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于来了！”调羹喜气洋洋地宣告，他在植物园里看见了大山樱。那有什么，今天我们要去东白山脚下的樱花谷，看满满当当的春天！可到了东阳的大爽村，一看山头上几团涣散的粉雾，我就猜花事惨淡。一株高大的桃树站了出来，以它单打独斗的盛放来安慰我：“没关系，就算樱花落了，还有我！”其实村子里还有两座清代的宗祠、几十栋旧宅（檐下的牛腿上雕刻着生动的仙人与走兽），若干古石桥、石墩步、石坎井……它们不只与春天有关，它们看遍了四季流转，可我们全都错过了。

　　在一层层的石坝梯田里，绿油油的是还没开花的紫云英，有时用来喂猪，有时用来炒年糕，无论谁吃都很高兴，因为春天会在体内涌动。可田间更多的是秋冬的残迹——一大片苍黄的衰草。好像还嫌不够似的，乌桕那亮晶晶的白果果和苦楝那暗沉沉的黄果果竟然还满树招摇！
　　一走上盘山机耕路，金黄的檫花就来救场，带来了毫不含糊的早春。树干高挑而不僵直，枝条舒展而不招摇，花朵鲜明又轻逸，正是一个诗人兼哲人的理想姿态。因而每每见到檫木，我都不知如何抒情；再则，它总是长得又高又远，叫人看不分明。后来奇子折下一簇给我看，我便觉得有细小的鸟喙在轻啄掌心，痒，令人愉悦的早春之痒。

　　哦，还有早春之凉！一见山道上欢腾的溪水，李方就惊喜得不得了，“哇，水凉不凉？”一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我自作多情地以为小溪要跟我们走，可它转瞬间就往左下方猛拐，好像风风火火的青春期少年，很不耐烦地撇下乏味的成年人。水流两侧仍是荒草，“流经之处即成春天！”它丢下一句话，就跟我们分道扬镳。我想起一个孩子写的诗：“春天来了/我去小溪边砸冰/把春天砸得头破血流/直淌眼泪/到了花开的时候/它就把那些事儿忘了/真正原谅了我”（铁头《原谅》）。来不及二话不说就砸出个春天来，那就静静地等候花开吧，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奖赏。
　　走了一段烂泥路，过了一座废弃的老屋（梁上吊着空竹篮，墙角立着空米缸），终于看到了山间第一株樱花。虽然它像一团收拢的云雾，想要掩藏什么心事，那星星点点的花瓣却又都在诉说。这就是野山樱，近看是少女，细碎、轻盈；远看是仙女，缥缈、隐逸。相形之下，趴在枯叶堆里的紫花地丁几乎是卑微的，很容易被人践踏。我怜惜地摸了摸那长着白斑和深紫色脉的喉部，“地丁，地丁，匍匐在地的小小兵丁，冰雪战场上的幸存者，不也拥有可贵的匹夫之勇吗？”

　　在遍地的衰草之中，有一口小小的池塘，像一只碧绿、幽深的眼睛，里头的倒影都是荒疏的。因而它没有指点迷津，任凭我们误入歧途，越走越远（错过了北麓古道），而苍黄的芒草越来越稠密（大家都说，这哪是什么樱花谷，是茅草谷！游侠客的黄旗飘摇在高高的草丛中，仿佛我们是彷徨的义军）……我们数次停步，等领队去探路（六年没走，道路怕是藏起来了），最后一次竟传是被一条豪横的溪流拦住了去路。等待多么空虚，不如吃个午饭，把自己吃成歧路肥羊。结果我刚咬一口米汉堡，队伍就开拔了——总是这样，我一吃饭，路就开了。

　　有了方向，人就有了念想。小兰拄着根粗大的树枝，走得铿铿锵锵，就像个孙悟空。李方不甘示弱，说起小时候家门前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会使九节鞭，妈妈就拎了一篮子鸡蛋去拜师，她就向那个经常欺负自己的男生放出话来：“你给我等着，等我学会了武功就回来狠狠地修整你！”两三年过去了，她只会连着翻几个很直的跟斗，连九节鞭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很想叫她当场表演一下，没准能翻出满山的樱花。但是堕入成年深渊的孙悟空已然荒疏了武艺，没法一个筋斗翻去西天，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走到另一片石坝梯田前，大山村到了。我一眼就看见树上一只罩着藏青色布的小竹笼，像一顶帽子。奇子问：“这是干什么的？”我猜跟蜜蜂有关。果然，随即我就在其他树杈上发现了另几只收蜂笼和几块棕褐色的旧巢脾，那上面干巴巴的，估计已经舔不出一点蜜。而后我又在一面岩壁上下看见数只蜂箱，有方有圆，还写着主人的名字“曹晓钢”。真是个富裕的地主呀，包揽了满山的花朵满山的蜜。村子里见不到几个人，却有数只工蜂在蜂巢门口进进出出，商量着下一个目标是哪一树花。

　　我和奇子不甘心只是吃个饭晒个太阳，就在螺蛳壳般大小的村子里乱逛。在一座长相平平的老屋墙上看到一个招牌“东阳市影视外景拍摄基地”，我疑惑道：“这儿能拍什么呢？拍鬼片都不够破落、阴森呀！”房子大都平淡无奇，只有一座宅院略显气派：房梁上挂着大红灯笼；天井里圈出花坛种两株小树；两排木墩没有人坐，就自个儿惬意地晒着太阳。此处陈旧、冷落，唯有屋顶上的天空常看常新，屋后山坡上的竹林荣枯依旧。

　　我看见墙上写于**的大红标语，耸耸肩，就堂而皇之地跨入厨房。奇子本着遗老遗少来废宅淘宝的心态，盯上了一个红木贴花（12扇小门上大都贴着花鸟彩画，工笔写意皆有，但底下两扇贴着“团结”二字，颇为违和）碗橱。我则凝视椅背上的鎏金木雕，那在松下垂首读书的文人，那手执莲花雀跃的少年，虽已面目模糊，却仍泛着柔和的金光，不愿被人遗忘。最热闹的是灶台边上的壁橱，底层搁着调料瓶、水杯和香烛台，顶层供奉着弥勒佛（背后竖着一面五星红旗）、释迦牟尼、观音和财神爷……居然没有灶王爷！
　　后门外的土坡上有一座由干砌石、鹅卵石和黄土砌成的金字塔形建筑物。起初我以为是坟墓，奇子却说，这一定是用来储存番薯和蔬菜的地窖。我探入敞开的门洞一看，里头空空如也，躺人躺番薯都没有问题。金字塔顶的边沿上齐齐搁着几口瓦罐，有的扎入黄土，有的嵌入岩壁，只露出个黑洞洞的口子。我说：“酒坛这么嵌着，挖都挖不出来！”奇子说：“大概是做糟鸡糟鸭的。”我说：“什么，难道把鸡鸭活活地闷进这坛子，还‘托体同山阿’？”许淑芳则断定，这是座酒鬼的坟墓，人活着时藏番薯，死后自己躺进去。我说：“番薯与死者也可以共存，总比奴隶主的玉葬俭朴多了。”

　　村外有几株白玉兰，一点都不俭朴地盛开，不，花朵是重磅新闻一样地炸开来，几乎要狠狠砸在我们头上。檫木也不甘示弱，时不时地穿插于路旁、崖下，嚷嚷道：“这是我的主场，我的主场！”的确，它们越发地高大、耀眼，让我想起前夜走在玉古路上的一个男孩，他穿得像个可汗，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令春天都措手不及。传说中的樱花谷终于到了，花开得稀稀落落，但有一株尤其繁丽，从崖坡上斜长下来，有几根枝子还拖到地上。众人对着它一顿狂拍，如同围观倾国倾城之姿。一边满枝满叶的覆盆子则门庭冷落，除了我，谁也没留意到那些小小白花。它们很沉得住气，会在五月结出酸甜的浆果，带来初夏的滋味。然而，前路上那满坑满谷的芒草又让整个天地变成一派苍黄，叫人行走其间都有种英雄末路的苍茫。我不得不正式命名其为“芒草谷”，是芒草，不是茅草，更不是樱花。

　　小时候语文老师教我们，写文章要凤头猪肚豹尾。行走亦如此，既然不见凤头猪肚，也就不再期待豹尾。可这世上还有“狗尾续貂”和“画蛇添足”两个成语。在诸暨的璜山老街上，我们丝毫感受不到500多年的历史。建于清道光年间的上市越伍房民居说是樑柱雕琢讲究，可雀替和牛腿上的花纹简单又平淡。看到一座模样平凡的砖木结构二层楼房，奇子就惊喜道：“像不像潘金莲在楼上打开窗子看见西门庆的那房子？”一个男生说：“王婆就从那边街角凑过来了！”见到一位老太太在太阳底下泡那馍馍般白花花的脚，奇子微笑着问：“您这房子是五六十年代造的吧？”我看看那斑驳的墙面，不禁悲从中来——我们对民居的期望已经如此卑微了吗？其实老街不是老，只是旧。
　　游侠客宣传说：“不要小看老街，当年，支农站、粮管所、卫生院、区政府、邮电局、法院一应俱全。”可哪座小城不是这样？尽管如此，为了寻得老街记忆的只鳞片爪，我们还是热情高涨地一路追问：“粮管所在哪儿？支农站在哪儿？”这可怜又可笑的热情不亚于志士文人寻求真理，简直到了荒诞的地步，可荒诞都是被现实催逼出来的——实在无处可看。最后我们找到一座碉堡状的旧日粮仓，还有已成为小卖部的支农站，虽然近于寒碜，但总算给老街之行盖了个章。其实途中唯一的亮点是墙角一株怒放的二乔玉兰。昏昏沉沉的我们霎时被点亮，甚至受宠若惊——我们对风景的期望已经如此卑微了吗？

　　我满心满眼要找点吃的，却哪儿都见不着小餐馆，心凶命穷到把“特奔渔轮”的招牌看成了“特色馄饨”！据说当地特色小吃有二：一是清尿蛋（春天里用童子尿煮熟的鸡蛋），小兰看见招牌却没敢进去吃；二是油麻团，不就是红豆馅的油泡汤圆吗，浙江遍地都是！好在我尝到了一块糖秧（白糖、红糖和米粉蒸制而成的糕点，以红豆为馅，用荷叶包裹），此时虽没有荷叶的清香，却充满了红豆的甜糯——我们对美食的期望已经如此卑微了吗？是的，这是我史上对行程期望最卑微的一次，卑微得就像殉葬的番薯。
　　傍晚回家时，玉古路上人潮汹涌，一拨拨地劈头盖脸而来。如果这一切都变成山谷里的樱花、老街上的旧宅，该有多好！可一次又一次不如愿的行程已使我的期望渐渐由盈转亏。并且，既然弦月和满月一样美，这空着大半的早春不也和满满当当的仲春一样值得记念吗？再则，我的生命从未有过盈满之时，就这么空着，始终留着来年探春的念想，不也很好吗？于是对这纤细的“上弦春”，我的卑微也变得浑圆、扎实了。
                                                                                  　　　　　　　　　　　　　　　　　　　　　　　　2024.3.12
　　摄影：云海、闪电、奇子、大吉大利、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