友人的诗句:“秋风束紧了村庄。”是束稻捆的束,也是结束的束。

  而我们才刚开始爬山,山也是松松垮垮的。奇子说,这里山坡平缓,看着就很安全,不像在四川,山体滑坡时整个陡崖就倾倒下来;有一家人摆设婚宴,亲朋好友都聚齐了,结果在暴雨中整个村庄都淹没了。原来大自然比皇权更有威压,足以灭族。虽然我们要尖锐地爬上海拔1113.4米的苍山,但四围的山的确温和、沉钝,个个都像端坐的弥勒佛,微笑着守护内里的村庄。日头却像陡崖一样直直地倾压下来,无遮无拦地炽烈着。道路两旁有繁茂的蕨草和灌木,有时急着要把人挤出去,但都矮小得不足以遮天蔽日。我让自己里里外外晒了个透,透得比夜晚的红灯笼还要温暖、明亮。那些红色的果实不服气,个个都把脸涨得更红,似要燃烧起来。成群结队的小果菝葜、三三两两的紫金牛、一枝独秀的海桐叶白英……我不能说谁最走红,不过要论叶子,菝葜是最阔气的,因为有好几条脉!“这说明我在山上人缘好!”它得意洋洋道。茅莓和高粱藨更不服气,一个趴在我脚下,就像剔透的宝石,鲜红,清甜;一个挂在我头上,就像小姐的金钗,金红,酸甜。“我们不仅中看,还好吃!”突然间我意识到,这长长的路上几乎听不到鸟鸣和虫噪。鸟儿和虫子都去哪儿了,把满山的浆果都慷慨地留给我们?另一个突然间,我的身子紧了紧,呀,道路两旁冒出了竹林,太阳不见了!林间的风纤细如绳,却一下子把我给束紧了。

  再长的山路也不是无期徒刑,坚硬的石阶转成柔软的土坡时,我们眼前豁然开朗。我们在平缓的山头上奔跑,跑过一堆堆牛粪(后来小新献宝似的捧来半朵黄色的菌,说是专门长在牛粪上的,味道尤其鲜美),跑过一串串高粱藨,跑向那纯洁的银白色风车,然后就在风车下的草地上吃午饭。面对那些啃切片面包的人,我很是不以为然,走得那么辛苦,怎能吃得如此朴素?我是一定要吃得浓墨重彩的,有菜又有肉。然而这次把我喂饱的不只是食物,更是浓墨重彩的阳光。半个多小时里,太阳晒得我骨头里都要长出草来了。Sophia说:“可你的骨头里没有泥土。”我说:“我们的血肉跟泥土的成分相似。”当然,草木更愿扎根在土壤中。杜鹃爆出子弹头般结实的花蕾,不知绽放出来是否也吓自己一跳;紫珠则从日本柳杉的层层倾压中杀出一条路,一串串地向着天空伸展。高挺的苍山不仅“以其苍苍接汉”(《神邕山图》),连接着蓝得叫我们受宠若惊的天空,还用它深厚的泥土供养了连绵不断的日本柳杉、迎着太阳随风摇曳的芒草、攀上岩石的火红的地锦、让护林人采去泡酒的金樱子……

  我们从苍龙古道下山时,最近的那一架风车(一共14架)突然旋转起来,似在欢送,但那不是风在推动。没有风,石头自己成了翻滚的浪(这跟临安的龙头舍村和上虞的覆卮山一样,一亿多年前,太平洋板块俯冲欧亚板块时,周遭有火山喷发,岩浆侵入断裂构造交汇处,形成花岗质岩体;而后地壳抬升,上覆火山岩剥蚀,岩体露出地表,又在暴雨或地震等外力下破碎、崩塌,沿沟谷滚落、堆积,成了如今的石浪或石瀑)。走近时,能听到石丛深处地下水涌流的声音,有时呜咽,有时轰隆,仿佛来自被镇压得永世不得安身的妖怪。石浪直卷到九龙寺,清朝的许金鳌有诗云:“不辞跋涉上苍山,寻觅龙潭十八弯。古寺僧寮容静憩,此身已到白云间。”从前,人们或许就在这儿求雨祈福;如今天蓝得不见一朵云,九龙古殿和大雄宝殿寺庙寒碜至极,帷幔蒙灰,无人问津。寺庙边上有长长的一幢石屋,两个老人在门口默默地晒太阳,一边搁着蜂桶,一边堆着柴火;一只狗走来走去,时不时冲我们吠叫,是因为骚乱还是因为寂寞?我知道在世间各个僻静的角落里都有人烟,我不知道人们如何忍耐这长久的清寂,不该只是习惯。

  据说从山上看,村子就像一方石砚,却被误写成“石研”——海拔360米处的石研古村里,处处是石屋、石墙、石路、石凳、石碾、石槽……望着酱红石墙和黛青弧瓦,奇子说,下墙是干砌石,可上墙抹了河沙。无论是石是沙,房屋大都人去楼空,荒旧的墙头已草木萋萋。只有为数极少的老人守着这山、这村、这石……我们则如水匆匆流过,既没看见20米多高的夫妻树(缠绕拥抱的两株松树),也没路过苍溪上古朴的石研桥,但看见四五只洁白的山羊扎在苍黄的草丛中,看见一位老人牵一头黄牛缓缓走过,看见一只狗安详地趴在路边,身上黄灰相间的皮毛正与黄灰相间的石墙融为一体。但也只是看见,不像石头和草木,扎了根,无论情愿与否,都会长留此处,也不该只是习惯。

  我们在弯弯绕绕的梯田上摸索半天,终于从荒草丛中找到出路,跨过溪流,来到山脚下的苍溪村里。石研和苍溪都从属于欢岙乡。因南朝大儒顾欢归隐至此,开馆授徒,发蒙解惑,因而东峁更名为欢岙。而“欢山烟雨”被清朝地理学家齐召南列为天台山十小景之一。今日天空澄明,无烟无雨,仍有山有欢,就连夕光下水库中的碧波、背后漆黑、青黛、金红、苍黄的山色,都有着荒滩与沙漠般疏旷的美。那鲜明的蔚蓝与金黄,尤其像在允诺一个最好的时代。但秋风正束紧了村庄,一切的荒凉与寂寞总在丰收之后。
                                                                                                        2023.11.22

  摄影:大师兄、杰哥、无霜、奇子、小新、曲奇、Cy、SylviaHe、Keqian、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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