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了。我站在宜昌酒店的窗前,看着暮色里长江模糊的轮廓,心里这么想着。这是第二次带这条线。队员们的消息在群里跳跃,有早已到宜昌游览宜昌美景的,有去探索宜昌美食的,有去感受长江晚风的。空气里有一种熟悉的、出发前夜的微甜躁动,像弦被轻轻拧紧,等着明日一声清音。
去年也是深秋,红叶也好,但人声鼎沸。今年报名的人似乎被什么筛过了一道,队伍精悍。天公也作美,预报说一连几日都是澄澈的晴天。这让我心里先有了几分安定。
第二天清晨,我们去走“三峡龙脊”。
车行山路,拐过不知第几个弯,当那一片磅礴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红撞进视野时,车里不约而同地“哇”了出来。不是点缀,是漫山遍野的、倾其所有的红。去年也红,但红得有些过早,有些地方还剩些未褪尽的红。今年不同,像所有的生命都攒到了顶峰,然后痛快地泼洒出来。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每片叶子镀上透明的金边。江风浩荡,从峡口直灌上来,吹得人衣袂翻飞,也吹得那漫山的红浪起伏涌动,飒飒作响。
路是野的,名副其实的“龙脊”,窄处仅容一足,两侧是陡坡与深谷。队伍拉成一条线,在这赤红的脊背上沉默地移动。偶尔有人发出惊叹,声音立刻就被风吞没,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登山杖叩击石块的脆响。世界变得很简单,只有脚下的路,眼前的红,和耳边亘古吹拂的风。 从山顶一路向下,走向长江的怀抱,像是从一片燃烧的云霞,一步步走回人间。
晚上团餐,热气蒸腾。正吃着,忽然灯灭了,两个插着蜡烛的蛋糕被推了进来。烛光摇曳,映着两张惊诧继而羞赧开怀的脸——队里两位队员,竟是同日生日。大家起哄,唱生日歌,跑调得厉害,却格外响亮。那一刻,蛋糕的甜腻、笑声与祝福,还有白日山风带来的清冽,都混在一起。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因这山这红叶聚在此处,竟像有了家人般的热闹与温情。
第三天走神女天路。
坐船去渡口。船行江上,是另一种视角。两岸险峰如削,红叶不再是漫山遍野的毯,而是成了绝壁上的点缀,一缕缕,一片片,像天神作画时随意挥洒的朱砂,衬着铁青的岩壁,更显惊艳与倔强。从渡口往上爬,是仰望的角度。神女峰在群山之巅,云雾缭绕,那红叶就成了登天的阶梯,引着我们的视线与脚步,向上,再向上。有些路段极陡,回头看,江水已缩成一条碧绿的细带。汗水滴进眼里,辣辣的,但心里是满的。
第四天,终抵“三峡之巅”。
这是行程的华彩,也是体力的极限。坐车直上山顶,再徒步向下,直至白帝城。站在至高处的观景台,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夔门天下雄”。群山如戟,皆在脚下,长江从万山束缚中夺路而出,划出一道巨大的“V”字。那水是沉静的碧色,缓得不像在流,倒像一块温润的玉。而红叶,在此处成了这幅磅礴山水画卷的镇纸,是力与美之间那一抹不可或缺的柔情。
一路下行,景色从壮阔渐至幽深。路过古栈道的遗迹,木石朽败,却似乎仍有蹄声铃响在风中隐约。当我们终于穿过最后一道山门,白帝城的白墙映入眼帘时,一种复杂的疲惫与成就感激荡在胸口。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夕阳给夔门镀上金红,恍然有穿越千年,与李白、杜甫同看一江秋水的错觉。只是他们望的是故乡与离乱,我们望的,是即将到来的别离。
最后一天清晨,没有行程。
早餐桌上,热闹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互相添加着联系方式,说着“下次一定”、“保持联系”。车来了,行李被一一搬上去。握手,拥抱,用力地拍着彼此的肩。几位感性的队员,眼圈已然红了。
我们站在车下,送他们在车站离别。最后有队员紧紧握了握我的手:“领队,辛苦了。这山,这红叶,这辈子忘不了。”他转身离去,背影有些仓促。
行李清空,车门关上,缓缓驶离。我挥着手,送别他们进站,再也看不见。
热闹散了。就像峡江里的云雾,来时漫漶,去时无痕。那漫山燃烧般的红叶,那烛光里的笑脸,那峭壁上的喘息,那巅峰处的无言,都随着车的离去,被收进了记忆的行囊。他们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报表、会议、厨房与琐碎的日子里。那几日的汗水、泪水与欢笑,会慢慢沉淀成手机相册里偶尔翻起的一声叹息或一抹微笑。
而我,还站在这里,想起明年今日,又会有一批新的名字和面孔,带着对红叶的向往聚拢来。我会再次讲述三峡龙脊的野,神女天路的秀,三峡之巅的壮。只是那风,那年的风,那阵吹过第三届徒步大会,吹过那些特定脸庞的山风,再也不同了。
江声浩荡,千古如一。而我们是这江山上,最短暂,也最深情的那抹红。一期一会,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