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先爬山再看寺，结果许淑芳和伍小玲这两个逸乐分子一下子砍掉了水牛和石狗（7公里山路），只留下大佛寺。要不是去年秋天爬过水牛背，绕过石狗洞，我一定会悲愤地揭竿而起。话说这一年里，如同春天看花秋天赏叶，我已看过数座寺庙，好像一个即将过气的明星拼命走穴，终于心生倦意。许淑芳则一路面带圆满的笑，她一身肥厚的棉袍棉裤，俨然一个圆滚滚的佛陀。观景步道两旁的树上挂满香囊状的红灯笼，也圆满如秋天的火柿。

　　一只圆鼓鼓的小鸟打水漂似的在池塘中弹跳而过，倏忽不见。对岸端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石雕和尚，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钓竿上却是空空。小鸟早已识透了这把戏，底下根本就找不到蚯蚓，人家垂钓的是虚空吧？对面有大块山崖裂开一条长缝，左侧那块状如一个倒立和尚，脑袋光光，有眼有嘴，只是身量短小。传说的主人公叫僧淑，石弥勒佛的开凿者之一，曾遇两位仙童用草绳锯石，就说：“如果草绳能锯开岩石，我便倒立于此。”4米多高的巨石如遭刀劈，说裂就裂。我看水边的“锯解岩”上爬满了青苔与青藤，就是填不满中间那一道空虚的岩缝。僧淑呢，感悟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回寺后继续凿佛，圆寂后便倒立于此，不像很多高僧，喜欢坐入大缸。伍小玲十分艳羡，当即找了处山坡要倒立，却只立出45度，勉强算个半仙。
　　单檐双挑的卧佛殿临崖而建，原本朴拙得一目了然，可殿下那块齐整、光滑又被切割出不同平面的岩壁上钻出一撮撮衰草，像闹市上扎堆看戏的人；细面似的瀑布一折折挂下来；水池中堆砌着一组充气雕塑，有僧人有龙凤，有山岩有草木，有庙宇有塔楼……用色俗艳又浮泛，这被夸张的祥瑞和热闹反衬出人世的阴晦与寒凉。殿前右壁上停栖着一只家鸽，如得道高僧般悠然自若。后来它飞落到张嘴的石雕哈将（7米高的金刚力士护法）横举在耳畔的手腕上，想听听他在哈些什么。这只肥嘟嘟的鸽子（一再印证我的印象：寺院里出落的动物，猫狗鱼鸟等，虽然吃素，个个却胖得出奇）颈下一大圈青中带紫，如暗夜中的焰火般明亮；眼睛血红，仿佛燃烧着殉道的热情。但它最终落地，也只是饮取坑洼中的积水。一小片洁白的羽毛蒲公英似的悠然飘落，伍小玲想要领受天恩般地去接住它，却来不及，错失一瞬。正殿石窟深31米，宽45米，利用原有山体雕成一尊长37米、高9米的佛祖涅槃像，本应是安宁、圆满的，我从这副过于光滑的石躯中却感受不到欢喜，没有移开巨石不见墓中Christ肉身的那种豁朗。那紧紧并拢又挺直的双脚，倒看似一块肥厚糯软的年糕。每一双行走过人间的脚若能柔软至此，遍地的尘埃里都会开出花朵来吧。

　　走到殿外的悬崖栈道上，听许淑芳胡乱撞了几声大钟，看远处一排水杉枝叶荒疏，形似镂空的佛塔，心里越发觉得空洞、萧索。突然想起多多说的，在山脊线上可以俯瞰寺院全景，就说：“待会儿吃饱饭就去遛遛对面的山脊吧，把那撮毛（高处一排毛茸茸的树木）给遛顺了，不，遛秃了！”真正光秃秃的是对面山林里冒出来的露天弥勒石像（头部高9.9米，自然山体与人工造像的结合），他笑得十分开怀，却被伍小玲看成了特朗普。我很想走到他的下巴底下或者肚脐眼上，却一直找不到通往这处“佛山圣境”的路。

　　途中碰到1.1亿年前的球状凝灰岩（火山爆发时恰逢降雨而密集堆积形成），伍小玲说：“岩石得了皮肤病吧？”我则不无伤感地慨叹，亿万年前的火山，亿万年前的沧海，我怎么都没碰上呢？但若我的肉身在地上不朽，经历万世万代，“永生”就变得可咒诅，而非被庆祝。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好，让这些岩石去等待地老天荒吧。
　　凝灰岩洞穴边上是千佛岩寺。底层的石阶上有个圆镜般的小水洼，里头堆着一窝鹅卵石，就像一群小沙弥。卵石与树叶的倒影恰好交叠，拼成几只身体圆胖的小鸟，羽翼纷繁，正昂首鸣唱。伍小玲问：“这是给小鸟喝水的吗？”那样一来，每只小鸟一低头就能看见两个影子。再说千佛禅院，首创于东晋，南齐时（485年）开窟造了1075尊龛像。我胡乱看了三尊挨在一起的石像，他们都闭目，一个嬉笑，一个微笑，一个苦笑，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打瞌睡。当神明都在打瞌睡时，人间有过多少离乱与愁怨？伍小玲说：“全都是单眼皮！”另一尊佛像的脑袋明显是后世雕刻并安装上去的，脖梗处裂缝鲜明，许淑芳说：“哈，戴了条围巾！”伍小玲说：“哇，这个眼皮双得很！”我一看到他脸容的板滞和眼神的诡异（看似无知无觉实则了然于心），就不寒而栗。洞壁上时有方形小孔，如同窗口或创口，我以为是让洞窟透点气，一摸，一下子就到了底，难道是让蜘蛛这类昆虫做窝？
　　千佛寺外的池水中有一方形石架，上面的财神瓷像仿佛孤岛上的囚徒，身边落满不值钱的硬币，眼前有两个空空的元宝，如同搁浅的独木舟——他看见，却不能过去，划船离开。水池上方凝灰岩洞穴中的一组造像则令我惊骇。在粉丝般卷起的浪头和背后的壁龛上，站立着龙王、巡海夜叉和观音、弥勒等各路神佛，领头的疑似妈祖神，脸色蜡黄，眼神瑟缩，身披猩红的斗篷，似乎身后是个阴森、血腥的修罗场。所有那些迫人和慑人的偶像，是否出自人们世代累积的渴念或魔障？一旁小庙屋檐上雕龙的瓦当、刻凤的滴水，还有屋脊上翘立的鸱吻，也有辟邪之意，可房屋和庙宇中仍有永远晾不干的记忆——人们遭受风雨与心魔的双重侵蚀，多少的祈福、祝愿都未曾抹去人间的罪与苦。只有檐角的腊梅芳香如故——植物没被打上什么印记，可以心无旁骛、恒久忍耐。可我仍愿生而为人，一生挣扎，没有荣光。
　　早在卧佛殿外，伍小玲就已惦记着羊骨头了，不时地说：“骨头在等我们，”“骨头痒了！”刚过十一点，我们就蹿入沃洲路62号的小店，大祭五脏庙。在寒风中瑟缩已久，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骨头汤（都是软烂的羊蝎子和开了缝可吸骨髓的筒骨），就像大半辈子打打杀杀的人回家给婴孩哼一支摇篮曲一般安宁、温暖，暖得骨头发痒，痒得长出小芽芽来。而外皮又薄又脆的豆腐肉生煎铺在薄薄嫩嫩的蛋皮上，犹如海上生莲；里糯外脆的生煎年糕铺在上头，则是横七竖八的群岛。我们一边赞美一边攻城掠地。“我宣布，这是55次游侠客行中最美味的小吃，没有之一！”最后锦上添花的是景区入口处的梅干菜麦饼。我从未吃过如此柔软、和缓的面饼，细嚼慢咽之后，体内似有一个温柔的春天在缓缓发酵，等待汹涌而出。生平第一次，“就是为了吃，也要再来一趟呀！”下次我要点上生煎饺子、红糖馅麦饼……
　　过了新郎倌一样披红袍的石雕财神和骑马的充气财神（意为“马上有钱”），就是借着山崖而建的罗汉洞，内有500尊泥塑彩绘罗汉。我一眼就看见一个仙鹤般细脚伶仃的罗汉（伍小玲喊：“哟，怎么还有踩高跷的？”），他袒胸露脐，低头看端坐一旁专心奕棋的罗汉；许淑芳一眼看中一个练站桩的红衣罗汉（练得通体泛红、油光满面），因为她最近练站桩成痴……五百罗汉没有高高在上的庄严宝相，而是烟火气十足的凡人世相：有王公贵族，有贩夫走卒；有做买卖的，有奏乐的；有乞丐与公卿促膝谈心，有穿草鞋的与佩金玉的辩论不休……我无心看清他们各异的眼神、姿态、服饰、道具，抬头瞥见洞顶与屋檐之间的一片绿光（外头依旧青翠的枝叶），更想远离这幽暗的众生相。
　　我们走上一条僻静的山路。鹧鸪发出闷钝的叫声；荒疏的枝条上冒出一点绿芽；黝黑的树干上金色的苔藓抽出细长的芽儿；褐色的泥土铺上了一层淡绿的草皮；一颗狭长的松果掉落在树杈间，伍小玲说：“多好的空中别墅！”我则想起汪洋中的挪亚方舟。我欢欣地说：“空气里都有点发绿呢！”伍小玲得意地说：“这是属于我们的小路。”许淑芳则平稳、富裕地走在前头，身侧是高挑、纤细的树枝，在半空中交缠成一张杂乱无章的网，要捕捉住茁壮前行的她。而她没有回头，似乎正破开网，从阴郁的严冬里剥出一个明亮的春天来。

　　到了山顶上，我听到一窝小狗的狂叫声，看到一畦尚未搭架的豌豆苗。面对翻出来的土块，伍小玲说：“这儿的泥土好香呀！”我说：“是烧过荒的味道。”泥土里突然出现数不清的小圆花瓣，像杂沓的脚印。“樱花！”我惊喜地叫道，清泠泠的池塘边开放的却是一树白梅。它正俯下身子，或是对镜梳妆，或是亲吻水波。这是在龙山村，一只小狗蹲坐不动，像是坐缸圆寂的高僧；一只大狗蜷成一团，睡得如同一尊卧佛；还有两只是天真、好奇的小沙弥，绕着我们的裤腿打转，又是闻又是舔……我真想这样走着走着，没有尽头，可是岔路口伸出一块指示牌：右边指向“警钟亭”，左边指向“栖光净院”。我们便从左边拾级而下。

　　栖光净院的前身是栖光寺，始建于东晋，重建于2008年。我们直奔屹立于山间的万佛塔（高73米的九层八角形楼阁建筑）。入口处的匾额上题写着“我自当下”，右联为“空持百千偈”，左联为“绕塔念佛去”，提示众生忘却人法二执，开启智慧法门。一层为眼识之境，内有八大金刚、四大明王，面目沉肃，内心悲悯。二层为耳识之境，内有十六面因果镜，辅以木鱼声起。三层为鼻识之境，幽玄通道尽头，洞见光明处的释迦牟尼苦行僧像，闻得沉香之气。四层为舌识之境，讲故事以教化，譬如“四门出游”，观生老病死……是成为一统天下的转轮圣王，还是普渡众生的佛祖？这是他的问题。是存留眼目的情欲、今生的骄傲，还是剔除殆尽，甘为合用的器皿？这是我的问题。而我，也是众生之一。五层为身识之境，悬空串着108颗篮球大小的佛珠，好似布了个阵，谨严又疏松，叫人触珠禅定，一念三千。六层为意识之境，呈现佛祖涅槃像，叫人感受佛境界的大接引、大救度、大圆融。七层为极乐世界，三千金身闪闪发亮，在穹顶宛若晨星，平铺则似元宝。我看得目眩神离、兴味索然，到了八层的光明化境，只有莲座上一尊长着翅膀与鸟爪的佛像（疑为迦楼罗）使我驻足片刻。九层是人间佛教的境界，用横三世佛：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药师佛。我不求那又光又净的佛性，便匆匆出门。在塔顶俯瞰四野，才得通透。低头时却见每一排脊兽两侧的瓦当上都侍立着成列的铜雕小和尚，金光闪闪。与其说他们共同守护着什么，不如说他们站在大鸟的翅翼上凝望山间的草木与风月。我很想问一句：“诸位，风光如何？”可他们如同檐角的铁马一样沉寂无声，只有风才能搅动他们的心神吧。

　　在9米高的汉白玉经幢（柱上镌刻着心经）后进入般若谷（由明代的地下采石场改建而成，以线刻、彩绘、浮雕的手法展现佛教中国化的历史画卷），仿佛邂逅了一个叫人措手不及的夏天。纤瘦的瀑布从岩壁上欢快地蹿跃下来，带给我们的不是清凉，而是严寒。伍小玲从倾泄而下的水帘背后过桥，犹如下凡洗浴的七仙女。我看不懂岩崖上的形象和故事，只注意到六朵小金莲绕着一朵大金莲，莲上站着一尊身形极为短小的佛像，右手一指指天，左手一指指地，不知是何寓意。人工造像不如自然山林那样自在，总免不了蕴含或象征着什么，心若不在其间，就是隔着万水千山。我这无知无识的人，不如直接去看山水。

　　天色越发阴晦，我们只得走马观花，匆匆看了佛心广场上弘一法师的手迹“佛”字（高20米，宽13.5米）和岩壁下石头堆砌的“心”字、清末由夹溪塘改建的放生池、圆圆宽宽的昙光尊者（东晋时在此依崖结庐的禅师）舍利塔、瘦削的智者大师纪念塔（许淑芳一直记成了舍利塔，我说，他的肉身塔在天台，难道舍利子还要分散在新昌？），最后走上一条巷道，两侧是长长的黄墙，尽头处小亭子内侧的石墙上贴着大红的“福”字，拐个弯，经过摩刻米芾手迹“面壁”（意为“心如墙壁，可以入道”）的山崖，就到了大雄宝殿。五层重檐歇山顶并不使得殿宇过于纷繁滞重，反而似一只欲飞的大鸟。寺中的石弥勒佛镌造于南朝（486-516年），世称“三生圣迹”；通高16.3米，头高4.8米，两膝相距10.6米；结跏趺坐，呈禅定印，被刘勰誉为“不世之宝，无等之业”。这一具光辉灿烂的金身，连同千佛寺中的众龛像，让大佛寺成为“越国敦煌”。

　　而我忍不住去想，如此倾注生命、穷尽心血，雕凿、镌刻诸多偶像于山水间，最后天上却总盖下一个印章：“虚空的虚空。”（《传道书》）山水便形同鸟笼，虽是镂空，有光有风，却把人关得严严的，犹如神龛中的偶像。我们究竟要从何处得自由、得释放？
                                                                                    　　　　　　　　　　　　　　　　　　　　　　　　2024.2.8

　　摄影：云海、卉卉、艳艳、多多、Willian、擦枪走火、匙河、许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