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曾去新疆，那时我对楼兰知之不多，只认为如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样，甚至或有人迹。心念着大漠孤烟，绿洲海市，驼铃阵阵，沙墩逶迤。再及沧桑的残垣、散落的古币……。

我问一位许姓朋友“可去楼兰故城一看？”朋友笑答：“你可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汉语意思是‘有去无回’么？”我愕然！朋友说：“要去可以，但一车行千里不可，穿越无人区，须有车队相互救援，且须带足装备。”朋友继续说“大漠中的沙暴非常厉害，会死人的！”我因此而打断念想。

今年有朋友撺弄我去一起去看楼兰故城，经过多方努力，朋友终于和若羌县有关部门联系上，并得到承诺可以带我们去看楼兰故城。我心为之所动，20年前的念想终可得以实现了。

5月19日出发，先飞乌鲁木齐，然后转飞若羌，中停库尔勒。当地Y君接机、安排食宿。他曾在文物局工作过，也曾为赛车手，现有“车友会”及一间“秘境旅行社”另配“修车厂”。可谓是最适合带我们进入大漠的不二人选。

次日早，带足了水及食物前往楼兰故城。200型陆地巡洋舰，高大威猛，动力澎湃。进入大漠的车必须是经过改造的，进/排气口上置，是为防沙、防水；车胎换菠萝纹大宽胎，是为便于沙漠行使。另外四个轮毂的悬挂系统也必须改装，以增强抗颠簸能力。因大漠中无通讯基站，所以最重要的是要有卫星电话。去新疆之前我们也做了准备，比如风帽、风镜、防晒服。另外极力向大家推荐要备防震“水垫”，在之后的行程中确实“水垫”护臀无忧。

若羌县辖区非常大，约相当两个浙江省。出若羌县城后315国道尚好，再行，则两侧是无垠的戈壁与坚硬的碱埂，天无飞鸟、地无走兽。千里空旷，满目疮痍，如在月球之感。偶见若干沙丘，排列有序，统一在一个方向有半侧荆棘植被。Y君说这类小沙墩基本不移动了，而无荆棘植被的沙丘，则随风飘移，今日这里，明日在他方。

途中经过米兰遗址，现为36农垦团驻地。Y君说米兰古城即是西游记中所言的“女儿国”。另有传说中的“子母河”、罗马军营等遗址。米兰遗址中主要包括米兰城郭、两座佛寺及墓地。米兰属古楼兰国的地域，汉代曾在这里屯田。有一种有争议的说法，认为这里就是楼兰国迁都后的新都扞泥城。这里曾发现过印度文化特征的壁画“带翼天使”，以及公元8－9世纪的吐蕃藏文木牍。米兰是佛教东传由新疆进入内地的重要地域，也是少见的吐蕃与西域交流的证明。但我们因赶时间，车未停，一闪而过。

半小时后车队停车，大家纷纷下来拍照。Y君说右侧远处就是罗布泊中心了。1997年10月一位地质专家测定，并在标志点位埋下一个空汽油桶标示湖心。1998年2月首个罗布泊女子探险队在标志点竖起第一块“罗布泊湖心”的木牌。此处地貌一如前面百里，尽是戈壁、盐碱梗，了无人迹，亦无曾为水泊的痕迹。

路上发生了点意外。车行驶中，Y君感觉车胎声音不对，停车一看，大惊！左前轮六条螺栓少了两条。原来是前日保养车辆时，修车工未将螺栓拧紧，路上硬生生颠掉两条。这种事绝无仅有，车上并无备用螺栓。我心中叫苦，明日还有更难走的路，难不成此行就此告终？

Y君颇有经验，说“无妨，到了地方再想办法！”对此难题，我真不知道在荒郊野外能有什么办法！拧紧了其它螺栓，车继续前行。但是风险不止如此，哪位修车工埋下的祸害在次日让我们尝尽了苦头。

车行驶了138公里后，于傍晚时分弃主道左转进入235哈密路，车开始颠簸起来。向前再行130公里后转入戈壁路（楼兰路），之后还有63公里的路程到楼兰保护站。这条路是盐碱地经过车辆碾压形成的盐壳路，在夕阳下泛着白光。路边一个大标牌赫然入目，此为军事管制区的标识，大字写明“务必立即撤出，否则后果自负！”若是来前不向各部门申请，此刻谁还敢前行？此时起风了，漫天黄沙，车队在沙暴来临之前绝尘而去！

天色昏暗，黄沙笼罩，风夹裹着砂砾打在车上砰砰作响，伸手试一下，针刺般的疼。打在脸上弄不好要毁容的。飞沙行于旷甸，视野仅有几米。好在没人迹，Y君又熟路，故车速不减，轰鸣前行！

路上Y君告诉我们，晴朗天气，这段路上可以看到海市蜃楼，且持续时间很长。海市蜃楼大体形成在大海上，或大漠中。因空气上下平流层温差大，导致密度不同，偶可形成界面，可将远方的景物折射到眼前。一般是影影幢幢，但清晰时甚至可见人影移动。有幸的是第二天我们的确看到了海市蜃楼，只是朦胧些。

新疆与内地有2小时时差，但仍按北京时间计时，所以日落一般是晚上8点。我们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楼兰保护站，整个车程约用了10个小时。

楼兰保护站是若羌文物局与政府设置的，人员长期生活在沙漠旷野中，其工作是为了防止文物被盗。这里的楼兰故城遗址与楼兰墓葬群，皆处在保护期，未进行开发。古城中少许文物已被瑞典人斯文•赫定，及英国籍的斯坦因等拿走了，但墓葬群还保持着原貌，其中当有文物。保护站人员吃住于此，工作于此，月余才得换防一次。这里的食物与水、一应日用物品等皆需从若羌运来补给，所以水堪比油贵。电力则是靠一台小型发电机，以及太阳能。

晚餐有酒有肉，滋味颇丰。本以为要夜宿沙漠，不承想却有房子住。因惦记着夜里拍摄星轨，凌晨4点起来看看是否还有风沙。此时外面静悄悄的，风停了，但寒气刺骨。仰头而看天，繁星闪烁，银河浩荡。星星很亮，也显得很低。想李白“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所见不过如此。而今在都市生活的人都看不到这景象了。

昨晚Y君已将车辆修好，其方法是将另一个轮毂上的螺栓拆下移过来，这样两侧轮毂各只缺一条螺栓，便可无碍了。早餐后驱车前沿戈壁路前往楼兰故城，60公里后下道转向楼兰遗址区。路上所见已非戈壁，而是无垠的雅丹与沙墩了。

Y君说这一段仅18公里，但是…但是没有路。18公里皆在沙坑、土墩之间找路穿行。惊诧之余，见四周满目坑洼，寸步难行，骆驼尚难行走，何况车乎！千年风沙肆孽后形成的地貌，让汽车无一秒不在颠簸中，一刻沙包遮目、一刻坑洼陷车，把人颠的死去活来。车如同一叶扁舟，在汹涌的大海上折腾。鲁迅在《故乡》中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我说“这里确实没有路，过的车多了，还是没有路！”

突然车猛烈的颠簸一下，停了下来。下车一看，我们大叫一声“天哪！”右前轮已经从悬挂歪斜下来，球笼的滚珠也脱落了。原来还是前日修车那厮的杰作，右前轮悬挂螺丝没有拧紧，导致轮毂脱落，真真的要祸害我们！转看四周，直至天际，皆为荒漠。心头一股寒流冲顶，想之前彭加木、余纯顺探险至此，死于非命，难不成我等今日要毁在这里？

假设，我们仅一车来此，假设，我们没有卫星电话。那么可能死神就准备向楼兰启程了。

Y君见多识广，并不慌张。先打卫星电话从保护站调来另一台车，带我们先去楼兰故城。然后他自己留下来修车。

调来的车是一台罚没私闯者的旧车，减震已然无功效，又及司机开车彪悍，一路饱受上下颠簸、左右冲撞之苦。后来回到住处，才发现膝盖周围已经磕破。次日右臂作痛，想来是拼命抓紧扶手所致。将及忍无可忍之时，楼兰故城显现在不远之处。司机说后那最高的土丘就是佛塔。

既然如此艰辛来到楼兰，必须费些笔墨来介绍一下。

楼兰古国曾属西域三十六国之强国。其名最早出现在《史记》中：“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据《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记载，早在2世纪以前，楼兰就是西域一座名城。它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古代“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在此交叉，可谓要道。

在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就曾派汉将任文领兵从小道袭取楼兰，擒楼兰王。但更为著名的是汉武帝刘彻元封三年（前108年），赵破奴携七百铁骑破城擒楼兰王，后称“破楼兰”“取楼兰”；更有汉昭帝刘弗陵元凤四年（前77前），傅介子携百勇刺杀楼兰王，之后“刺楼兰”称为建功立业之比喻。

楼兰王安归死后，质汉楼兰王子尉屠耆归掌王位。改国名为鄯善，且迁都扞泥城。《汉书•西域传》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扞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一万四千一百。

实际上鄯善王尉屠耆迁都扞泥城后，西汉并没有放松对楼兰城的管理，甚至在伊循城内屯田，东汉时楼兰城在丝绸之路上仍有重要位置。东汉以后，西域经过长期的相互兼并，形成七国争雄的局面。鄯善国并吞了婼羌、小宛、精绝、且末等国，成为西域七强之一。此后直至魏晋及前凉时期，楼兰故城仍是西域长史治所，且一直是内地通往西域的重要交通枢纽。东晋后，中原群雄割据，无暇西域，楼兰故城逐渐淡出。

我们从围栏下钻进楼兰故城，哇！眼前起伏的沙梗、错落的残垣就是曾经辉煌的楼兰！

这里原本有古运河从西北至东南斜贯全城，运河东北有一座八角形的圆顶土坯佛塔。塔南的土台上，有一组高大的木构建筑遗迹，曾出土汉文、佉卢文文书及简牍等。

运河西南的中部，有3间木构土坯大型房址---即为楼兰考古中著名的“三间房”。房中及其附近曾出土大量汉字文书、木简及早期粟特文和佉卢文文书。

其西有一组庭院，其南分布着矮小的民居。从塌废的建筑，可以看出墙是用粘土与红柳条相间夯筑。

建筑旁堆积着胡杨木的梁、柱、椽。1600年后的今天依然不朽，甚至完整，但岁月的沧桑如是雕刻在上面。遗址到处散落着1600年前的碎陶片，以及烧炭的焦渣。在砂砾中偶尔可以找到汉代的五铢钱，唐代的开元通宝，还有散落的琉璃珠、白玉珠。

因为空旷，古城显得很大。但实际上只是个一平方公里的四方形城池。整个遗址散布在罗布泊西岸的雅丹地貌群中，几乎全部为流沙堆拥、掩埋。

据《魏书》载，公元448年鄯善国灭。人们对此说有一个误解，认为此时鄯善国不复存在。实际上当时北魏派大将万度归西征，彼时鄯善百姓仍在正常耕牧。万度归大军秋毫无犯，鄯善王真达主动出降。后北魏指派韩拔为鄯善王，实行郡县制治理。在之后的岁月里鄯善国时而被匈奴控制，时而自治，处在多方拉锯的势态中。

隋大业四年（608年）隋军大败西域吐谷浑部，在楼兰地区设立鄯善、且末等四郡。唐武德元年（618年）唐高祖李渊在长安称帝，曾接受鄯善郡纳贡。初唐吐蕃兴起，大唐与吐蕃在楼兰地区有过多次战争。但这只能说明楼兰地区还有政权存在，而楼兰故城却象谜一样在历史中消失了。至今仍无法断定楼兰古城是何时没有人烟的。

后来Y君给我们看了他从向朋友手中夺爱的五铢钱、开元通宝，还有几个箭镞。有汉代五铢钱不足为奇，但唐代开元通宝却可以揭示唐代楼兰还流通此币。非常遗憾的是不能确认开元通宝是否采于楼兰故城。

之后与若羌文物局焦局长聊天，他说至今楼兰故城还有一住户坚决不愿迁走。又有说社科院专家杨连于80年代去楼兰故城，曾见过一位30多岁男子，身高2米左右。他与男子拍照，站在一起只到其胸部。

从楼兰故城出来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们缠着Y君要去看古墓群。Y君无奈只得应允，但有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一路跟随（实为监视）。

路还是那样的没有路，坑还是那样的都是坑，只是楼兰墓葬群地区有大量的雅丹。所谓“雅丹”是一种典型的风蚀性地貌，维语意为“陡壁的小山包”。简单地说，就是耸立在地面的大土墩。而这些雅丹成为楼兰人的墓穴。
我们来到一处已经开发的雅丹墓穴。环看四周，有很多干枯的芦苇根，似为河道的痕迹。Y君说，原来这里就是河道。

爬到几十米高的雅丹顶上，见有一个巷道，内有木门。进入木门，见墓室为里外两间，内间原是封死的，现开了个小洞可以钻进去。内间尚有多具白骨，显然是个家族墓穴。内间壁上有车轮样几何彩绘，外间三面墙上皆有人物彩绘。外间有一半截粗柱，Y君说墓室是掏挖的，粗柱是保留土质形成一个柱子，这样可以不因空间较大而塌陷。

后来在去博物馆时也看到墓穴的彩绘。外间墓画主人着无领圆袍，酷似唐代的常服（胡服），可惜头部墙皮脱落。墓主手持上粗下细的酒杯，而其它人物手中持盏。几个壁画人物衣着风格皆不同，或属于多个民族。以此可以证实古楼兰国是多民族地区的研究无误。

值得一提的是着无领圆袍的墓画主人。Y君说，他曾参与过开发，当时头部还未脱落，有类似波斯人的大缠头。若羌是产玉之地，和田玉更是闻名于世，而墓画主人却没有佩玉。宋代之前，玉是身份的象征，唯君子佩玉，商贾不可。宋以降，玉逐渐成把玩之物，不再有身份的象征。因此，没有佩玉只能说明他并非官员或贵族。但以此高大雅丹为墓穴，应是有钱人，故我推测其为商贾。

我对历代衣物并无研究，但若可以界定墓主身着确实为唐代的圆领袍（常服），就能说明唐代楼兰城还有人居。无奈，只能留给考古学家门去研究了。

楼兰，一个传奇的名字。有曾经的辉煌，也有历史的谜团，而今仅剩下一片废墟令人猜想。人在这大千世界中，就如楼兰故城中的一粒沙。或留有冲刷的痕迹，却孤独地散落于旷野之中。富庶与繁荣，金钱与名望都伴随墓穴中森森白骨而去。一代王者被利剑穿身；一阵喧嚣被风声淹没，一串驼铃碎为遗音，一片绿洲化为砂砾。

我突然感觉，面对这苍凉世界，我们渺小的什么都不是，甚至连痕迹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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