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疾了,浪也随之翻涌起来,大地上空的钟摆像是被谁有意无意的加快,让时间如猛兽般侵袭着一切。朋友告诉我,在繁华忙碌的城市中生活久了,便总会觉得孤独无靠,车光灯影在眼前明灭了几刻,前路却还是朦朦胧胧无从下脚。

我说,世间得失谁又能算得清呢?干脆闭上眼睛,任由双脚寻着梦中的道路前行,于是,磕碰绊摔、艰难困苦便不成了问题,又有谁会在自己的梦里认输呢?

雅加达
雅加达
婆罗浮屠
中岜朗天坑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宜珍火山
宜珍火山
龙目岛
科莫多岛
金银岛
金银岛

前言

关于行程,此程从雅加达开始,科莫多岛结束,主要经过了印尼的爪哇岛(爪哇岛包括雅加达、日惹、玛琅、布罗莫、伊真火山等...)、巴厘岛以及附近的几个小岛,路线如下:(百度的地图+PS)

同时,感谢一路上遇到的小伙伴们。

游记较长,建议大伙先马后看。
创作不易,未经允许,谢绝转载,谢谢~

相逢总有时

我坐在候机大厅里,头顶的指示牌上亮着扎眼的红色字母,离登机时间还早,登机口一片清寂。与之相比,过道处倒显得颇为热闹,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中:穿着整洁西装提着公文包疾步飞驰的精英人士;抱着婴儿拉着拉杆箱的独身母亲;被灌了铅的背包压得直不起脊柱的背包客...我漫无目的地环顾着,像看故事一样期待着从中找到些乐子,却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径直朝我走来。

他中等个头,一双棕得发黑的牛皮靴口塞着一条藏蓝色的工装长裤,上身套着一件与裤子颜色反差极大的浅亚麻色短袖T恤,两肩驮着大容量的旅行包,腰上则挎着一个灰绿相间的小腰包,拉链处还挂着个手掌大小、与整身行头极不相称的蓝色毛绒玩具。待他走近了,我才发现那副面孔我是认识的:不变的宽阔平坦的额头,一双微陷在眼眶下的棕褐色双眼,横在直挺鼻梁下的一副暗红色的嘴唇。但那副多年未见的躯体上又发生了些让人说不上来的变化,就像树干在时间的流逝中生出了崭新却成熟的纹理:嘴唇上如刀刻般的裂痕,被梳起来的乌黑的中长发,结实的大臂和大臂外侧的狮子文身......

他姓吴,我们相识于工作,而后熟了我便叫他老吴。起初见面时,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普遍的颓废与迷茫,本就深邃的眼眶下一双因为疲倦而永远睁不开的眼睛,耷拉着的双唇就像是被挂上了一副秤砣,略显纤弱的身体似乎支撑不住他的脑袋,让他总是颤颤巍巍的站在人群之中。可虽如此,来往交际中,我对他仍有种说不出的喜欢,他的言语间总能透出骨子里的朴实与诚挚,还有对不同生活的渴望,就像贝壳中泛着 光泽 的珍珠,即使混着杂质,也讨厌不起来,只是让人惋叹罢了。

我与老吴的联系,一直维系到他离职的那一天。那之后的几年,偶尔也能听到他的消息,却总是没机 会同 他联络。别人口中,老吴离开了城市,成了一名徜徉于世的浪荡子,一个饱经世故的水手,一位流落世间的诗人。而他那双正握上来的布满茧子的手,就像一面墙,上面挂满了这个世界为他颁发的奖章。

让我欣慰的是,老吴对于在候机室遇见我这件事似乎怀揣着感激,基于此,对话也很快从拘谨变得畅快起来。离开城市的旧生活后,老吴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的旅途也一次比一次远,发生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他告诉我,有时他想将故事与朋友分享,却发现要想从以前的圈子中寻到一个没有被财富的光鲜外衣和想象中的阶级优越性纵容的人,简直比在沙漠中探寻一簇红珊瑚遗骸还要困难,那些曾经因为利益关系围在他身边的人,跳起舞来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木偶。

正因如此,他与这些点头之交逐渐失去了联系,偶尔有了他的消息,也被那些人因为生活的枯燥而加上了各种各样的风味不同的调料。所以每当有人品尝到他精心调配出的“菜品”时,总会有太酸,太咸,或太辣的种种怨言。

关系慢慢熟络,老吴同样问起了我的近况,我扯了扯嘴角,又无奈的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工作不温不火,薪酬还算体面,生活平淡得把每个周末都过成了节日,大事似乎只有几年中搬过的一次家。闹钟永不懈怠地在早晨七点响起,开启一边期望一边失望的生活,不过说到底,我没有太多选择,这样的生活也算不错。你呢?别人口中你的故事都太过浓烈单薄,或许只有从本人口中述说的故事才足够平淡醇厚。”

“怎么,想听?”老吴饶有兴趣的扭头看向我。
“如果可以,当然要听,听那段感触最深的,不用担心时间,我们有整整一个航程可以来做这件事。”我连忙抛掉刚才浮在嘴角的无奈,让带有一丝尊重的渴望爬上眉梢,嘴唇嗫嚅着说道,“枯燥的生活总是需要你这样的人,就像每个故事中都需要一位勇士,没有了他们,无论生活还是故事,读起来都味同嚼蜡。”

老吴向后靠了靠,尽量让自己挺拔的背脊贴向椅背,说道:“过自己的生活,哪分什么孰好孰坏,只要朝着梦想努力了,就称得上是自己故事中的勇士。”

候机室逐渐热闹起来,窗外的风卷起了远处空地上搬运工的衣角,我不禁想起了伴随了我整个童年的小屋,屋外大风呼号,屋内只一盏暗淡的暖灯,几层樟木箱里放着尘封的故事,现在风又起了,吹进了这个流浪者的心里,拂去了他心中 樟木 箱上的灰尘,撬开了坚不可摧的枷锁,里面的故事,正从他上扬的唇角间徐徐道来。

雅加达丨城市历险记

如果每个人的每次出发都有一个理由,那么老吴离职后的第一次旅行之所以选择印尼,仅仅是因为免签罢了。

对那时的老吴来说,去往陌生国家的第一站,一定是经济、政治、文化三者的其中之一。 雅加达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它用盛夏高温的炙热、街头小巷的宁静、都市中心的繁华,迎接着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然后在他面前开启了一扇通往另一段人生的大门。

一切的开始,都起于 雅加达 一条无名的街道。那条街道位于 雅加达 的老城,正处在老吴所住旅舍的楼下,当太阳爬上半空,阳光穿过楼宇,那条街便苏醒过来了。老吴下了楼,街旁,挂满各式零食的铺子已经拉起了卷帘门,小卖车从巷子里钻了出来,就像听到阳光召唤后从洞中探出头的兔子,小巴车敞着大门畅行在还不算拥挤的柏油马路上,树荫下打盹的流浪汉正在睡梦中大快朵颐。

到达之前,老吴给自己的行程做了明确的目标,他虽想同那些旅行家和探险者一样在每一片陌生的大陆上畅游,但胆子却怎么也不许他做这样的事,每每想到他们,老吴都感到心中有种强烈的冲动,可那冲动就好比被抓进桶子里的蟹,任蟹钳怎么卖力,也碰不破那桶壁。于是,他规矩地将每个景点目的地之间连上线,查好资料,习惯性地确保途中不会出现任何差池。现在,他紧张、胆怯,又期待地沿着这条街向前走,如枯草盼雨般等待着故事降临在自己头上。

雅加达
雅加达
雅加达
雅加达
雅加达
雅加达

老吴沿着那条路步行了约么二十分钟,一股熟悉的味道夹杂在夏日燥热的微风中拂面而来——那是城市的味道。接着,摩托车的轰鸣裹挟着头顶树叶发出的窸窣声传进耳朵,一股热气紧跟着奔驰而去的排气筒扑面而来,一只接着一只的两脚野兽永不停歇的从老吴面前穿过,那些野兽看到老吴这个肤色不同的外国人都不住地盯着,同时不自觉的拧了拧车把手,好让示威似的咆哮声传的更远。

老吴站定在路旁,眼前无数机车穿梭的马路让他想起 非洲 角马迁徙途中栖满鳄鱼的马拉河,而自己现在无疑就是一只脱群的角马,想穿过马路就夸张得像想穿过那条河流一样要完成一次与生命之间的博弈。博弈的结果是可喜的,老吴最终还是穿过了那条湍急的河流,当然,是在当地人的帮助下。

每个大城市里,都暗藏着各种各样的“猎人”,它们有的被叫做“金钱”,有的被称为“权利”,而“浪漫”与“冒险”也在其中,他们如恋人般形影不离地在大街上寻找着各自值得追求的猎物,当人们正挤破脑袋想在停滞的车流间更进一步时,他们就在一旁狡黠的窥视,以便随时随地考验人们的浪漫与冒险精神。而老吴,便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那时的老吴身上,浪漫与冒险精神就如青烟般淡薄而不真实。在繁华的大街上,与擦肩的陌生人偶然交换一个眼神,发现那人眼中交织着爱恨情仇,却也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漠然离去。夜幕笼罩下,匆忙仓促地低头回家,直至黑云散开,才从如牢笼般的窗户中望见那天上的月亮竟如此动人,然后悔恨得自责着没和她来次亲密接触。他的后背上就像被插了一根循规蹈矩的指挥棒,一直引导着自己过着冗长平淡的生活。

可是,老吴的骨子里还藏着一种难得的真挚,正是这份真挚,一步步引领着他前往了浪漫者真正的目的地。

雅加达天主教堂
雅加达天主教堂
雅加达天主教堂

时值正午,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的席卷着本就滚烫的街道,路旁仅剩的几个小贩也在几棵大树的荫蔽下无精打采的瘫坐着。城市的生活作息一向规律,老吴的肚子早已饿的吵嚷起来,可一路走来,他却难以置信的发现几乎没有一家餐厅能让他的胃点头同意,而对于路边小贩的“特色美食”,肚子则干脆以咕噜咕噜的叫声反抗。

太阳在头顶丝毫没有下降的趋势,紫外线也变得愈发强烈,将天空漂成了淡淡的白色,本来随着微风摆动的树叶被炙烤的耷拉下脑袋,老吴的肚子虽然仍在不时的抗议着,但眼下找个地方躲避灼人的烈日似乎更为重要,带着这份迫切的需求,老吴走进了天主教大教堂。

阳光透过带着斑驳色块的天窗玻璃,被滤成了柔和的金黄色,轻轻打在人身上会感到温暖,漫漫散在墙壁上会感到明亮。在这个安静凉爽的小世界里,人们以不同的姿态将自己的心事倾囊托出,他们或坐在大厅里的某个角落,迷茫的低头沉吟,期冀着话语能顺着那束暖光传到上帝的耳畔,或跪倒在那座名为“圣殇”的伟大雕塑前,望着圣母玛利亚的眼眸而陷入悲恸,然后擦拭起噙满泪水的双眼,谦恭而镇定地迎接上帝赋予的命运。

老吴坐在大厅靠后的实木座椅上,敞开双臂感受着身后那扇木门吹进的微风,不知为何,老吴的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踏实和安静,驱散了城市生活长久的不安与彷徨,他感到时间的流淌几近停滞,本来就极其微小的交谈声更趋于沉寂,他觉得这里仿佛逃过了时间的鞭挞,脱离了时间的控制,座椅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成了自己身体的主宰。然后,他让自己的灵魂漫游在这个堂皇的小世界里,时而欣赏着侧墙精美的十四处苦路像,时而登上巨大立柱旁神圣的唱经楼,时而又顽皮地站在圣讲台前观察起穹顶上精美的雕花...

这样的神游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一个无情的尖细嗓音硬拉回那副纤弱颓丧的躯体里。

“请问你是这里的摄影师?”一个穿着淡红色上衣,打扮极其精致的女人问道。

老吴摇头,紧跟着解释了脖子上挂着的塑料卡片只是游客牌,手里端着的照相机也是自己带来的。但他内心不禁感到奇怪,教堂又哪里用的上摄影师呢?

于是他仔细打量起这个穿着精致的棕褐色皮肤的女人,她手上乱糟糟的摞着一堆蓝色扁平吊带和白色塑料卡片,表情显得有点匆忙,手口并用地朝旁人讲着老吴难以理解的语言。在女人不算纤细的腰身后,老吴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正聚集在前排,本来沉寂下来的四周也因此变得分外热闹。远处的祭台旁,身着白袍的神父已经做好了上台的准备,而前排座椅两端的扶手上,也不知不觉间被戴上了纯白色纱巾。

当神父走上台时,老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唱经楼上精致的雕纹,刚才的女人则站在祭台旁手忙脚乱地协调着唱诗班的工作。紧接着,悠扬的语调从神父口中传出,穿过大厅中间宽敞的过道直抵门外。前排座椅上的人们随着那婉转的语调转过身,几十双眼睛齐齐地盯着老吴身后的大门,像是期待着什么的到来。

门打开的一刹那,老吴惊诧住了,犹如生活在深海中的鱼儿第一次看见了月亮,呆呆地出了神。门缝中出现的,是一袭如云般纯白色的婚纱,在正午艳阳的映衬下,瞬间点亮了整个教堂,如深邃夜空中放着光辉的盈盈圆月般梦幻。与此同时,琴师弹奏起洋溢着幸福与喜悦的婚礼进行曲,一朵红云悄悄爬上新娘肤色健康的小脸,然后在挚友的注视下,在家人的轻语中,被随行的父亲不舍地托付给祭台前翘首已久的新郎。

空气中弥散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香甜,像是被浸泡在蜜糖中令人沉醉。待新郎与新娘站定,宾客们迫不及待的掏出手机争相记录起这美妙的时刻;孩子不老实的蹿下实木长椅,跑到过道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香甜的源头;不一会儿,站在一旁的唱诗班也不再吝惜自己天籁般的歌喉,充斥着神圣与欢愉的音符在教堂内回荡,优雅的乐声褪去了浮躁,浓郁的情爱凝滞了时间,上帝将“爱”的琴弦绑在这对幸运儿的双脚,然后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让“爱”之声在时间的长河中缓缓流淌...

老吴本觉得,婚礼就像是以“爱情”为噱头的另一种形式的聚会,可当那庄严肃穆却又甘美如蜜的音符传到他的耳畔时,他的体内就像是被掀起了一场革命,然后,他便被这“浪漫”俘获了。

他说:“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市的忙碌与繁复已然浇熄了我对爱情的渴望,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时光飞速流逝,情爱无法生存。直至乐声响起,冲破教堂尖顶,带着希望驱散了严寒,那粒爱情的种子才得以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在那黄 金乡 里,我好像正顺着一条布满脚印的小径穿过田野,脚下的嫩草短而柔软,阳光温柔的烘着脸庞,农田旁的几棵 榆树 正轻轻摆动,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一条小溪,几条小鱼在树荫下游来游去...”

大教堂与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只有一街之隔,只是在艺术渲染下,晌午时分的街道充满了让人留恋的气息。巨大的方形桥墩被涂上了彩虹般绚烂的颜色,黑色背景下,被漆成五颜六色的“ARTISTIK”的几个字母熠熠生辉。

“哪有什么艺术家呢?无非是几个得不到赏识的穷画家罢了。”老吴的脑海里冒出来一股熟悉的念头,这念头是他在城市多年的摸爬滚打中学会的。可紧接着,又有一股陌生的念头从脑海里浮出,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持着一种浪漫的观点:“哪有什么穷画家呢?人人可都是艺术家啊。”老吴自觉平时并无如此矫作,可自从这儿之后便不同了,不知为何,只能认定是辞了工作所致。

大街的左侧有一条小巷,拐角处被各色各样的人力小推车占满,再往里,几辆近乎报废的小巴车有序的停在路边,车身同桥墩一样被各种颜色覆盖着,车门旁大多靠着一位司机,又或者是躺在车门前的树荫下。阳光懒散的透过椰叶,光斑在漆黑的车窗玻璃上如星辰般闪耀,老吴拘谨羞涩地对躺在塑料纸上的汉子们报以微笑,对方也大都礼貌的回复。巷子深处,一辆蓝白相间的旧式小巴车大敞着后门,浮尘在穿过黑暗的光束中缓缓飘落,老吴举起手中的相机,却发现那排隐没在黑暗中的后座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车门前端着相机的老吴,便不慌不忙的坐起身,赤着脚走下来并报以了一个诚挚的微笑。

老吴举了举自己的相机,示意想拍他的车子,那人没半点犹豫,近乎是邀请似的答应了,还一边敞着怀,示意老吴可以上车看看。这个畏手畏脚的城市人,就这样被陌生人不经意间透出的善意所打动,他感到一种渴望与人交流的冲动,另有一种难言的情感在心头升腾。怒号着的两脚兽不时从身边飞过,老吴也已同刚才的男人告别,直至最后,老吴仍没和他更多的交流,只是略带遗憾的安慰着自己,以后总会遇到像那个人一样的陌生人。

所谓的一街之隔,却消耗了老吴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真正到达清真寺的时候,已经是这里学校放学的时间了。独立清真寺门口,几个孩子调皮的阻拦着来往的游客,妄图从他们的手中榨出一天的零花钱。再往里,清真寺便摆脱了远观时的肃静,无穷的活力由内而外迸发出来。穿着橄榄色校服的男孩儿们在过道上无忧无虑的嬉戏着,戴着棕褐色头巾的小姑娘们堆在游客登记处观察着肤色各异的大人,虔诚的信徒则径直走向礼拜大厅,恭敬的做起祷告。

换上寺内的棕红色长袍,脱去满是灰尘的鞋子,老吴也终于有了几分“信徒”的样子。入口与礼拜大厅之间,是一所包含了从小学到高中所有年级的学校,因此不难看到身高各不相同的小人儿们从过道尽头冲过来,各自奔向父母的怀里。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老吴几乎是一路乘着欢笑声飘到过道尽头的,当他终于在礼拜大厅停下时,才得以机会驻足观察这座铺满红毯的殿堂。长方形的祷告大厅由十二个巨型圆柱支撑着,四层阳台因为维修的缘故少有人至,穹窿顶吊着的钢铁圆球被后方蓝色防护网不偏不倚的分成对称的两半,正值傍晚十分,夕阳的余晖从巨大的半球形圆顶的一端射入,打在镌刻着古兰经的圆顶底部,绽放出神圣的金黄色光芒。

竖在周围的立柱也被从阳台透进的光打亮,光芒如绸缎般缠绕着柱身,随风舞动。老吴看着那一块块飘舞着的光斑,突然有一种置身海底宫殿的感觉,恬适的夏风是舒卷的波浪,虔诚的教徒是畅游的鱼儿,一束光从海面透进来,打在刻着未知经文的石壁上,将那一串文字被点亮,紧接着,一条由礁石铺就的小路在老吴面前逐渐延伸,一扇雕镂着古老文字的历史之门缓缓打开。更远一点的地方,浮在清凉海水中的鲸鱼发出如唱经般婉转的声音,遨游在宫殿的鱼儿皆被那声音吸引,纷纷给予最热烈的回应。

继被“浪漫”俘获后,老吴似乎又成了“冒险”的猎物,这个墨守成规的城市人,即使现在谈不上有什么故事可言,但至少他已经在“海底宫殿”完成一次彻彻底底的冒险了。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伊斯蒂克拉尔清真寺

暮色渐渐暗了下去,老吴也从“海底殿堂”抽出身来,信步到民族独立纪念碑前的广场。城市恢复了往常的喧嚣,写字楼的窗户亮起黄蓝两色灯光,演绎着看似不同实则相同的人生。高处的塔吊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长长的吊臂像在揽着月亮,闪耀的灯光则在为星星指路,车流在宽敞的大道中流溢着光辉,“两脚兽”们收起了白日的放恣,拘束的在被油脂堵住的血管般的小道上谨慎穿行。繁华与忙碌让城市的气息再次铺天盖地的笼罩上来,在这股“熟悉”的气息下,老吴感到了一丝轻松。就像出发多时的探险家终于回到自己的故土,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放松甚至带着点儿疲倦。

伴随着夜色孕育而生的,是街边各种小吃摊:炒饭摊、炒面摊、特色肉丸铺、烤串店......而狼吞虎咽的食客们更是来自天南地北,有接孩子放学的父亲,有用日语冲老吴打招呼的当地人,有四处张望的游客,也有忙里抽闲的出租司机,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老吴自然也加入了这场狂欢,与其说是城市里留下的习惯,倒不如说是冒险精神使然。待他填饱肚子,才直了直自己已经有些驼下去的肩胛骨,一边朝着旅店漫步而去,一边回想起一天的际遇。

这一天是陌生而漫长的,由于教堂婚礼的缘故,老吴完全背离了自己出发前的计划,但却也有意外的收获,就像新年夜吃的饺子,筷子本是冲着包着铜钱的那个去,结果送进嘴里却发现里面裹得是块糖。

老吴不禁回想起自己出发前在地图上划的一段段连线,找到的当地旅行社的联系方式,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叛逆的情绪在蔓延,然后不停地冲击着名为“传统”与“安全”的枷锁。这份情绪使他幻想起自己独立征服这段旅程后的样子,于是那份虚荣像盔甲一样被覆在“叛逆”之上,让发出的冲击更为有力。

可惜的是,直到老吴筋疲力尽的走进旅店大厅,这气势汹汹的冲击仍没有冲破坚固牢靠的枷锁,最后只得让这股冲动如浪潮席卷高地后的水洼一般在温暖舒适的床上消磨殆尽。

踏上从市中心去往机场的快轨,便意味着离“选择”更近一步。舒适总能让人感到安逸,安逸总会让人想要放弃。经过一晚的时间,老吴想要冲破这层枷锁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不停在地上拍动可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最后,老吴决定了去往最终目的地——布罗莫、伊真火山的方式——还是和计划一样,跟随旅行团一起。

这样,老吴便可以不带任何顾虑地前往 日惹 ,然后轻松地跟着旅行团完成这次旅行。对于这种旅行方式,老吴驾轻就熟。精力本就比金钱更有价值,而将金钱花费在减少精力上,又有何不可呢?至于途中可能被忽略的景色,与目的地的景色相比,也就无足轻重了。

决定了这件事,前一天内心掀起的波澜也就渐渐平息。铁道列车在繁华的都市与原始的郊野之间飞驰,老吴漫无目的的怅望着窗外,看着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风景。空旷的田野上,突然闯出一个骑着单车的女孩,她双手紧握着车把,俯着身,脑袋几乎快伸到了车把手的位置,长长的马尾辫像黑丝带一样在空中飘扬,她像是在追赶什么,可是眼前除了几棵芭蕉树再无其他。紧跟着女孩出现的,是一个个子矮些的小男孩,从他的姿势不难看出他已经筋疲力尽,想要超越前面的女孩儿但又对年龄造成的差距无可奈何,他只好大张着嘴,要求她慢一点,可女孩却丝毫没有理会,只是高举起自己的左手,背对着男孩,带着些许挑衅和调皮的意味摆动起来,然后单手扶着车把,在田埂间一边笑着一边歪歪斜斜的继续追赶着什么。

几秒钟后,这对姐弟便消失在老吴的视野中,接着,列车驶 上高 架桥,周围的景致也从田野变成了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在这段还没有淋上沥青的路面上,三个孩子的出现再次打断了老吴的思绪。他们一个个都赤着小脚,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无忧无虑的踢着裹满了泥巴的皮球,阵风吹过,扬起了孩子脚下发红的尘土,却无法掩盖他们脸上最简单纯粹的快乐。后来老吴告诉我,那一刻他突然再次心绪激荡,明白了那个田野里的小女孩在追逐什么,“她在追逐风。”他说。

不长的车程,把这座城市的繁盛兴衰演绎的淋漓尽致,是都市圈的忙碌与繁华,是芭蕉树下勤劳的人家,是田野里逐风的孩子,也是铁轨旁耐着性子等待过街的摩托大军。贫穷与富有,欲望与纯粹,在这里被杂糅为一谈,或许只有被赋予了“浪漫”与“冒险”精神的勇士,才能走出泥沼,找到未来的路。

日惹丨浮屠下的骑士

登机的手续一切顺利,起飞前,老吴使劲推了推自己十几斤重的行李,确保它不会从满满当当的行李架上掉下来,然后仿佛蜗牛寄存起了自己的壳一样不安地坐在了位子上。他的位置靠着过道,左边靠窗的两个人已经就坐,一对老夫妻,紧邻着他的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太,一头灰白的银发上别着一个不符合年龄的可爱发卡,双颊透着一股不符合这个国家的白皙,眉宇间满溢让人动容的慈祥。

老太的第一次搭话大概是为了确认时间,她有些害羞的碰了碰老吴,嘴里含糊着老吴听不懂的当地语言,手指着老吴手中的手机,又比了比自己的手腕,老吴明白过来,打开手机给她看。她先是定了定,似乎被手机屏幕上繁杂的图案和“怪异”的文字弄得晕头转向,然后又凝起眉仔细瞅了瞅,直到老吴指了指屏幕上方的几个阿拉伯数字,她的眉宇才逐渐伸展开来,嘴角也浮现出一缕笑,伴随着竖起的大拇指和合十的双手表达着感谢。

当某些人离开我们时,我们总会以一个动作、一个表情记住他们的存在,然后谨慎地将他们珍存在记忆最深处。此时此刻,这个坐在老吴身旁的老太的一个微笑,像触发了老吴心中洪闸的开关,一股无端的悲伤从老吴心底猛地涌出,夹杂着先前被禁锢起来的“浪漫”与“冒险”,迅速弥散在老吴的整个身体。紧接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在跑道上空回响,机身顷刻间向上倾斜,伴随着一阵短暂的眩晕,一股沉重的失重感如巨石般压在了老吴的心底,重到几乎把本就瘠薄的灵魂榨干。老吴瞥了瞥一旁的老太,她眯着双眼,嘴里一直念着什么,念得安静,念得 平和 ,就连机舱内巨大的引擎声,都渐渐没有了声响。

老太转过头,好像也看到了老吴有些污浊却噙满泪水的双眼,于是她将身子凑过来,脸上最开始的羞怯还没有完全褪去,主动搭话似的低声问老吴从哪里来。老吴回答她,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的老伴,嘴里好像说着些什么,还没等老吴反应过来,一只饱经沧桑却温暖无比的手已经轻轻搭在老吴的肩上,缓缓的拍了拍。

晚风渐息,皎月渐隐, 日惹 夜晚的空气中好像多了某种东西。某种让人感到静谧的特殊的氛围,仿佛气味般悄无声息的在空气中蔓延,它飘向热闹的城市、繁华的街道,也飘向落寞的小巷、无人的山林,它甚至安抚了老吴卷起狂澜的心潮,在一片夜色下,为他带来撩人的困倦,送他进入梦乡。

日惹
日惹
日惹

转天一早,晨曦从帘缝中打进房间,伴着不远处清真寺里些许吵闹的早祷宣礼,这座熟睡中的小院儿才渐渐被唤醒。昨晚没来得及观察的屋子,现在也得以一窥。屋子的结构颇像一间四合院,穿过装着吊灯和铺满黑色瓷砖的前厅,精致的小院便一目了然的展现在眼前。小院一面靠墙,三面有屋,两间相对的屋子被两扇白色推拉门挡掩,中间隔着一个倚墙而建的方形水池,精心修剪过的翠绿色藤蔓沿墙而下,悠荡在水面上方。水池前是一张白色短腿圆桌,两旁各堆着一个懒人沙发,几棵参天的竹子从木质地板的空缺处默然钻出,像是与水池旁的鸡蛋花树彼此相应着。水池对面,一个黑色台面白色台身的隔断式吧台前有序的摆放着三把木制长腿凳,吧台背后,现代化的厨房混杂着晨起阳光的芬芳与清新的果香,再与它一墙之隔的,就是老吴昨晚所住的房间了。

风轻轻摇晃着黄白花朵的鸡蛋花树,似乎要将缓缓飘落的鸡蛋花当礼物送给披着藤衣的水池姑娘,水池姑娘欣然接受了,她将散落着的鸡蛋花依次排列开来,然后害羞的别在自己通红的耳畔,发出浅浅的“哗啦哗啦”的笑声。

老吴很庆幸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为自己预留了四天时间:一天用来参观举世闻名的婆罗浮屠,一天用来闲逛,还有两天用来休息和准备,对于他来说,这四天安排的可谓恰到好处,不仅做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打卡”,还不忘让自己的身体得以苏息。

老吴真正乘车前往 婆罗浮屠 已经是骄阳当空的时候了。经过了一个早上的精心收拾,老吴刻意掩饰住那幅皮囊上略显出来的黯然,让它再次放出光彩。从青旅出发到婆罗浮屠是一段不近的路程,一路上,一切风景都像是被炙热的太阳在不经意间烤的褪了色,天空是淡淡的蓝色,云是淡淡的白色,路的尽头是淡淡的灰色。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经意,仿佛是被什么人随手摆弄了一番就丢到一旁的玩具,袒露着胸膛,浮出一丝与老吴心境全然不符的豁达和随性。

婆罗浮屠 的入口处,成群的游客扎堆挤在检票的闸机前,聒噪的言语声在本就酷热的空气中逐渐升温,最终演变成一种嘈杂的、毫无秩序的喧闹。距离闸机数米之遥的景区内,埋伏着一个又一个双眼放光的“掠食者”,他们紧紧盯着那些三两结伴或是独行进入景区的游客,在他们眼中,这些人就像是大草原中离群的食草动物,是可以让他们饱餐一顿的绝佳对象。他们耐心的等待猎物慢慢步入狩猎范围,然后静悄悄地跟在身后,等猎物终于发出对方向、观赏顺序等等的疑问时,他们便借着“导游”的名号一口扑上去,紧紧咬住猎物的屁股不松口,直至猎物难以忍受高温下他们发起的猛烈攻势而投降时,他们才露出“掠食者”专属的充满尊严的笑容。当然,这些所谓的“掠食者”中,也有一些温良的存在,只是在辨识上是个难题罢了。

老吴并没有受到这些“掠食者”们的侵袭,因为对于他来说,“打卡”便是此行的全部,而这片草原上没有任何他想摄取的养分,他只是跟着群体匆匆的来匆匆的去,自然不会让掠食者们抓到机会。

阳光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偶尔几朵迷路的云彩遮住太阳,让阴影下的游客畅快的简直要为之欢呼。等太阳再次露出头来,人们便纷纷撑开自己花哨的遮阳伞,或是带上边檐宽平的草帽,又或披上颜色艳丽的头巾,以求将来让自己黑色卷翘的睫毛在明丽肌肤的衬托下更加耀眼。就这样,这座埋藏在火山灰中的千年斑驳古迹好似一条正被清流穿过的枯干河床,被点缀上了一片生机。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整座婆罗浮屠从塔底到塔顶一共分为九层,下面六层为方形,上面三层为圆形。如果带有目的的径直前往塔顶,或许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但是在当空烈日的炙烤下,老吴的步子不自觉的慢了下来,额头上的汗珠在发迹处慢慢积聚,将他本就有些稀疏的头发拧成几缕,然后分成几股粘在脑门上,双颊上的汗珠顺着颈子慢慢浸湿了他身上那件没有一丝污垢的白色体恤,老吴甚至感受到了血液在皮肤下面不息的流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份被重新唤醒的“浪漫与冒险精神”。换句话说,压在老吴头顶的热气已经重重地削弱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性,一种同飘云一样随性的念头逐渐占了上风。

就这样,在下一个分岔路口时,老吴没有兀自向前,而是转向了一旁的通道,在这片古迹中漫无目的的畅游。远处看,在层层堆叠的塔壁上,落座着数百尊佛像,它们大都微闭双眼,交叉盘着双腿,双手结着因方向而有着微妙不同的印相。近处看,石壁上又雕着各不相同的图案,老吴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仍能依稀感觉出壁画像是记录着那些发生在千年之前的故事。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对于老吴这样本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人来说,在浮雕前的凭吊,就好比在展览馆参观一副没有注释的艺术品,嘴上虽然咄咄称奇,可只消几分钟,心里就会因不了解而升起一股无聊与沉闷。于是趁着太阳躲起来的功夫,老吴三步并两步的登上了塔顶。

太阳已经炽热难耐,阳光在塔顶和近处的丛林中散落开来。抬起头进入眼帘的是爪哇岛上充满生机与神秘色彩的雨林,低下头看到的是几座淡然端坐在莲花之上的佛像。可老吴脸上却总是浮现出一丝与之相反的焦躁,他急躁的环绕着塔顶寻找最好的角度,不耐烦的等待着穿着花哨的游客走出取景器,嘴里还不忘嘟囔着抱怨天气的炎热。千年的佛塔屹立不倒,眼前的游客川流不停。老吴叹了口气,随即把视线挪出取景框环视四周,然后在角落寻得一处能够遮蔽住半身的荫凉,轻轻的靠了上去。相机被他挂在了满是汗珠的脖子上,镜头自然而然的垂到下腹,在见识了灼人的烈日和纷扰的游客后,老吴对“打卡景点”这种方式产生了一种厌恶,这种厌恶没有特定的来源,但又确确实实的建立了起来。

老吴回想起门口闸机处的“导游”们,此时,在悠悠历史长河上,他们似乎一转而为撑着竹竿的朴素船夫,吆喝着河岸想要渡河的人,他们脸上不再有狡猾的笑容,他们虽然收取报酬,却能让想要渡河的人避开时间制造的漩涡,然后一边欣然观察着历史的深度,一边安然抵岸。到最后,老吴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是阴影处等待猎物的野兽,还是带着善意的朋友,但是老吴知道的是,自己无疑是那个在岸边踟蹰不前的人。

闷热的微风掠过老吴粘腻的面颊,整片丛林在他身后被挤成一团,紧接着,他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句话:“今晨,我坐在窗前,世界就如一个过客,稍歇片刻,向我点点头,便走了。”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婆罗浮屠

塔顶的游客渐渐少了,老吴也跟着指示牌走向出口。穿过琳琅满目的回型购物长廊,热浪便一股接着一股的扑过来,老吴匆匆忙忙的躲进出租车,带着满身的汗渍,拖着疲惫的躯体在颠簸中睡去。

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慵懒的打在泛着涟漪的池面上,黑色的瓷砖则为前厅蒙上了一层清净。眼前的院子里,老吴远远看到一个人正躺在懒人沙发上沐浴着阳光,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配着咖啡色的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纹身,金黄色充满流浪感的鬈发不长不短的垂在脖颈处,端正的面孔,高挑的鼻梁和及其壮硕匀称的体格则散发出一种吸引人的特殊气质,让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赞叹。他怀里揣着一本旅店专门为游客定制的出行手册,然后一条腿交叉盘在另一条腿下面,半开半闭的双眼散发着倦意。

前厅的清凉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寒意迎接着这位烈日下归来的旅客,老吴提了提嗓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阳光下的陌生人似乎被这微弱的嘶嘶声惊醒,睁开略带惺忪的双眼,皱着眉看了看这个额头上发丝因出汗而结成缕的归来者。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秒,然后各自举手向眼前的陌生人打起招呼,老吴带着一丝腼腆,陌生人则带着一股好奇。

洗去一身的汗味,老吴由内而外感受到新生般的愉悦。午后的阳光总是有一种魔力,像晚灯吸引飞蛾那样吸引着那些心情愉悦的人前去享受。老吴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他的双脚几乎不受控制的就走向了阳光下的另一张懒人沙发,然后重重的坐下去,伸了一个幅度有些夸张的懒腰。坐在一旁的陌生人率先搭起了话。他首先赞叹了一番爪哇充沛明媚的阳光,语气中带着真诚与想要交流的渴望,接着他又说起自己生活的城市是如何的阴霾,然后他将话锋突然转向 爪哇岛 的美食,最后他甚至介绍起了自己身上纹身的来历。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对话中,两人逐渐熟悉起来。

陌生人名叫肖恩,从伦敦来,从事一份轻松且自由的工作,他的旅行经历远比老吴丰富,在澳洲观星,在埃及潜水,也在北欧寻鲸,这次正值假期,他来到这里想要穿越爪哇岛,计划从日惹开始,到巴厘岛结束。肖恩似乎很喜欢这个典型的东方人,除了觉得他的木讷和骨子里的腼腆很有趣,更感觉到他的言行中带着一种真诚。巧合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布罗莫火山和伊真火山,虽然两人前往那里的方式不尽相同,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利用这个话题来延展对话的宽度,最后,肖恩甚至直接干脆的提出邀请,希望老吴能和他一起去逛逛这个小城。

老吴没有拒绝肖恩的邀请,因为他从肖恩身上发现了一种魅力,一种沉稳、自若、踏实和可靠从他的言行中散发出来。然而,对于老吴来说,肖恩却是用一种在他看来有些疯狂的方式来了解这个城市——骑摩托。雅加达的“两脚兽”大军仍历历在目,而现在老吴却即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在凝滞的车流中穿行。

摩托是被两个极其友善的当地人送来的,在知道老吴完全不会驾驶摩托车后,他们先是有些吃惊的笑了笑,然后毅然当起了他的教练,要知道,在这里骑摩托这件事对于十二岁的孩子都是轻车熟路。“补习班”没有耽误太多时间,甚至连当空的太阳都没怎么挪动。临出发前,两位友善的老师仍放不下老吴这位看上去有些胆怯的学生,只好留下自己的号码,再三叮嘱两人一旦出现情况就立即联系他们。

最后,肖恩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关心道:“没问题吧?”
老吴开玩笑似的点了点头:“没事的,这不是还有你一起嘛?记得等等我就行了。”

日惹

于是,晌午的街道上,出现了两个小心翼翼骑着摩托车的黄白面孔,肖恩虽然没有经历过这里复杂拥堵的路况,但对于骑摩托车却有一定经验,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吴前面。而老吴每每看到肖恩在前面扭头等着自己,就会举起左臂,示意他不用担心。

时间随着车轮的转动飞逝,原本纹丝不动的白昼也逐渐起了变化。大街上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原本躺在民居水泥地板上睡觉的妇女们点燃了家中的灶台,伴着悦耳的欢笑声,孩子们穿着校服的身影也随之出现,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两脚兽”大军,几乎要将老吴与肖恩吞噬。位于小城中心的马里奥波罗大街,更是展现出了不一样的活力。大型商场、国有旅行社、银行、餐厅、纪念品店鳞次栉比,马匹精壮装潢精致的四轮马车、乘客在前车夫在后的传统三轮车、随处可见的摩托车、各国游客、各色小贩、警察、乞丐、流浪猫,互不干扰的生活在这条宽敞却拥挤的街道,他们无限延伸着 马里 奥波罗大街的维度,即使晚霞褪去夜幕降临,他们也能让自己生存的地方经得起时间洪流的冲刷,使它如尼罗河般流淌不息。

马里奥波罗大街
马里奥波罗大街
马里奥波罗大街

短短几个小时,老吴与肖恩便依次经历了在不知去向的大道上迷茫前行,在纷杂混乱的十字路口艰难转弯,在水泄不通的立交桥上游走穿梭,在幽静无人的小巷里迎风飞驰。肖恩就像是“冒险”精神派来的说客,与老吴简单的交涉后,就让他再次心甘情愿的陷入其中,甚至直到回到青旅,老吴心里的那股澎湃仍旧没有褪去。

经过半天的相处,老吴与肖恩逐渐变得默契起来,两人伴着如洗的月光,落座在小院吧台前的长腿凳上,这次是老吴先开了口。
“明天有什么打算?”老吴的手中正摇晃着一杯由冲剂制成的奶茶。
“我在旅游手册上看到了一个洞穴。”肖恩匝了咂嘴巴,放下冰镇的灌装啤酒问道:“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洞穴?”老吴放下手中浮着一层泡沫的杯子,有些吃惊的转头看着肖恩。
“对,洞穴!”肖恩似乎迫不及待想与老吴一同前往,脸上显露出了巨大的期待,接着说道:“册子上写着那里有六十米高的吊索,有覆满泥浆的石头,还有一束来自天堂的光...”

月色下,老吴的瞳孔散发着细琐的光芒,显然,白天由速度激荡起的冒险精神还迟迟没有消散。老吴沉下了头,手里继续摇晃着漂着一层浮沫的杯子:“或许在这里4天时间确实有些 富裕 了,即使明天去了也还剩一天可以用来修整。对!反正厌倦了打卡,倒不如去试试。”老吴这么想着,随即,他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郑重地抬起头,询问了例如支出、时间、人数等等各方面细节,以确保第二天的“冒险”能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在两个人默契地准备各自回屋休息时,肖恩问了老吴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Wu,在我的语言里,它还有‘什么都没有’的意思。”老吴如是答道。

不同的语言代表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又怀揣着不同的心情。肖恩对这个解释充满了好奇,可当他再想开口时,却发现老吴已经消失在庭院的夜色中了。

中岜朗天坑丨庭院树影

清晨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暗,一呼一吸间还能感受到空气中浸透的凉意。老吴揉着睡眼,换上了为防万一而准备的运动短裤,白色的帽子压住了一头蓬松的像鸡窝一样的头发,推开门,发现肖恩正坐在餐桌前的长椅上享用着早餐。

城市到洞穴之间的路并不平坦,或者说,如果不是洞穴的发现,两者之间可能根本无路可走。汽车行驶的很慢,车轮深轧在松软的土地上,让本就上下颠簸的车厢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排气管喷着热气,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同马匹发出的响鼻声一样响亮。天已经亮了,可老吴却浑然不知,因为他正靠着车窗,自顾自地在梦境中遨游。过了一会儿,肖恩叫醒了沉睡的老吴,示意他目的地已经到了。

浑浊的 日光 穿过厚厚的云层,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在贫瘠的土地延展开来,没有洞穴也没有覆满泥浆的石头,更别说那有些夸张的“来自天堂的光”,在老吴面前的,只有一个四周没有围挡的大厅,几排无人的座椅,一个陈旧的舞台便是全部。老吴是有些失望的,不仅是眼前的清廖,更是因为头顶被云层覆盖着的天空。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厅热闹起来了,放眼过去,皆是老吴熟悉的黄皮肤黑头发,不免也有几个其他肤色的人,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孤单。肖恩有些激动地环顾着四周,老吴则不自觉的靠在了椅背上,心里只觉得一阵阵踏实。一缕阳光在云层最薄的地方钻了个窟窿,俏皮地探出头来,紧接着,云层终于抵挡不住太阳强烈的攻势,不舍地把蓝天还给了大地。然后一个当地人从大厅后面钻了出来,点齐人数,示意所有人跟着他走。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悬崖边上,几十号游客的脸上挂着迥然不同的表情。他们有的探着身子望着眼前的大坑出神,有的扽着绳索检查是否牢固,有的缩在一旁向同伴诉说心里的恐惧,还有的充满激动跃跃欲试。老吴怯生生地探了探身子,高达六十米的视觉落差让老吴原本踏实下来的心又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短暂却急促的眩晕感,他赶紧往后退了退,生怕这“心灵之窗”前的风景浇灭了心中微弱的对冒险的热情。然后他又转头看了看肖恩,却发现他早已穿戴好装备,迫不及待的想下去一探究竟了。

下降的顺序是按照之前到达的顺序排列的,因此老吴与肖恩就自然而然的成了第一队下去的人。检查好装备后,老吴按照当地工作人员的指令坐在悬崖边,两条小腿自然而然的与大腿呈九十度下垂,一只手握着承受全部重量的粗麻绳。空气中弥散着的紧张感愈发强烈,只听一句不知所谓的当地语言划过耳际,头顶的滑轮装置开始迅速转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紧接着老吴只感觉整个身子往下一沉,身体不自觉的微微后仰,双手出于本能的紧攥住麻绳,双腿也随之交叉在一起。老吴刻意的仰着头,脖子也因此被抻的老长,就连吞咽口水时喉管的抖动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肖恩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把本就空闲的手搭在了老吴的肩膀上,嘴上风轻云淡的说了句:“放轻松。”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下降的过程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当老吴的双脚再次踏上坚硬的岩石的时候,心中还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然后他像那些战争中的指挥官一样,挥动双手高声呼喊,鼓舞着每个从天而降的“士兵”。等所有人都降落在这块拥挤的小平台上时,本来负责在下面接应的人就成了接下来路上的向导,他指了指眼前看似无路可通的巨大山洞,然后快步跑到所有人之前带起了路。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队伍紧跟着向导的步伐有序的行进,他们先是经过了一段不算陡峭但有些湿滑的下坡路,靠着路旁结实的绳子和脚下宽阔的石阶,这段路还不算难走,然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黑暗,靠近入口处,能看见周围被青苔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石壁,还有若隐若现的几块被淤泥掩埋了大半的石板,再往远处看,黑黢黢的一片不知通往何处,光线停止了传播,声音停止了流动,气味也不再蔓延,里面仿佛是一片未知的世界,向导则是窥探了秘密的先知,除了他没人知道会遇见什么。每个走完最后一级石阶的人,都会先在这片黑暗前愣上一会儿,似乎是在表达对前路的不可思议,然后在向导的鼓励下,各自揣着满怀的激动、忐忑与不安,小心谨慎的步入黑暗。

被泥浆掩埋大半的石板路很快就又被覆满泥浆的石阶代替了,老吴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黑乎乎的四周,一个不留神,他只感觉左脚像踩在什么松软的东西上,身体随之慢慢陷下去,等他想要逃脱这个陷阱时,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下面紧紧抓着他的脚,老吴暗自使劲,将左脚猛地往上一抬,甩掉束缚着他的泥沼,右脚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在湿滑的石板上失去了平衡,接着只听“啊”的一声,声音瞬间撕破洞穴内非同寻常的静谧,老吴随之倒地。

声音顺着手电筒的光线从队尾传到队首,肖恩应声转身用手电筒照着老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老吴走去,老吴强忍着膝盖处传来的短暂的剧痛,伸出覆满泥浆的手掌在黑暗中摆了摆,示意肖恩不用担心。漆黑的洞穴内,一种说不出的寂静与紧张渗透在空气中,整个队伍因为老吴的摔倒而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每过一小会儿,还是能听到从前方传来的有些尖利的惊叫声和摔倒在泥地时特有的沉闷的啪叽声。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微风迎面吹来,穿过深邃的洞穴给众人带来一阵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回响在耳畔的滴答声,即使不用眼睛,也不难判断出那是岩壁上的水珠滴落在地面时发出的声音。时间伴随着滴答声在黑暗中有节奏的流逝,洞穴内最初紧张的氛围也渐渐消散,人们似乎习惯了隐匿在泥地中的陷阱与石块的湿滑,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的低语声,声音中夹杂着一两缕抱怨,却又被刻意压的很低,仿佛是害怕自己心中的情绪被这密不透风的石壁来回反弹然后越放越大。没有什么是比在迷茫中前行更令人沮丧的了。这份沮丧也偷偷爬上了老吴的心头,他现在甚至不确定肖恩口中的那束光是否真实存在,或许阴云再次遮住了太阳,让浑噩重新降临;或许昨夜暴雨突至,洞内一片狼藉无法踏足;又或许错过了最佳时间,阳光被层层岩壁挡在洞外。

突然,一声惊叹从最前方传来,声音像干涸许久大地上的一声炸雷,又如洪水般片刻灌满了整个洞穴,整个队伍都被这惊叹震住了,似乎没有人料想到惊喜已经在短暂的黑暗中杳然而至,就连刚才夹杂在低语声中的抱怨都霎时烟消云散。这缕黑暗中的微弱亮光切切实实的给整个队伍打了一剂强心针,人们就像看到终点时的田径运动员,无畏地迈起大步,准备开始冲刺。

老吴与肖恩离得很近,此时膝盖上的伤口已经在淤泥的保护下结起了痂,阵痛也已经被淹没在巨大的期待中。他们先是下了一段极滑的石阶,然后又顺势往上,手旁的岩石已经被滴落的水珠冲刷的一干二净,方便了每个想用它借力的人。紧接着,一个拱形山洞出现在远处,原本微弱的光愈发明亮,前面的人纷纷驻留在洞口前,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无法自拔。终于,又经过一小段下坡路后,拱形洞口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肖恩用手背碰了碰老吴,老吴随即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切,竟久久无法动弹。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光自上而下照亮了整个洞穴,它穿过洞口随风摇摆的小树,轻抚着岩壁上毛茸茸的青苔,它撩拨洞底晦暗清澈的小溪,照亮了空气中漂浮流浪的尘埃,“先知”为保守了上帝的秘密而窃喜,众人也因见到它的真容而喝彩。

伴着不知源头也不知去处的溪流声,肖恩走到老吴的身旁激动的说到道:“你看,我说的天堂之光,没骗你吧!”

老吴兀自愣在一旁不置可否,恍然间,这束被肖恩诩为“天堂之光”的光柱,在老吴眼中有了新的意义。它似乎不再是此行的目的,而成了此行的奖励。就像成就与财富对于艺术家,像欢呼与掌声对于演奏家,像星空与故事对于水手,像所有美好结果对于那些只探求过程的人。而现在,老吴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份子,从悬崖上到洞穴中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绳索、黑暗、泥泞、灯光、惊叹...“浪漫”与“冒险”的种子在老吴心底生根发芽,一如初升的朝阳 附着漫天霞光唤醒了崭新的世界,在那里,虽会有蔽日的乌云带来黑暗,但最终,那轮红日定会如眼前这道光一样,刺破如盖的乌云,送来信念与力量。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中岜朗天坑

回到崖顶的路比想象中坎坷,这次倒不是因为淤泥,而是当老吴已经坐上吊索时才听说这是人力驱动。

来时的大厅里,几位司机师傅正一边闲聊着打发时间,一边等待着自己的客人凯旋而归,等看到一个个浑身裹着泥的乘客带着如释重负的疲倦与满足归来时,他们一哄而散,各自友善的为乘客提供起帮助。午饭过后,大厅里逐渐出现了道别声,人们纷纷跟着来时的司机,按照来时的路返回城市。老吴与肖恩也是如此,一路颠簸中,肖恩又提起老吴关于名字的解释,老吴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解释着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直到他再也顶不住疲惫,靠在车窗呼呼大睡起来。

回到旅馆,两人不约而同的休息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先前的疲惫完全从脸上褪去,温热的夜也已经缓缓降临了。肖恩再次邀请老吴一起游街转巷,这次老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今晚是肖恩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

两人沿着不算宽敞的街道前后错落的悠然漫步,时值夏日,红色的花如点点星尘盛开在道路两旁。他们时而穿梭在游人如织小贩如潮的大街,时而又转进幽静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巷,甚至有的时候他们还会在敞着大门放着电视的普通人家门前驻足。其间,两个人说说笑笑,偶尔有都不说话的时候,肖恩就会把老吴的名字当做话题再次切入,让逐渐冷却的氛围再次温热起来。两人的低语声在恬静清幽的巷子间缓缓流淌,然后混杂在彩电的喧闹声和巷子深处的狗吠声中,又被裹挟在掠过的风里飘向远方。他们的话题从生活聊到梦想,又从梦想聊回生活,但是最后话题还是回到了两人最有共鸣的话题上——未来的行程。

“之后几天什么打算?”肖恩问道。
“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吧,就差一个价格合适的旅行团了。”老吴回答。
“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火山。”肖恩有些突然地说。
老吴对这突如其来的选择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带着打探的语气问道:“按照你的行程吗?”老吴知道肖恩的行程,这是第一次见面时肖恩就告诉了他的。他会先坐火车到 玛琅 ,然后从公路去庞越,再到达火山脚下的村庄cemoro lewang。

肖恩点了点头:“对,如果你愿意,行程我们可以再商量。”
老吴撩了撩额头上的几缕头发,他清楚的知道,和肖恩一起上路,将会是与自己预想中全然不同的体验,但是他又无比真切的感觉到自己似乎还没有做好这样上路的准备。接着,老吴语气含糊的回答道,“我想我还是更偏向于从这里直接去火山,毕竟火山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对吧。”

“这样也好。”肖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管怎么说,至少今天我们一起看到了‘天堂之光”,肖恩像是一边安慰着老吴一边安慰着自己。

“嗯......”老吴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的思绪随着肖恩的话语回想起白天洞穴内的情景,以及那段内心中关于目的与过程的对话。一种熟悉的情感随之涌上心头。这种情感在 雅加达 时也曾爆发过,现在,这股暗涌的浪潮比当时更为猛烈,猛烈到几乎要将老吴的情感撕碎,要将他的思绪融化,就连 日惹 小巷里的恬静,似乎也无法让它平息。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日惹

两个人在一种奇妙的氛围中返回了旅店。庭院内,白天活蹦乱跳的小猫已经安然入睡,月影透过淡淡的云层氤氲在宁静的水面上,树影伴着微风摇曳,像是一位正在舞会中翩翩起舞的绅士。老吴默然静坐在懒人沙发上,心中的纠结让本就下垂的嘴角让整张脸显得更加消沉。肖恩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端着酒杯,身上披着一块浴巾,月光将他湿漉漉的金发渲染的更加澄澈,露出大半的狮子文身也清晰可见。一种莫名情感的驱使下,他靠近老吴,轻坐在另一张懒人沙发上,一边伸出右手,一边用有些惋惜的语气说道:“你有自己的计划,我也不好再强求,希望你能按照心中所想享受这段旅程。”

老吴被这话弄得愣了一下,似乎还没来得及理解,但仍出于礼貌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满是感谢,随后同样伸出右手,带着真诚、无奈以及宽慰的语气道:“或许我们会再见的,可能在几天后的火山,也有可能在巴厘岛。”
肖恩只是微笑。

炙热的月影下,一股暗潮在两人的心底涌动。身影交错的他们,手掌因此紧紧相握。接着,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两人心中油然而生,最后,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连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都成了真心的。

玛琅丨彩虹镇与瀑布

一阵轻微的颠簸后,机舱内紧跟着想起了广播。老吴的嘴唇停顿了片刻,转头瞥了瞥窗外的风景,真挚而平实地说:“那晚的我就像一个不断强调自己多么爱国的逃兵,我不断憧憬着与众不同的旅程,不断对肖恩所说的话表达赞赏与向往,最后却又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了他。”

“那接下来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老吴轻轻上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接着故意卖关子似的说道,“那段旅程很长,比起我,咱们还是从肖恩开始讲起吧。”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从地平线探出头来,肖恩就已经坐在庭院里的餐桌上用起了早餐。他嘴里一边嚼着水果,一边环顾着整个小院,像是要让它在记忆中永远留下痕迹似的。笼子里的小猫已经醒了,奶声奶气的叫寻着玩伴;太阳还没出来,水面上多出的几朵鸡蛋花呈现出一种低饱和度的黄色;竹子和树叶一动不动仿佛还沉在梦乡;懒人沙发上躺着一个灰绿相间的小挎包,是老吴昨晚睡前落下的。

肖恩把构成这个小庭院的每个元素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以此纪念这座城市赠予他的各种感情。

火车已经从远方的城市驶来,肖恩也不得不继续他的旅程。站在热闹的车站月台上,肖恩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那趟列车。他的四周皆是铁轨,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隔着月台,又有月台,行人匆匆穿过走向车站深处,两旁的小卖店忙碌的张罗着生意,几个清洁工悠闲的靠在扶梯上观察着来往的人们。

日惹火车站
日惹火车站
日惹火车站
日惹火车站

肖恩没有在月台等的太久,然后按秩序排队上了车。火车上,窗外的景色以眼睛抓不住的速度变幻着。跨过一片田野,错落着的石板小屋就闯进肖恩的视野,小屋旁有一片葱郁的树林,树林下面立着许多不同颜色的石碑。苍白色的石碑在阳光下纯洁的刺眼,酒红色的石碑闪耀着富丽的光泽,纯黑色的石碑则在前者的衬托下显出了一丝沉静。他们方方正正的躺在那片树林下,就连隆起的地方都按照特定的角度雕刻而成。远眺过去,天空被太阳酿成淡蓝色,淡淡的阳光透过树梢,让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一个个故去的生灵身上轻轻摇曳,仿佛是想为他们重新注入生命。

有的时候,肖恩将头极力扭向身后,希望用眼睛记录下更多的瞬间,但无奈列车总是不带感情的掠过每一寸土地,让他不禁担心以后会忘掉这段窗外的世界。这样想着,列车又经过一片田野,一帆帆白旗竖在田野上,在阳光下耷拉着脑袋。几帆白旗中央,突兀的生长着一棵小树,让人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它身上。田野中,没有牲畜的足迹,没有鸟儿的喧斗,也没有农人的打扰,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么一棵小树,一棵让人不得不注意到的孤独但自由的小树。窗外又流过一片片陌生的风景,火车也随之停了一站又一站,前排的男人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好似只有肖恩,是驶向终点站唯一的乘客。

等肖恩到达旅店,安置好行李,太阳已经跌入地平线了。一股墨黑色从小镇的四面八方漫上来,渐渐染路上每个行人的面孔。玛琅的夜,没有雅加达的浮躁,但又比日惹多了一份烟火气。镇中心的集市上,人们售卖着成捆的香蕉、整桶的风干花瓣、活蹦乱跳的鱼虾、新鲜的肉类制品...集市中央,还有一条南北贯穿的铁轨在民居挂起的白炽灯映照下向远方伸展着,那份弥漫着的生活气息,让铁轨的冰冷都成了这里存在的一部分。

玛琅
玛琅
玛琅
玛琅
玛琅
玛琅

披着夜的羽衣,肖恩从集市回到了自己所住的青旅 。青旅内,大厅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由前台和公共区域组成,两者只有一墙之隔,另一部分是一个凹进去的方形空间,里面摆着由几张小方桌拼凑成的长方形餐桌,靠近墙的位置整齐摆放着供游客使用的咖啡杯与茶包。连接着大厅与对面卫生间的是一条被漆成淡蓝色的走廊,右转有一段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现在,白 天门 可罗雀的大厅变得热闹了起来,公共区域的地毯上,一个身材健硕带着浓重乡音的黑人正向围坐在沙发上的其他游客述说着用摩托走遍爪哇的精彩故事,餐桌旁,插空坐着三两对情侣,像是在为第二天的行程而伤脑筋。肖恩用眼神扫了扫四周,讲故事的人激奋昂扬,听故事的人附和着赞叹与恭维,情侣们自说自话不管不顾,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当然,他们也没有理由注意到他的到来。

肖恩是抱着失望的心情回到房间的,因为他几乎认准了这里不会有他因为喜欢而想结交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觉得在自己身上存在着一种缺陷,一种因追求“绝对”的真实而产生的缺陷。与老吴分别后,他渴望结识那些眼中带着真诚的人,而不知道怎样应付那些巧言令色、前倨后恭,又善于奉承的人,他在他们的身上感到一种莫名的荒唐,他难以理解他们为博人赏识而将黑的说成红的,小的说成大的,也难以理解他们为博人愉悦而大夸着那有如水滴鱼般的容貌和鼹鼠般的体态,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陷入一种厌恶与孤独。他无数次地想主动脱离这个群体,竭力与之保持距离,可却悲观的发现绝大部分人已经在无意识中遭到了这个群体彻底的规训,而如果一个人不带有丁点最基本的奉承,那么他就会像一只无喙的花蚊一样被看作“不正常”甚至难以生存。

于是肖恩像濒危灭绝的野兽那样寻找着自己的同类,寻找着那些如老吴一样眼睛里透着真诚的人,然而,被破坏的又何止是自然呢?所以,肖恩用被夸张为孤傲的被动应对着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然后又以巨大的热情招待着他喜欢的人。

挂表的分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袭人的困倦逐渐侵蚀着肖恩的思维,最终把他送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带着前台工作人员的指示,肖恩踏上了前往彩虹村的路。从旅店到彩虹村大约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充沛的时间让肖恩开始有意无意的在各个小巷间穿梭,其中,一条充满着丰富植被的小巷吸引住了他。

他好奇地循着植被与颜料的气味弯进主干路左侧的一条小巷,接着一种带有冲击感的艺术氛围展现在他的面前。被漆成嫩绿色的墙上点缀着由废旧材料改成的盆栽,有的被贴上了眼睛画上了鱼鳍,有的被印上了不同颜色的蝴蝶图案,有的甚至在能工巧匠手里成了一只飞翔的大鸟,这些可爱的生灵仿佛在这条巷子里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让本来颓旧的墙壁也重新绽放起光彩。

巷子里的人很少,除了当地的住家,鲜有游客至此。天气依然炙热难耐,摩托从巷口呼啸而过,不时在闭塞的行车道起哄似的按着喇叭,但这似乎并不影响这条小巷在城镇中以一种格格不入的姿态存在着,至少在肖恩看来,这条小巷就像旅途中的那棵小树一样,很少有人近距离的接触它、了解它,它虽然孤独,但却不妨碍它在广袤的天空下无所求的表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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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巷拐回大路,再顺着大路走五分钟,就可以看到沿岸而建的彩虹小镇了。所谓的沿岸而建,其实更贴切的说法是镇子中夹着一条近乎干涸的水沟。但所幸与环境相比,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算温良,可能是他们长期以往对环境的无奈消磨了内心的抱怨,也可能是缤纷的色彩将抱怨化为了希冀,冲散了水沟上笼罩的淡淡气味,也压住了人们内心的浮躁。

整个小镇被主干路分为两部分,一边填充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色彩,一边则干脆被全部漆成了清晨天空的颜色。在两部分的选择上,肖恩同每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一样,毫不犹豫的先选择了充满色彩的一边。

入口处,一个穿着浅色长袍戴着深色头巾的婆婆像门卫一样坐在阴凉处收着门票,门票价格低到近乎于无,但在这个曾经贫困潦倒的小镇,人们仍需以这种方式维持着生活必须的来源,等买好门票,那婆婆便会拿出一个躺满了手工制作的蓝色毛绒挂坠的木板,让游客随意挑选。这种做法在肖恩看来颇为可爱。因为那简简单单的蓝色毛绒挂坠不仅代表着对来客的欢迎,更在不知不觉间巧妙的维护住了他们的自尊。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烈日下的小镇里,目光所及的每一寸门窗墙面都被色块所填满,同时,这里似乎还弥漫着一股复杂且浓烈的气味,它们飘过肖恩敏感的鼻尖,顺着鼻腔刺激着他的大脑。

肖恩先是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它存在于小镇各个角落,巷子里、阳台间、房顶上...接着,是一股淳厚的生活的味道,它从工人淋汗的背脊上,恋人甜蜜的眼神间流淌而出。然后是街道上细细的商业味道,生意略显清冷的小卖铺,被装饰品缀满的荫凉小道,虽然世俗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最后还有一种隐匿在尘土间的淡淡的幸福的味道,从小楼间踢着足球的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清澈的眼神中满溢出来。如果说整个小镇是被一位艺术家勾勒出的画轴,那么那些孩子则是这幅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小镇的出口处刻意地安置着几个地标牌,上面被放上了几个有利于小镇宣传的大字,不知是游客们都迷失在绚烂的色彩之中还是正午天气太热的缘故,肖恩在字牌前的树荫下等了一会,却荒唐地发现没有一个能为他拍一张照的人。

穿过主干路,肖恩走进了被天蓝色充满的另一边。入口处仍然有人用可爱的方式收着门票,然后赠予着游客可爱的毛绒挂坠。和另一边相比,单纯的蓝色未免显得单调,交错的小巷也似若无人,肖恩穿梭在过于密集的房屋中间,像一只迷失在森林中的蚂蚁到处乱闯着。走到拐角处,偶尔能看见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在自家凉棚下悠闲的聊着天,她们似乎已经对肤色不同的外国人司空见惯,还没等肖恩张口,其中一个老太就抬起了被褶皱包裹的胳膊,指了指正前方向左弯的巷子,示意从那里可以出去。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彩虹镇

正午的烈日再次把云朵晒的褪了色,肖恩站在公路上,朝着低处的蓝色小 镇远 望,不经意间,他忽然注意到了墙角处的点点斑驳,它们似乎是被艺术家遗漏的瑕疵,可在它上面,又有一抹浅浅的蓝色渗了下来,那是一种比晌午的天空还要淡的蓝色,道道水渍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似的,给墙角的斑驳增添了一种苍凉,一种与艺术相互交融又让后者更为真实的苍凉。

这斑驳就像在小镇生活的人们,他们留在这里,在别人的帮助下,一点点把小镇雕琢成现在的样子。他们让艺术与衰败相互妥协,然后在改变中倔强的探索着这个小镇的生存之道,探索着如何它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或许,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与世界和解的方式吧。”肖恩摸着背包上两个可爱的蓝色毛绒挂坠,自言自语道。

这么想着,肖恩似乎很快就摆脱了失去一个挚友的失落,往日的开朗再次爬上了上扬的唇角。回到青旅,公共区域空荡荡的,人们似乎都还在忙着探索外面的世界 。肖恩熟练地用餐桌上摆放整齐的茶包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了公共区域的小沙发上。白昼在肖恩看不见的地方消逝着,渐渐地,大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公共区域围坐了除肖恩以外的四个人。

衣着上看,四个人都穿着中规中矩的游客装,一身短裤短袖简洁得体。肤色上看,四个人与肖恩肤色大致相同,细小的差别在于他们停留在这个阳光充沛的国度的时间。其中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姑娘率先开了口,接着,大家顺着她的话题叽叽喳喳的聊了起来。肖恩先是用还未消散的热情积极地表达着,甚至还讲了一段旅途中的故事,慢慢地,肖恩安静了下来,又回到了那个倾听者的姿态。几个人虽都是友善的人,却始终无法激起肖恩表达的欲望,不过在一阵沉寂后,肖恩还是挣扎着用残存的热情维持着对话的连贯。

良好的氛围让对话一直延续到了晚上,在共同的提议下,几个人共进了晚餐。晚餐上,那个年轻的姑娘又表达了想去色武瀑布的念头,除了一个人因为行程的原因外没有人拒绝,肖恩也没有拒绝,其一是因为几个人都算友善,其二是因为那份强迫着自己“与世界和解”的情感在作祟。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上了路。一路上,四个人的谈话总是一段沸沸扬扬然后紧接着一段突然而至的沉默,直到什么人再次找到话题,车子内才又变得热闹起来。其间,肖恩被动地回答着问题,微笑着倾听,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与交流比起来,他似乎更愿意将热情投入到旅途中。

所幸,旅途是没有让他失望的。在司机的带领下,几个人从一个隐秘的游客几乎根本无法发觉的入口进入色武瀑布,一路上除了几个当地的村民,就只剩不知名字的鸟儿的啼啭了。他们按照指示牌的指示步行穿过了一段陡峭的下降石阶,然后趟过几条没过小腿的清澈溪流,来到瀑布的脚下。肖恩步子迈得很大,即使鞋子因为汲满了水而又沉又重,但当他听到落水击打岩石而发出的咆哮声时,还是兴奋地小跑了起来。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远处,几条洁白的像绸缎似的线条飘在雾气中,随着呼啸着的风摇摆着。离近一点,因剧烈冲击而形成的水雾像喷沫状的雪花一样落下来,狠狠的砸在脸上,把这方天地弄得湿漉漉的。由于水汽太大,肖恩干脆脱了上衣,撩着短裤,赤着臂膊穿过了由瀑布落水形成的湍急河流,跨过覆满了松软泥土和苔藓的岩石,径直走到了瀑布最深处。怒号的风迎面掠过,夹杂着飞溅的水珠如暴风雨般侵袭着肖恩,猛烈的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落水声震耳欲聋,像一阵阵擂鼓声响在他的耳边,又像一阵阵铙钹声敲在他的前额。接着,从骨子里冒出的一阵寒意很快吓退了先前的热情,逼迫着肖恩退了回去。然后几个人再次折返到入口处,改向另一条小路,朝着瀑顶前进。

前往瀑顶的路并不好走,除了险峻的上坡路和石阶,不时出现的铁梯成了最大的障碍。铁梯两侧既没有栏杆也没有扶手,只靠几条从土崖钻出的粗木棍苦苦支撑,宛如一位在风中颤颤巍巍只剩皮包骨头的老人。铁梯架的很高,肖恩虽冲在第一个,但仍不敢瞧旁处,抬头看,距离太远,很快就容易失去了斗志而退缩,低头看,落差又太大,双手会忍不住打起哆嗦,腿也就走不动了,所以他只肯死死盯着眼前的铁条以及铁条后棕黄色的崖壁,机械地向上爬。

肖恩追寻着召唤声第一个到达了瀑顶,此时的他双手已经布满锈迹和泥渍,嘴唇的水分也蒸发殆尽,成了干燥的暗红色,他渴不住,大口地喝下几口水,嘴里不自觉地喘着粗气,然后定了定,待心跳没那么剧烈,才开始用那双敏锐的眼睛观察眼前这片景色。阳光下,几条丝带般的水柱从一片浓郁的绿色尽头猛然出现,然后在赤黄色的岩壁上汨汨流淌。正对面,几条细的如丝线般的支流曲折的流过山谷,汇于底部湍急的河流。在支流上方,还有许多肉眼可见的如飞蝶又似尘埃般的生灵在阳光的照耀下舞动着翅膀,时而向大地安然坠落,时而又向天空缓缓飞升,在几缕光线的映衬下,这些混杂在一起的细微的粒子为山谷织出了一幅流动的帷幕,充盈了他眼中全部的空间。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色武瀑布

四个人费了不少力气才绕到大路,返回青旅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几人告了别,各自踏上旅程,肖恩也是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地办理了退房手续,然后提着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去了汽车站。汽车的终点是布罗莫火山脚下的小城——庞越。

布罗莫火山丨后座的胖子

天空在嘶鸣的引擎声中渐渐黯淡下来,肖恩身旁坐着一个短发的白皮肤男人,他身材不算高大,脸上堆满横肉,米白色的短袖下委屈的藏着一个皮球一样的大肚子,圆润狡狯的脸颊也被两旁棕色的连鬓胡紧紧包裹着,甚至就连脚下的人字拖都被他肿胀的双脚充的鼓鼓的。

刚上车时,这个男人先是在车门前站着望了好一会儿,直到肖恩的金色长发在他那对圆乎乎的眼睛中闪过,他才像放下什么顾虑似的径直走到肖恩身旁落座。肖恩见他坐下,礼貌地点了点头。而陌生男人则不见外地开了口:“嘿,朋友,你也要去布罗莫火山吗?”
肖恩点头。
“介意和我说说你的计划吗?”陌生男人又问。
肖恩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自己的行程,待陌生男人听完后,他先是皱着眉头嘀咕道:“那个cemora lewang小镇啊......”然后,他突然变了个脸色,像孩子做对了一道选择题那样满眼透着得意,兴奋地问道:“我能和你同行吗?我也要去布罗莫火山宜珍火山,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计划,如果咱们能一起就最好了,我们还可以平分路上的花费。”说时,他的脸上带着巨大的期望。

肖恩简单地询问了陌生男人的基本情况后,独自思考了一阵儿。对这个陌生男人,肖恩算不上喜欢,但当自己的视线转移到背包上那两个蓝色毛绒挂坠时,“和解”的念头像个诅咒一样又从他脑袋里冒出来,“自己算不上喜欢他,也无法从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到半点真诚,但是总该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许这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这么想着,肖恩爽快地答应了陌生男人的请求。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叫安德鲁。”陌生男人一面用技巧和习惯打磨出来的圆滑嗓音说着,一面伸出自己那一串串像勒紧的短香肠一样的五指。
肖恩用自己的名字回应了他,然后象征性的同他握了手。
“喔,这手真有劲啊!”安 德鲁 大声地叫道,然后又用自己满是汗水的掌心捏了捏肖恩强壮的胳膊。
肖恩敷衍地笑了笑,将头转向了窗外。

大巴车在漆黑的公路上行驶,安德鲁则在一旁喋喋不休。突然,前车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阵白烟从窗外飘过,很快就包裹住了整个车厢。安德鲁瞬间安静了下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紧盯着四周。肖恩随之想起了这里关于暴乱的种种传言,接着又想到或许只是发动机出了故障。这时,安 德鲁 正双手扒着椅背,伸长了原本蜷缩着的颈子看着外面的情况。过了一会儿,车子又若无其事地缓缓启动,安 德鲁 随即舒了一口长气,缩回本来拉的老长的脖子,将肥厚的后背再次靠到椅背上。黑暗中,隐约传出这样一句话:“我早就说过了,没事的。”

轮胎轧过起伏的路面,扬起的飞尘在昏黄的路灯下消散。肖恩注视着路旁数不清的小贩,观察着来往于夜色中的行人与车辆,直到它们一个个走到视线尽头,一辆辆驶进黑暗的远方。

庞越萧条的汽车站外,扎堆停着几辆摩托车,晦暗的氛围里,燃烧着的烟头像一双双小眼睛,一面闪烁着猩红的微光,一面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迷失在这座小迷宫里的游客。肖恩起初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一边走出车站一边伸手招揽着路过的车子,可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却连一辆出租车都没看到,就连私家车也全部像没看见似的冷漠地一掠而过。安 德鲁 显得有些张惶,他紧紧跟着肖恩,不时挺着他的肚子加快两步,看上去是急着想和肖恩说点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做摩托车呢?这里离市区又远,又没有出租车,天这么黑了,我们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安德鲁追上了肖恩,他说的很快,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等等吧,如果十分钟内都没有其他方法,再考虑他们也不迟。”肖恩说的很慢,但脚下的步子却迈的很大。

两个人在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口停下了,等了约莫十分钟后,依然没有一辆出租车从他们眼前经过。此时,一旁观察良久的两辆摩托车从出站口驶了过来,停在这两个外国人身旁,还没等他们开口,安德鲁就急不可耐地先跑上去同两个人交涉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如刚刚谈成一笔生意的商人一样洋洋得意的回来了,他把自己谈好的价格告诉了肖恩,像是等待夸奖似的看着眼前的这个金发男人。但肖恩却对这两个“聪明”的司机几乎不抱有任何信任,只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勉强着答应了。然后,安德鲁心急火燎地上了其中一辆摩托车,只见他轻盈地踩上一只脚蹬,腾身一跃,落在了机车的后座上。

两个司机都是当地人,三四十岁的年纪,下巴上的胡茬好像很久没有清理了,穿在身上的尼龙夹克也破旧不堪,即使没有灯光也能感觉到罩在上面的一层灰。从车站到住宿的地方不算近,一路上两人穿过了许多无人的小巷,最后甚至还经过了一片无人的玉米地。到达旅店大厅时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入夜的凉风让安德鲁的身体有些麻木,他费力地将自己的大肚子从摩托车后座上腾下来,然后搓了搓一路上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拉着行李穿过院子小跑到肖恩身边,嘴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振奋地说道:“路上的时候司机问我是不是要去 布罗莫火山 ,我回答了他,他说他可以用这辆摩托车拉我们去,价格可划算!我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你觉得呢,兄弟?”

肖恩在白炽灯下错愕住了。他瞪大双眼,嘴巴张的愣圆,像是要发出什么惊叹似的,脑门上也因为诧异而被挤出了一条条皱纹,有些局促地问道:“那你还要和我去山脚下的小镇嘛?”

“喔!”安德鲁大呼一声,“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安德鲁的圆脸上随之升起一股潮红,他开始用自己的胖手撩拨自己的短发,似乎想让心里的不安早点从额头的汗珠中挥发出去。接着,他又开始在昏暗冷清的旅店大厅里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停摩擦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直到他突然用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掌心,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点了点头,这才坐到肖恩身旁,小声地跟肖恩嘀咕起来。

他先是谨慎地试探起肖恩去山脚小镇的决心,然后他又从花销到便利程度各方面进行起比较,试图像肖恩展示去山脚下的村庄是多么不划算,最后,安德鲁又夸赞起坐摩托车去火山是多么潇洒,多么惹人眼球。

肖恩其实并不抗拒坐摩托去火山,相反,他甚至也对这种方式充满了好奇,只是他对安德鲁违背契约精神的行为委实感到气愤。可现在,安德鲁已经替他答应了司机,一份新的契约便像脚镣一样拷住了肖恩的双脚让他无路可选。肖恩只能叹了口气,耸了耸他宽厚壮实的肩膀,有些无奈地说:“好吧,那就坐摩托车吧。”

从庞越出发的时间是凌晨两点,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肖恩收拾好行李,在安德鲁冗长的呼噜声中睡下了。

凌晨两点半,一阵紧促的叩门声吵醒了熟睡中的肖恩,打开门,其中一个司机精神焕发地站在门口,示意两个人要出发了。肖恩推了推安德鲁,沉闷的鼾声随之被打断,安德鲁眯着惺忪的睡眼躺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大厅里,两个司机已经等了两人好一阵子,见两个人昏昏沉沉的走下楼,他们便立刻去发动了引擎,然后扭着头等着各自的客人上车。凌晨的小城僻静且寒冷,几栋零零散散的房子让伫立其间的路灯都显得孤单寂寞。肖恩上身裹着一件黑色防风外套,下身臃肿的套着两条薄裤子,带着白天还未消散的疲倦把自己腾上了后座。他双手萎顿地扶着后座两侧的把手儿,紧接着,随着司机嘴里一句含糊的“出发了”传入耳中,庞越的夜继而流动起来,引擎的咆哮声刺穿整个街道,在熟睡的村庄留下一片回响。

摩托车穿过了来时的小片田野,又携着喧嚣掠过凌晨小城里简单零星的忙碌,为这段安静的乐章添上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带着这份不和谐,两辆摩托车飞快地驶出了镇外。沿着地势向远方延伸的公路如红毯般笔直平坦,两旁流过的大树如礼兵一样欠身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过了一会儿,茂盛的植被让气温下降了几度,狡猾的寒风也从衣领侵入肖恩的身体,冻得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他突然想起安德鲁出发前说的一句话:“看来今晚得在摩托车上睡上一觉了,你知道么,以前我也在摩托车后座上睡过几次,那颠簸非但没能摇醒我,还总是能让我睡得更香。”

事实正如他所说,安德鲁两只手抱着司机浑圆的腰肢,带着头盔的胖脑袋支在司机的肩膀上,正呼呼大睡着。可对肖恩来说,不知是寒风过于凛冽,还是轰鸣不绝于耳,又或者是对司机的不信任以及对安 德鲁 破坏契约精神的行为有所不满,让清醒始终围绕着他,在他的血液里不息地流淌。

公路尽头的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楞线,在深蓝色的苍穹下,也悄然睡着。过了几十分钟,车子开始爬山。几段上坡后,又是几段拐弯,肖恩跟随着摩托车的摆动而调整着坐姿,以确保重心不会失衡,而后面的安德鲁则沉沉的睡着,驮着他的交通工具只能慢之又慢地慎重过弯,生怕他从睡梦中跌落到现实里。

又过了一阵儿,肖恩感觉到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回头看,安德鲁已经被一段泥巴路的大石头颠醒了,正和司机聊着什么,山下的小城灯火暗淡,东一盏西一盏,使人觉着寂寞和安详。原先远方如野兽般的山脉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肖恩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了装在浩瀚夜空中的一片星海,仿佛夜的一千只眼睛,冷冷地对着他眨了又眨。星海的另一侧,是一轮当空的皎皎圆月,它剥夺了四周繁星的光辉,在宁静的夜空独自绽放。车子一直朝星海方向开着,翻过一座小山后,温度变得更低了,突然,肖恩看到后视镜中冒出一抹明亮的色彩,他回过头,发现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初升的太阳似乎正兴奋地躲在地平线下,迫不及待的想要露出头来。接着,他感到车子开得更快了,引擎的震动让他的双腿又酥又麻,天上星芒的绚烂也被渐渐掩盖,皎月如一枚轻轻的吻痕,印在淡蓝色的天空中。

布罗莫火山

一阵加速飞驰后,肖 恩和 安 德鲁 两个人终于按时到达了半山腰的平台。此时,朝阳已经从东方露出头来,耀眼的像蛋黄一样,仿佛随时可能会被芒针一样的狭云戳破,让澄黄色流出来,染尽半边天空。

半山腰到观景台有一段陡峭的上坡,虽然水泥路面被修得平坦整洁,但坡度仍像是故意刁难着每个饿着肚子来到这里的人,尤其是像安德鲁这样的人。所幸,“聪明”的当地人也为安德鲁这样的人留了后路,入口处,几匹马正在精明的主人身旁低头啃着光秃秃的地皮,见安德鲁的靠近,马主人主动凑上前来,一边牵了牵还在啃着地皮的马,一边开始通过体力,环境,时间等各方面因素向这个胖男人兜售着焦虑。安德鲁很轻易就被说服了,心甘情愿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大额纸币,然后他一脚踩上马镫,肥壮的大腿一用力,将整个臃肿的身体跨上马的背脊,另一只脚再用力向后蹭了一下马屁股,精准地落到另一边的马镫上。

肖恩自然是走上去的,步子迈的很大,很快就把安德鲁和他的马甩到了身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从“蛋黄”中流溢出的色彩渐渐点亮了笼罩在山谷间的朦朦雾气,在一片漆黑中,雾气犹如白色帷幔般飘随风飘摇。接着,东方闪耀出一颗刺眼的火星,那火星带来的光亮一路扫描下来,黑暗便如夜间森林中的精灵,在曙光中一哄而散,将这片大地原本的色彩还给它的主人。同时,山脚下的村庄也在游客眼中延伸开来,起初它身上披着一层冷色,像是黑暗在黎明前所做的最后挣扎,直到一道比火星更刺眼的光芒从山谷的夹缝中射了进来,一种带着安详的琥珀色瞬间笼罩住整个村庄,让每位游客的心中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村庄里,不知是吉普车卷起的滚滚扬尘还是从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飘进了肖恩的视野,如一缕青丝缥缈游离在光影之间。而在另一边,雾凝聚成了海,推涌拍打着尖峭的崖壁。那海水带着一种透明的淡蓝色,颇向冬日晌午从云朵缝隙处望见的一小片天空,在村庄暖色的映衬下,透出一种攫人的和谐与静谧。

村庄和云海的西面,淡淡的云雾覆在平静的荒原上,被霞光氤氲成温柔的淡粉色,三座火山兀立在游客的面前,仿佛是大地为了展现自己的威严而特意塑造的一般。再往西,一片布满溪流的谷地如油画般迤逦到视野尽头,深蓝色的溪水不徐不疾地流经这片贫瘠的土地,就连细小浪花的叮当声也被裹挟在拂耳掠过的风中给大地带来活力。

过了一阵子,细微的咔嚓声透过明净的天空传到肖恩耳边,他转头看向镜头对准的位置。远处的松林间,蓝白色的房子零零散散的点缀其中,鸟儿披着羽裳,唱着它们的曲调,野花摇着身子,跳着它们的舞蹈,重重松涛在微风中上下起伏,波光潋滟,柔和而温暖。阳光从高处斜射下来,被层层叠叠的松枝过滤,形成无数道光束,为浮在松林上方的雾气镀上一层金辉。微风的爱抚下,金辉驱散了如棉絮般透明轻飘的薄雾,含笑照出一片赤白相间,青烟缭绕的场景。风在肖恩的双颊旁自由地吹拂,看着那抹暗绿色在阳光下涌动,肖恩想到了大海,想到了漂浮在海面上的渔船,想到了卷在海浪中的冲浪手,他又想到了老吴,想到了安 德鲁 和两位司机,最后,他想到了自己和这段开始不久的旅程。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半山腰的平台上,原先因寒冷而屈缩着身体的司机和马夫们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活跃起来,他们或是裹着毯子,或是戴着头巾,在一小撮阳光下彼此靠得很近,谈笑声大到十几步外都能听到,他们偶尔也会看看眼前为他们带来“生活”的三座小山,然后感叹起今日的景色与往常有什么不同。肖恩下来的很晚,回到平台时,安 德鲁 和两位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了。

接着,两个人被载着去了山脚下。摩托车从原路返回到山脚下的村庄,随后弯进了一条岔路,路口处设有一间小亭子,不大的空间里摆着一张桌子和一部电话,还坐着一个全身被黑色布料遮的严严实实的男人。司机们似乎和他是老相识了,两人很默契的将摩托车停在一旁,黑衣男人随即从亭子里走出来,黝黑的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随着脚步的起伏不停摇晃着。黑衣男人先和两个司机寒暄了几句,彼此做了个眼色,然后转头看向肖恩和安德鲁,双手从鼓囊囊的腰包里掏出一叠门票,示意两位游客要买票通过。

肖恩有些惊讶,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一路上前车经过这里时的情景,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有吉普车在这里停下买票。于是他凑到安德鲁身边,低声说道:“为什么其他吉普车经过这里不用买门票,只有我们需要?”此时安德鲁正低着头,在他那个和自己肚子一样鼓的零钱袋中翻找着另外两张大面额纸票。
安德鲁停下了忙乱的胖手,他似乎也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够合理,但转眼间,他就宽慰似的说道:“或许他们已经买好了吧。”说完,他的胖手又忙活起来。
肖恩不置一词,接着,他自顾自走到卖票人的面前,问道:“从这里到火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卖票人点了点头,回答道:“无论你从哪里走都要买门票。”见肖恩与卖票人交涉起来,一旁正闲谈的司机也围了上来。
“不过我听说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不需要门票是吗?”肖恩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反抗。
“你说的是不是那条走马道?那条路也需要买门票。”卖票人的语气也随之强硬起来。
见两个人僵持不下,路边陆陆续续又围上了几个当地的小贩。然后,安德鲁见势把肖恩拉到了一旁,说:“我看这门票不像假的,而且如他所说,似乎除了这条路我们没别的路可走,如果你身上没有足够的现金我可以先借你,我这里还有很多。”
“我现金倒是足够,但是不喜欢被人欺骗的感觉。无论他怎么说,我仍是不信他,你可能没看到他们之前彼此做的眼色,但那眼色摆明了我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肖恩怕安德鲁为难,又添了一句:“而且,我确实还听说有另外一条小路,如果你愿意和我去看看,咱们告诉司机在哪里等咱们后就出发,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约定好时间地点集合。”说出这句话时,肖恩眼神里充满了肯定。
安德鲁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逼到了绝路,神色变得局促起来,他先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动了动两瓣因为奔波而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说道:“嗯......去看看吧,如果不行,你得答应我立刻回来坐摩托车。”

此时是上午九点,他们与司机约定好如果半小时内没有回来就将摩托车开到火山口下,司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两个人走回村子里。

肖恩很快找到了一条隐蔽在广告牌后的不知去向的小路,两个人都带着赌徒的心态走了进去。肖恩期盼着这条路最终能通往火山脚下,安德鲁则期盼着这是一条通往别处的死路。起先,安德鲁嘴里嘟囔着:“你瞧吧,我看这条没有尽头的路除了能吃满嘴的土哪都到不了。”直到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喷鼻声,接着,马夫哼着小曲牵着马从两人中间穿过,在覆满浮土的小路上掀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待一阵又一阵马蹄声掠过,安德鲁表现得有点失望,因为这条小路与他的期望完全相反,看起来正是那条通往山脚的走马道。

两个人又沿着下坡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平展的灰土路豁然展现在眼前。就在这时,远处廖无人烟的广阔大地上出现了两个黑点,那两个黑点移动的速度极快,在低低的芒草间时隐时现。等肖恩和安德鲁刚踏上灰土路时,它们已经移动到了两人面前。

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是之前售票的黑衣男人和他的朋友。肖恩和安德鲁被那双熟悉的面孔怔住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黑衣男人就从腰包中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显然这次他是有备而来。紧接着他愤然说道:“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可以拍下我的照片。”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送到肖恩面前,“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都必须要买票!”

说这话时,他似乎因为自己神圣而正义的工作岗位被亵渎而感到气愤,随之语调越来越高,像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似的,让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嘴里迸出来。那激昂愤懑的话语在空旷的天地间徘徊,甚至让肖恩因为怀疑过他而感到羞愧。在黑衣男人的咄咄逼人下,尴尬的气氛从肖恩左顾右盼的眼神中流露出来,肖恩感到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架在了半空,既上不来也下不去,他反省自己可能太过独断,却又不肯就这样委屈认错。所幸这时安德鲁及时出来转圜,从零钱袋中掏出两张钞票,一边带着惯有的圆滑向前递着,一边笑咧咧地说道:“我一早就觉得你是这里的公职人员了,更何况身上还有证件!可他偏是不听,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如果冒犯到你实在抱歉。”黑衣男人没好气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恼怒慢慢烟消云散,对话随后又在一种平和的状态下展开。最后,肖恩也跟着买了票,同时表达了对他的歉意。

山脚下的荒原上总是一片苍凉,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那样广阔地托着肖恩与安 德鲁 的身影,极目望去,是铺满大地的深灰色砂砾,是遍地金黄的草垛,是秃兀的黑色石块和粗犷的荒山,偶尔阵风掠过,岚烟从崖顶村庄徐徐垂落又在金色的芒草间冉冉升腾,为这片原野增添了几分不属于这里的狂放。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从灰土路的起点到火山脚下是一段对于步行来说不算近的路程,肖恩与安德鲁两个人并排而行着。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无论是安然缥缈的青烟还是远处轻踏慢跑的骏马都显出了一丝诗意,而荒原上疾驰而过的吉普车也如草原上奔跑的猎豹一样释放着狂野与激情,甚至就连它们在灰土地上印出的一道道车辙都显得神秘而怪诞。

安德鲁忍不住对眼前的景色啧啧称奇,不时从张圆了的嘴巴里叹出一句“啊!”,不时又从因深吸一口气而干瘪不少的肚子里诵出一句“哦!”,在蓝天清风中,他那本没有什么血色的双唇都因此变得重新红润起来,最后,他更是慷慨陈词地朝肖恩说道:“老天!这景色可比坐摩托车去火山不知道美上几百倍,我就知道跟着你走准没错!”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离火山越近,似乎越能感受到它的磅礴,也越能感受山脚下的热闹。马夫的策马声,马匹的嘶叫声,吉普车的鸣笛声,石子间的碰撞声,游客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释放着无限的活力。肖 恩和安德鲁两个人走得很慢,因为他们都沉醉在了这广阔天地间的自由中,等他们到达山脚下时,太阳已经缓慢而庄重地爬到了半山腰,吉普车也已经悉数离开,只剩几个马夫还倔强地等待着最后的生意上门。

肖恩毫不费力地从山脚下登上了火山口,即使偶尔迎面掠过的风沙让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停上一会儿,但这似乎并无法阻止他想要登上火山口一探究竟的决心与冲动。安德鲁则照顾了一位倔强却幸运的马夫,让马夫的腰包更鼓了一些。

阳光的炙烤下,那巨大的犹如瞳孔一般的黑洞正不断喷吐着危险的气息,呼出的乳白色烟雾随风升向平静的天空,短暂的凝结后又如融雪般消逝在炎热的空气中。望着眼前的景色,肖恩感受到一股由心底冲上来的激动与振奋,他不安分的探着身子,似乎是想对那黑洞中蕴藏的神秘事物一探究竟。安德鲁则离栏杆很远,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上的横肉浸湿了他的连鬓胡,像是要把大地的怒火浇灭似的。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环形火山口的另一端站着几个年轻人,阳光的投射下,他们的轮廓被无比清晰的映照在蓝天这幅巨大的画板上。他们有时在陡峭的边沿撑开双臂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有时又会俯下身将重心压低,通过一段绝壁,随后,他们继续行走,走到相对开阔平坦的地方时,他们就停下来,或朝着身后无人的旷野大喊,或朝着肖恩这一侧挥手,让肖恩觉得就像是在召唤自己似的。

肖恩无疑被这种自由吸引了,他兴冲冲地转过头问安 德鲁 :“你要和一起去火山口的那侧吗?”

安 德鲁 往前探了探脖子,像是小猫用胡须打量老鼠洞那样打量着前面陡峭的崖壁,然后两条粗腿不禁往后撤了两步,不带丝毫犹豫地答道:“喔,我可去不了,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会在山脚下等你。”肖恩爽快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去。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布罗莫火山

肖恩走后,安德鲁又停留了一阵儿,随后才下山去了。山顶上的马夫所剩无几,每个都在猎寻着最后的目标,安德鲁几番问价却始终没有谈拢,只好作罢,不得不步行下山。被狂风席卷而来的尘土散落在下山的坡路上,让地面如覆着一层苔藓般松滑,稍没踩稳就会打个趔趄。安德鲁也只好将身子横过来,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岩壁,然后用前脚掌先着地,再慢慢踩实。他走的很慢,回到山脚时已经接近正午。

烈日灼烧着大地,山脚下的荒原也冒着腾腾的热气,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枯草蒸发的气味。按照入口处两人与司机的约定,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将摩托车停在这里了。但在安德鲁眼前,除了一片金黄色的荒原和几匹在暴晒下无精打采的骏马便再无其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安德鲁感到内心有种浮躁在升腾,于是他心烦意乱地躺在山脚下停车处的长椅上,呼啸而过的热风比刚才更疾了,卷起的黄沙也如浪潮般扑向山脚下零散的人们,还没等安德鲁反应过来来,一阵铺天盖地的沙尘就扫过了他肥胖的身躯,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床灰色的薄被,还有几粒粘腻的敷在他淌着汗水的额头和脖子上,让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随后他为了防止沙尘再次侵袭他的身体不得不坐了起来,同时,这样也更方便他观察下坡路上有没有肖恩的身影。

黄沙又扫过几阵,安德鲁感到先前的浮躁逐渐积郁成了一种厌烦,他最终站了起来,开始不停地在长椅前踱步,一边踱步,一边还不忘紧紧盯着下山的坡道,至于那因为紫外线而被晒得通红的皮肤,他已经不在意了。直到阳光又猛烈了一些,终于,在最后一批从山顶下来的人中,安德鲁无奈又欣喜地发现了肖恩的身影。

两个人终于在山脚下回汇合了,安德鲁罕见地一言不发,脸上的红晕越发沉暗,而肖恩脸上却还带着独游时留下的愉悦。他们彼此错落着向前走了一阵,接着肖恩紧跟着安德鲁停下了,极目望去,四周除了一排当地人的帐篷,就连刚才还在停车处的几辆摩托也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山影里,此时,两个人才惊骇地意识到,自己被司机遗忘在了这片荒原里。

两个人开始做起了各种尝试。他们先是询问了靠近帐篷旁的最后一辆吉普车能否将他们拉出去,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们又试着通过吉普车司机的电话与摩托车司机进行联络,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吉普车司机无能为力地离开后,肖恩开始回忆来时的那条走马道,希望通过那条路返回村子。可在这片空旷的荒原中,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迷失了方向,那条明明应该就在眼前的灰土路,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两个人坐在帐篷边的黑色石头上,各自沉默起来。

温度比刚才又高了几度,草垛间蒸腾的热气让视野尽头的群山都变得歪斜扭曲。安德鲁心中积郁的厌烦在高温下快速地升腾,最终让他像个充满气的皮球,脸也涨成了猪肝色,语调里也没有了刻意雕琢的圆滑,瓮声瓮气地说:“瞧吧!我就说当时应该跟着摩托车走,现在好了,我们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了。”肖恩没有回复,只是沉默着,但他的脸色并不好。安 德鲁 的声音有些微颤,又怏怏地说道:“办法都试过了,我看现在咱们只能祈祷哪个好心人能发现我们了,如果他答应把我们带出去,让我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这句话像导火索一样点燃了肖恩的怒火,他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战栗,机械地说着:“再想想!再想想!会有办法的。”安 德鲁 不依不饶地说道:“哦,送出这里还不够,如果我们找不到司机,还是没法回到城镇......真是糟糕的一天,从买门票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当时......”

“等等!”肖恩突然打断了安德鲁的话,然后停顿了几秒,只见他猛地站起身,顾也不顾屁股上的灰尘,径直朝帐篷走去,幅度大到让安德鲁惊吓得立马合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肖恩回来了,他的神情已经归复于平静,嗓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响朗。瞧着安德鲁红色还未褪去的急躁的面容,诚恳而平和地说道:“你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手机里那张卖票人的照片,我把它拿给帐篷里的当地人看,幸运的是这里的人认识他,并用座机电话给他拨了过去,电话拨通了,司机们和他在一起,马上就过来接我们。”说罢,两个人都缓缓的吐了口气,不知是因为云朵恰巧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还是渐息的微风扑灭了大地的怒火,安德鲁安静下来了,本来潮红愠怒的脸庞也慢慢回复了平静。

从火山返回庞越已经是午后了,一路上没了高温的侵扰,温柔的和风迎面轻抚着肖恩的思绪,一股困意随之席卷而来。肖恩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但是这个下午他却困得出奇,仿佛昨日、今日、白天、夜晚的疲惫、惊险与不愉快都被压缩在一起,然后在此刻一股脑的释放出来,让他如被突然而至的洪水吞噬的树木一般无力招架。

肖恩双手依然握着后座两侧的把手,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地合了合,但他很快就又睁开了,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前面的路,没有任何思考,也没有任何感受,他的眼皮像不受控制似的往下耷拉,他的内心也开始痛苦地挣扎,他似乎仍不信任司机的驾驶技术,但是又难以抵御这侵略着思绪的困意,最后,仅存的理性也被战胜了,他说服了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后靠了靠,确保即使睡着失去平衡也不会轻易掉下去,然后他合上了劳累的双眼,心里对自己说道:“只打个小盹,只要几秒钟就好。”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自己的背已经靠在了摩托车的尾箱上,脖子接近九十度的往下弯着,下巴也几乎抵住了自己的锁骨,随后,他的脑袋忽然像被钓起的鱼饵似的抬了起来,耷拉着的眼皮也随之猛地张开,一阵恍惚后,两个蕴藏其中的淡蓝色瞳孔也露了出来。司机从后视镜中注意到了肖恩的一举一动,他喊了一声肖恩的名字,然后一只手先拍了拍自己的腰,又指了指肖恩扶着把手的手,嘴里说道:“如果你困了,可以扶着我睡一会儿。”

司机的话语声浸透在和煦的风中像是有了温度,肖恩的困乏也因为这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他的思绪重新占据了大脑,正如风暴后的平静,有时会突然狂风大作,把树木吹得哗哗作响,然后显示在天的尽头。老吴又一次在肖恩的心头浮现出来,可能是因为那句对自己名字的解释,也可能是因为那份与生俱来的真诚,这个东方人让肖恩总也无法忘怀,甚至让他觉得两人会再次相遇。

这么想着,肖恩突然感到周身围绕着一种寒冷,一种来自于孤独与厌恶的寒冷,他想到了安德鲁那狡狯的圆脸,以及毁坏契约精神的那一晚,他想到 玛琅 的彩虹村,想到那两个蓝色毛绒挂坠,他忽然觉得那份牵强的“和解”根本不合逻辑,就像客人在饭桌上为了讨主人欢心而一边嚼着自己最讨厌的食材一边矫饰出尽量真实的笑脸和夸赞一样令他无法理解,又像夜空的繁星因为霓虹的繁华流利而想要改变自身的构成与颜色那样无用且难以做到。最后,肖恩产生了想要独行的念头。

当天下午,两人到了庞越的汽车站,坐上了前往宜珍火山脚下 外南梦 小镇的汽车。

宜珍火山丨绿色腰包

阳光明媚地洒在车窗外,一片片云宛如虎纹一般,让整个天空就像一张被抻展开的虎皮。从庞越到外南梦的路,是肖恩旅程中最富有变化的一段路。路旁一棵接着一棵向后飞逝的椰枣树将自己粗大的枝叶向外伸展着,犹如几朵在空中绽放的暗绿色烟花。中间不时出现一个落寞的小镇,几间衰败的小屋,几个无所事事的当地人坐在门前荫庇下,看着眼前公路上的汽车一辆辆驶过。突然间,在汽车又掠过几棵椰枣树后,一片极其现代化的工厂出现在肖恩的眼前,高耸的工业化烟囱透过玻璃映在肖恩淡蓝色的眼里,让他甚是吃惊。又过了一会儿,烟囱从视野中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巨型厂房,简直如城镇一样望不到边际。机器在厂房中不知倦怠的运转着,一边完成着它无尽的工作,一边发出震耳的如哭泣似的呜呜声。

车子驶进了隧道,一片漆黑后,一片湛蓝的海水像魔术师给观众带来的惊喜一样冷不丁地出现在肖恩眼前,让他惊诧地几乎要叫出来。这片海与其他海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由于工厂的掩映,还让它显得浑浊且廉价,可当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肖恩眼前时,他也确实如第一次收到喜欢的女孩儿送给他的礼物那样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抖擞与振奋。

他甚而觉得一路上那片阳光下被撒了金粉的海一直都在刻意隐藏着自己,它将藏匿自己在路旁村庄的衰颓中,藏匿在椰枣树的绽放下,藏匿在工厂嘈杂的噪声里。它仿佛在暗中窥望着每辆从这条公路驶过的车子,然后在通过隧道的一刹那带给他们惊喜。同时,这片海也让肖恩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引力,似乎是在召唤着他前往,甚至就连大海尽头的天空也是如此。肖恩兴奋地转过头,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想将这份心情分享出去,可他却发现安 德鲁 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深很深。

外南梦

在安德鲁的牢骚和要求下,两个人在外南梦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凌晨,他们摸黑上了路。窗外的小镇还死死地睡着,看不见一点光,也听不到一点声。温暖的车厢里,没有了冷风的侵蚀,也没有了漫天繁星的梦幻,肖恩感到一阵模糊,感官也随之变得迟钝起来。车子又驶过几个弯,视野正前方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声音也透过玻璃细小的缝隙传了进来,司机招呼了一声,喊醒了熟睡已久的安德鲁,意思前面就要到了。

停车场里挤满了游客,肖恩的睡意也随着逐渐热烈的氛围而销声匿迹。他们到得早,景区还未开放,游客们在门前聚集成一堆,叽叽喳喳的三两聊着,他们有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这凌晨的微寒侵入自己的身体,有的则大大方方敞着自己的薄外套,似乎内心的激动正散发着无穷的热量。不时几盏头灯忽的闪了闪,照亮了黑夜中一张张满含期待的面容,不时又能看到几张笨重的防毒面具被挂在了脸上,随之传出的欢笑声也变得沉闷。各色各样的装备在肖恩眼前攒动,灰绿相间的腰包,浅蓝色的登山杖,厚实的登山鞋......他们就像田径场上正在热身的运动员们,只等一声枪响就要离弦而去。

时间在黑夜中的流逝总是又缓又慢,过了好一阵子,铁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翘首已久的游客们一股脑涌了进去。夜路漆黑一片,人们都在黑暗中踟蹰前行着。起初,大家似乎都抱着“自己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便能走到终点”的心态前行着,而覆满浮土的山径也按照他们的想法相对平缓,可没走多远,他们就尝到了轻视这条小路的苦头。几个转弯之后,山径的坡度陡增,人们不得不迈大步子,吃力的在黑暗中向上攀沿,不一会儿,肖恩的耳边就传来了各式各样的磕碰声,有的因为路面石子太多而滑倒在地,有的因为没注意到埋伏在夜幕下的土坑栽了跟头,还有的因为没扶稳路旁扶手似的小树而踩空跌个踉跄。然后,一盏盏头灯接连亮起,把路面照的如白昼一样亮堂,安躺在路面的石子,潜伏在黑暗中的土坑,根系松动的小树全都显露无遗。

这条山径很长,长到安 德鲁 花了大价钱雇了一个二轮车夫,好让他的一身肥肉免遭摔碰之苦。车夫近乎挣扎着推着他“昂贵”的小车,步子又小又慢,让安德鲁难免着急担心起能否在日出前看到蓝色焰火。于是,肖恩与安德约定好了集合的地点和时间,干脆分开而行了。

山径的尽头是一个拐角,拐角处坐落着一间小卖部。夜色温煦,树影在月光下飘荡,小卖部的大门紧闭着,但门口仍聚集了不少歇脚的游客。他们有的喘着粗气席地而坐,有的举着水壶一饮而尽,也有的从登山包中拿出能补充能量的面包。肖恩没有停下,他不知疲倦地朝着终点走着,好像前路有什么在呼唤他似的。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这是一条位于半山腰的通道,一侧是冷峻尖肃的山体,另一侧是险要崎岖的山崖,好在通道宽阔而平缓,这才让那些已经气喘吁吁的游客松了口气。

伊真火山

夜色如水,晚风如浪,天幕下,星辰皓月横亘于一片墨蓝,点亮了山坳中沉睡的村庄,也为挡在前路的山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肖恩用手指将前额上的金色发卷捋到后面,然后减慢了步伐,好让自己能够专注地享受这片星空下的沉静。没有了山径的逼仄与路旁小树的遮挡,寒星在夜空中兀自闪烁着光辉,肖恩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他却注意到了一颗比其他所有星辰都更闪耀的孤星。或许,它是人人口中的那个北极星,或许它又被叫做南十字星,又可能,它是印象中的南半球最明亮的老人星。但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肖恩已经把自己身处哪里抛到脑后,因为他在那颗孤星身上寻找到了一种清冷与孤独,那份清冷映在肖恩炯炯如星的眸子里,让他的双眸更加明亮。那份孤独像是从浩瀚宇宙中伸出的一只银灰色的手,拉近了肖恩与它的距离,同时冷却了肖恩血液里本来滚滚流淌着的热情。

对于这份孤独,肖恩难以解释。那不是一种简单的无人同行的孤独,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孤独。它因为多种情感的交织而产生,是因看到震撼景色而产生的不自禁的喜悦,是曾经被信任过却又失去的沮丧,是发现自身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悲观,是聆听者无人诉说心声的凄苦,也是保持自我与融入世界之间的冲突与挣扎。总之,在遇见老吴和安德鲁之后,这种被杂糅在一起的孤独便产生了,他甚至感觉到这几种感情轮一路上番触碰着他的内心,赋予了这段旅程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既不同于生活又不同于以往每次旅行的真实的触感。

繁星依旧明亮,狂风却卷地而起,呼啸着灌进路人的耳朵,带着这份心情,肖恩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直至到达火山口的平台。蓝色焰火生在谷底,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要从平台开始一段下坡路,才能对那份大自然的神秘一窥究竟。

与其说是平台,更应该说这里是一块位于火山口的稍缓的平地。平地上异常热闹,小贩、车夫、挑夫、向导各司其职,纷纷把这里当成了营生的最后阵地。肖恩也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拿出了背包里的头灯,漫不经心地按了按开关,一束白光随即根据他手指按动的频率忽明忽暗地射向前方。突然,在那束断断续续的白色光束中,某样东西被乍然照彻。肖恩的气息凝滞了,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色光束的终点。在他不远处大概十几米的人身上,挂着一个绿色腰包,在与绿色相间的深灰色的映衬下,那绿色显得极为亮眼。背包的带子上,还挂了两个和肖恩从 玛琅 得到的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毛绒玩具。

肖恩心中犹如一道闪电瞥过似的,周身的血涌上他的脑袋,他开始回想,在脑海中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有关这个绿色腰包的线索。接着,回忆之潮比狂风还要凶猛的呼卷而至:笼子里的小猫已经醒了,奶声奶气的叫寻着玩伴;太阳还没出来,水面上多出的几朵鸡蛋花呈现出一种低饱和度的黄色;竹子和树叶一动不动仿佛还沉在梦乡;懒人沙发上躺着一个灰绿相间的小挎包,是老吴昨晚睡前落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眼前。

是自己看错了么?肖恩清楚地知道,按照老吴的行程,他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并离开这里了,而且那两个蓝色毛绒玩具又是哪里来的?难道只是因为巧合看见了一个和老吴一模一样的腰包?还是老吴也去了 玛琅 ?有没有可能他最终还是走了自己的路线?想到这里,肖恩被惊骇住了,他的身体打了个寒噤,脚像被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出去。他回想起那个庭院中的夜晚,以及从老吴嘴里说出的那句“ 巴厘岛 见”。或许,老吴当时就有和自己一同前往这里的打算?或许,他只是还没想好?接着,一种莫名的情感从肖恩的心底生出,冲散了被疑惑笼罩的迷雾。“一定是这样的!那个绿色腰包我绝没有看错,那么挎着它的也一定是老吴!”这么想着,肖恩的嘴角漾起一朵微笑。接着,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迫不及待地想去和这位熟稔的老朋友聊聊。

一位当地的向导在平地上无所事事地转悠着,正在为这个平常但注定忙碌的夜晚找寻着事情。他先是发现了四个结伴而行的女游客,他怀着无比的信心主动凑了过去。他觉得这事儿很有希望,因为通常姑娘在面对未知的事情上不是那么勇敢。可没过多久,他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显然,他为自己没有看清姑娘们心底的勇敢和坚强吃了教训。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个裹着黑色头巾的老太,他心中暗自断定那副苍老的躯体是无法走到谷底的,于是他不死心地走了上去。然而,结果依旧让他失望,不仅跟在老人身后的儿女对他表示了拒绝,就连老太自己也信誓旦旦的表达着自己要走到谷底的决心。最后,这个人发现了肖恩。魁梧的身材和阳光的面庞让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目标,但是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试试,谁知道上天会不会眷顾自己呢?他缠了肖恩好一会儿,好似在向上天证明自己为了生存多么努力似的,可上天并没有感动,它命令肖恩拒绝了他,肖恩也照做了。

被陌生的向导缠纠缠了好一会儿后,肖恩感到有些懊恼,因为刚才在白光中闪现的绿色腰包已经在不经意间再次遁入黑暗,就像刚刚从黄沙中挖出的宝藏转眼又被沙尘暴掩埋住一样。“如果真的是老吴,那一定会在途中再遇到的。”肖恩巧妙地抚慰着自己,可内心的沮丧却怎么也不肯平伏,反而像不倒翁一样按下去又竖起来,摇摆得厉害。肖恩又暗自加快了脚步,开始朝着谷底进发。

天上的星就像美人眼中闪烁着的泪花,随着眼睑的张合而一眨一眨的。但通往谷底的路却让肖恩再无暇顾及其他,那是一条沿着岩壁开凿的,由连接在一起的岩石组成的路。路狭窄险峻到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脚下的碎石噼噼啪啪的撞击着彼此,滑落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条路上,所有人都打开了头灯,各种黄白不同颜色的光斑打在黑暗中,就像为星空安了一面镜子。

伊真火山

肖恩沿着这条向黑暗中延伸的石路前行着,他下石阶,又下石阶,向左转,又向右转,有时大步迈进,有时又谦恭地等待着迎面而来的游客通过。又下了几段石阶后,前面人的步子慢了下来,接着,淡淡的硫磺味流进肖恩的鼻子,空气也随之变得憋闷而滞重。透过如渊的黑暗,几簇淡淡的蓝色从烟雾中透了出来,在烟雾的氤氲下变得模糊而深邃,犹如蓝灰色海面上浮现的海市蜃楼般神秘。

轻风从谷底的火山湖中旋舞着升起,携着如喷沫般晶莹的硫磺微粒掠过每个人的鼻尖和眼角,然后又带着这股如腐臭鸡蛋般的气味和人们眼眶中不自禁流下的泪水飘向远方,仿佛是想抹去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受到这股风的侵扰,人们纷纷咳嗽起来。咳嗽声先是从离烟雾最近的那群人口中传来,那不仅仅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其中还伴着从鼻腔里发出的浓厚的吸溜声和大口的换气声,就连话语声中也透着喉头微微的颤抖。然后肖恩也忍不住咳嗽起来,同时感到鼻孔被某种干燥的、带有难闻气味的东西灌满,不断地受着难以忍受的刺激。他身边有的人甚至忍不住俯下身,期望着低处相对清新的空气能让自己的气管好受些。最后,肖恩身后的远处也传来了哼唧声,但那声音不轻不重,就像是谁抖衣服上的灰尘似的抖了一下自己的声带。

火山口的高处,风环绕徘徊着,一圈又一圈,然后如鹰隼一样猛地俯冲下来,形成一阵迅疾的风,忽的一下吹散了笼罩着的浓雾,揭下了那层盖在蓝紫色火焰花蔓上的面纱。蓝紫色的焰火清晰了然地出现众人眼前,照亮了肖恩那双如猎人般闪亮的眸光。肖恩像一个发现了财宝的冒险家,样脸上被一种奇妙的表情占据了;那是一种驱逐了沮丧,且包含着喜悦、激动、惊讶、意外、满足、感动的表情。他慢慢的走近那如岩浆般流动着的蓝色火焰,看到它从高处缓缓地流泻下来,犹如淌在夜幕中的星河。肖恩还观察到火焰最外侧吞吐着的呈银白色的火舌,像是随着风的节奏起着舞蹈,应和着游客的惊叹声并伸手回礼。可有时,那尖细的火舌又猛地蹿高,像是在贪婪地舐着高处甜蜜的空气。在银色火舌的下方,蕴藏着点点白色光斑,它们被蓝紫色炽烈的火焰覆裹着,就像是大海深处闪闪发光的宝藏,在绝境下保守着大自然的某种秘密。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突然,在肖恩身后的阴影里,钻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如长嘴水壶一样的容器,毫不畏惧地走进了灼蚀着大地与空气的蓝色火焰中。他如铁匠一般岿然屹立在火焰之上,宛然一个浑身冒着火光的魔鬼,又像一个守护地狱之门的使者。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脚下慢慢蒸腾起来的烟雾和烟雾中隐约出现的如管道一般的东西,像是时刻提防着想从缝隙中逃出来的恶魔似的。紧张的气氛随着浓烟蔓延开来,甚至让旁观的游客也随之屏息以待。

紧接着,空气中突然传来了敲击声,那声音清脆而尖利,正是金属与坚硬的岩石撞击所发出的那种声音。黑雾随之被一团来自山岩夹缝中的光照亮了,被濛濛的黄色包裹着,让光明之外的世界更加黑暗。着眼望去,一个年迈但坚韧的身影正伫立在那团光晕中,他的手随着敲击声上下挥动,他的身体随着咳嗽声上下起伏,一阵又一阵浓烟飘过,让肖恩不得不用袖口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可那敲凿声却像上了发条一样从未停止。

再远一点的地方,几个工人正挖掘着自己辛苦开凿出来的硫磺石,他们的腰腿之间几乎弯成了直角,双手一刻不停地将头灯照射下泛着金光的硫磺石扔进自己身旁的竹筐,直到如金子般的硫磺石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才像终于等到了丰收的农民一样稍稍松懈了自己的嘴角,让它们得以随着微风上扬,然后费力地将自己用辛苦和汗水换来的“生活”抗上已经有些塌陷的右肩,沿着一条陡峭的上山路消失在黑暗中。

夜像一张浸了油的蜡光纸,变成半透明,让光浅浅地透进山坳里。于是,烟雾有了颜色。它充塞着鸢尾花般的淡紫色,随着风的节奏飘涌,就像水渠旁随风飘荡的轻柔的荻花穗,慢慢包裹住了那些仍在浅灰色天幕下卖力的工人。过了一会儿,从浓烟中冒出一个戴着红色绒帽,围着黑色围巾的年轻人,他的身上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了一双眼睛的空隙,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如黑夜一样漆黑的铁棍,像这片土地的主人似的从容不迫地走进那团带有刺鼻气味的浓雾。又过了一会儿,淡紫色褪去了,谷底的风也停息了,那团乳白中夹着淡黄色的浓雾又铺天盖地的漫上来,像要吞噬掉这里一切的生灵似的。游客们很快就被这团浓雾吞噬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再次从呛鼻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肖恩眯着眼费力地在这片山谷中探索着,浓烟下,废旧的石铸套管还歪歪斜斜地躺在地面上,像是仍死死睡着,硫磺石依然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黄光,只不过在雾的渲染下,它不再像以前那样醒目刺眼了。隐约中,他又看到了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他手中的铁棍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时而注视着工人手中的硫磺矿,时而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瞧着远处咳声不断的游客,时而消失在巨大的岩石之后,时而又出现在了朦胧的浓雾之中。

太阳又从东方升高了些,黎明微寒的阳光唤醒了这颗群山环抱中沉睡着的绿宝石。蓝色焰火已经熄灭了,只剩墨黑色的如管道一样的东西裸露在外。山谷中风声猎猎,游客们跳过开裂的岩石,攀沿到最高处,争相探望着白色帷幔下豁然开朗的淡蓝色火山湖,似乎想自私的把它装进眼睛里偷走似的。

浓烟不时从管道中吞吐而出,凝结成云的形状,拂过如镜的湖面缓缓升向空中。肖恩站在湖畔前的高地上,身后尽是满载而归的矿工和拍照留念的游客。扭过头,他再次看见了那个方才消失在雾中的年轻人。他离肖恩很近,近到可以让肖恩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他眉梢和睫毛上挂着的一层细细的金粉和那双像被金盏花染黄了的双手。

肖恩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兴趣,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年轻人选择在这里生活,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具体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于是他饶有兴味地张了张自己有些干涩的嘴,正准备靠过去,可那年轻人却像山壁间遇到了什么危险的岩羊似的突然跑开,再次消失在了雾中。

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了。对于错过和没有机会了解的东西,所有人都难免会忍不住回想。从谷底回到平台的一路上,肖恩的思绪也几乎沉浸在了这个小伙子身上,以致于忘了寻觅老吴那灰绿相间的腰包。肖恩知道,在这里开凿硫磺矿的工人寿命会比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更短,可年轻人知道吗?他在那样的浓烟中又是怎样前行的呢?他靠什么辨别方向?是凭借以往的经验,还是靠着那盏黄濛濛的头灯,又或是通过那颗穿过浓雾的星斗指路?肖恩无法给出答案,但这种时候,真相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人们通常会更倾向于自己的内心,就像刚才肖恩相信那个挎着绿色腰包的人一定是老吴一样。“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个勇敢的劳动者,他同辛劳的矿工一样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常年累月的在那团烟雾中穿行。他可能还是个充满理想和浪漫的人,靠着那颗深夜的寒星为自己指路,同时他也一定是个像热爱工作一样热爱着生活,热爱着自己生命的人,因为他用衣物将自己包裹着的严严实实。”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孤单,同时又感到一种欣慰与相惜。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伊真火山

等天色大亮,肖恩已经回到了平台。他环顾四周,像农人寻找埋藏在后院多年的财宝那样搜求着几个小时前出现在黑暗中的那个绿色腰包。但一切似乎只是徒劳,周遭除了几个仍想在平台上窥探那颗蓝宝石的游客之外便再无别人。肖恩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点亮了远处的几座小山,他才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用双手由下至上使劲搓了搓自己满是灰尘的脸,转身向 通道 走去。

火焰熄了,浓雾散了,一切就好像正如谷底清风所期盼的那样什么都没发生。肖恩最终没有见到老吴,心里仿佛深夜荒岛上的求生者意外发现一根火柴,刚划燃,就被风吹熄,眼前来不及看清的一团紧跟着跌回黑暗中。那份欢喜好像也成了空的,像孩子口中吹出的泡泡,升空没几秒,就爆裂化为乌有,只留下恍然若失的无名怅惘。而那份难以咀嚼的自信,也慢慢随之蒸发,让他不禁思疑起腰包的主人到底是谁。

通道外侧的山脊上已经铺满了阳光,一棵棵小树犹如被光芒点燃的火炬,迎着山谷中的晓风招展着。晨光勾勒出山脊的轮廓,为它镶上了一层富有朝气的金边儿。通道上的风沙也停息了,山坳中的村庄睁开了睡眼,在淡淡的白色云雾下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息。一股暖意慢慢从山坳间缓缓升腾,驱散了夜的寒冷,给人的内心带来一阵微热。

肖恩望着眼前燃烧的小树,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仍是真实发生了的,比如那仍留在身上的硫磺味,比如那个睫毛挂着金粉的年轻人,又比如那个黑暗中的绿色腰包。只是它们全如阳光下晶沫状的尘埃般缥缈无迹,让他偶然瞥见却难以洞彻。

伊真火山

肖恩到达山脚时,大门处还没有安 德鲁 的影子。又过了一阵子,肖恩远远地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他裤子的褶皱里已经积满了灰尘,汗水浸湿了衣领处一大块布料,疲惫从他无神的双眼中散发出来。自不必说,那定是安德鲁了。他气喘吁吁地朝着肖恩招着手,肖恩也抬起手来回应,然后他走近了,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他抱怨着这条山路是多么的难走,谷底的硫磺烟令他的鼻腔与喉头多么痛苦,甚而觉得这个国家的所有景点都对他抱有敌意,接着他突然语锋一转,又夸赞起蓝色焰火精彩绝伦的表演,以及那如蓝宝石一般的火山湖带给他的震撼,继而他又讲起了一路上遇到的人:那个推车推到耗尽全身力气的车夫,那些有着黄色眉毛的矿工,以及一个在下坡路上滑倒险些跌落的人。说到这儿时,他不由得噗嗤一笑,就连眼角挤出的几条皱纹也附和着咯咯地笑起来。一路上发生的事,让肖恩的回答显得心不在焉,安 德鲁 见肖恩没有瞅睬,只好故作自然地自我敷衍着。最后,他谈到那陡峭的石阶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困难,而他又是怎样通过智慧和勇气将自己臃肿的身体腾挪到蓝色火焰旁,语气之深切几乎让每个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要为他的勇气、毅力与智慧喝彩。

起初见面听到这些,肖恩还带着最起码的尊敬,可随着安 德鲁 描写的艺术越发成熟,肖恩的注意和同情也越发减退。后来两人回到了停车场,乘着来时的车子穿过小城里繁华的街道去了码头。买完票,两个人上了船。从外南梦到巴厘岛的船程很近,几乎还不到半个小时,可当温柔的海风裹挟着阳光扑面而来时,一夜未眠的困倦就如深夜无人街头兀自鸣响的喇叭,执拗地发出尖利的提醒,接着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幻化成了安眠曲的曲调,在一种暖意下,将这个疲惫的旅行者送入梦乡。

巴厘岛
巴厘岛

再次睁开眼时,渡轮已经靠岸了,人流混杂在车流之间从宽阔的甲板走向更加宽阔的陆地。巴厘岛很大,两个人的目的地也不尽相同,分别也就随之而来了。两个人来到码头旁的停车场,由于海风的缘故,安德鲁的面色相较几个小时前红润了不少,他老远就看到了接自己去往岛北面的小车,然后停住了脚步,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走到肖恩身前,体面地说道:“虽然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祝你旅途愉快,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说完,他又做了一系列在肖恩看来有些奇怪的动作。他把手放在脸颊上,向下拽了拽嘴角,另一只手铺眉蒙眼地拍了拍肖恩的肩膀,像是在同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做郑重的道别,又仿佛这同游之谊永远不会忘掉似的。

肖恩点了点头,对于安德鲁,他有一种莫名的情感,他觉得两个人就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离得多近,拉的多长,始终合不拢成为一体,可有时他又觉得两个人好似同一具身体里的两副灵魂,自己只有零星时刻占据着身体,而安德鲁才是这具身体生活在世间的常态。最后,心中百感,无数词句涌到嘴边,却只对这个自己喜欢不起来的怪家伙挣扎出一句:“好,你也是。”

炽烈的太阳打在码头稍有潮湿的地面上,带来了一种令人向往的海水的味道。现在,肖恩只感到一阵空白,他的脑袋里被潮水的呼吸声萦绕住,耳朵里不断传来海风的沉吟,他的嘴巴感到一阵涩涩的咸味。现在,他只想让自己彻底融入这片蔚蓝的没有边际的海,又或是在礁石的罅隙间静静享受它带给世间所有人的澎湃与喜悦。

蓝梦岛丨海!海!海!

转天一早,肖恩离开了巴厘岛,乘着渡船去了蓝梦岛。天气晴朗而炎热,烈日一边像是要蒸干泛滥的海水,一边又让海水像镜子似的闪着光。肖恩在住宿的地方租了一辆踏板车,拿了一份地图,兴冲冲地开始环岛。

车子的性能比日惹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路面大多如丝线一样平滑,偶有几条还未修好的土路,也清晰平缓地印着前车经过的车辙。肖恩从小岛的北端出发,在迷宫般的镇子里穿梭了好一阵子后,车子爬上了一座小山,在一条满是荫蔽的公路上飞驰,又几个转弯后,眼前豁然开朗,海风扑面而来,远山也在阳光下变成了淡淡的蓝紫色。接着,肖恩又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本岛与离岛的只有一人宽的黄桥,径直朝着与蓝梦岛一桥之隔的金银岛的最南端驶去。阳光是那么明媚,海风是那么轻柔与甜美,肖恩不禁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好,他恨不得在这样的阳光与海风中骑到老去,任凭脑海中的各种思绪掺在一起,都与他再也无关。

就这样,肖恩花了一中午的时间从蓝梦岛的北端驰骋到了金银岛的南端,他看到海湾对面的小镇与小镇背后若隐若现的巍峨火山,看到碧蓝色海水从湾口涌入又被一柄由石块组成的芒刃劈开,看到海浪形成的漩涡裹卷着矗立在大海中心的巨石,看到湍流从礁石之间的沟壑中涌出,又看到昏睡在海水中的地岬和地岬上或立或坐着的探险者们,最后,肖恩的满眼都被蓝色充斥住了,深蓝浅蓝,青蓝郁蓝,天空的蓝大海的蓝,他的内心只感到一阵快活,就像被关在笼中多时的鸟儿有朝一日再次翱翔天际,那种欣喜最后甚至变成了一种庆幸。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临近晌午,肖恩才依依不舍的从金银岛最南端折返。他按照原来的路再次经过连接着两座岛的黄桥,却诧异的发现桥下的景色与之前起了变化。时间好像已经在肖恩张大嘴巴惊叹的时候从他口中悄悄溜走,不知什么时候,桥下的船夫也忙碌了起来。他们有的在海面上无所事事地荡着轻舟,有的则载着满船的货物朝对岸呐喊,而那些躲在树丛后面的稍大一些的快船,却像闺房里害羞的姑娘那样半遮着面庞,生怕被海面上这些勤劳质朴的汉子看了后取笑。

肖恩继续沿着来路骑着,他按照地图标识到了岛的西侧,去了那些被人熟知的景点,他最开始觉得这些地方的海与上午所见的海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是在某种意义上更加汹涌澎湃罢了。可当一道道海浪拍向喇叭口形的崖岸,溅起的水雾散成了一段段吸人眼球的彩虹时,当岸边人们的欢笑声渐渐盖过风的低吟时,肖恩似乎也忍不住痴迷于此,他盯着面前的海,看着惊涛飞溅而起,翻腾荡漾了几下后又归于平静,而轻轻的涟漪却越过了高崖,层层叠叠地一直漫延到游客脚下。肖恩是沉湎在这段自由遐想的时光里了,才呆了一霎,再恍过神儿来,天空却已有些许泛黄,这才急急忙忙地骑上踏板车,用力拧了拧车把,直奔岛的最西方而去。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蓝梦岛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恶魔的眼泪
蓝梦岛

小岛最西面的海滩上,零零散散的支着几把太阳伞,几个白皮肤的女人在伞下一副媚态柔姿,丰腴的后背被还算炽烈的阳光晒的发红,还有几个男人平躺在沙子上,透过棕褐色的太阳镜片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手掌大小的读物。岸边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下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时而缄默不语,时而讲着喁喁情话,时而紧紧相拥,时而又畅饮起手中的听装啤酒。绵绵爱意从两人对视的目光中弥散开来,为他们的脸颊氤氲出一股惹人悸动的红晕,仿佛他们是迷失在了这黄昏前的浪漫中与爱情的甜蜜里。

渐渐地,那种温存让空气变得柔和而无力,裸露的礁石被赋予了温度与色彩,远处岩缝中的阳光也在尘土和水汽的衬托下有了形状。忽然,一只周身有着大海一样碧蓝色的螃蟹昂首出现在礁石上,好像是受了空气中甜蜜的引诱似的,探着两只凸凸的眼睛,观察着甜蜜到底来自何方,等它有了答案,就灵活地动起自己的足肢,一溜烟儿的消失在了岩石狭窄的缝隙中。又过了一会儿,沙滩上出现了一只全身黑白斑点的大狗,它懒怠的躺在沙滩上打着滚,鼻子像嗅着金黄色砂糖一样嗅着有些潮湿的沙子,然后它突然坐起来,向四周无端地张望着,最后吸着鼻子逃也似的跑开了。

沙滩的后方,是一家俯瞰着大海的露天餐厅。本来无人的卡座上,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就像歌剧院舞台下悉数到场的观众一样期待着即将拉开的帷幕。趴在太阳伞下的人们也将身子转过来了,放下了手里的书,盘坐在自己不宽敞的浴巾上翘首等待着日落的来临。

傍晚融了夕阳,天边的一抹粉红就像是刚被少女的柔唇轻轻亲吻过。温柔的海水在夕阳下泛着绯霞色的光,仿佛无数块反映着夕阳的玻璃碎片堆积在一起,涌动、翻滚着铺展到视野所能及的极限。风渐渐止了,潮水却一次比一次推涌的更远,落日也更往海里跌进去,海岸左侧起伏的岩岬在夕阳酡红的光辉下显露出黑黢黢的侧影。卡座上渐渐热闹起来了,人们一边喝着啤酒嚼着牛排,一边为眼前绯红的晚霞与天幕下精妙绝伦的演出而喝彩。

天际处浓厚的阴云不知不觉间连成了一道如墙壁般坚固的粗线,牢牢地挡住了对海水仍有不舍的残阳。转瞬间,天空蹭的一下燃烧起来,就像男人在离别之际将情话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后涨红的脸。在它的映衬下,海潮变得黯淡却更加汹涌,就像姑娘因为听了情话而犹疑害羞的戴上了那层夜的面纱。望着红霞漫天,人们沸腾了,那声浪甚而盖过了海浪,萦绕在海滩上空。沸腾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沉寂,人们好像都看的痴了过去,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两眼一刻不停地盯着远方巨大的暗红色布幕,生怕错过这场演出中最精彩的升华。而他们眼中反映出的醉人的红色眸光,就像他们仍然澎湃激动地思绪一样,在这炙热却又有些寒意的空气中碰撞。

飘荡在空中的思绪很快被一个浪冲散了,随之冲散的还有沙滩上一个小男孩刚刚用沙子垒砌好的城堡。那孩子的双颊被落日衬的粉红,一双蓝眼睛在黄昏的暗色中闪动。看到随着潮水坍塌的沙堡,他随即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跳着,用两只裹满沙子的小脚丫狠狠地踩水,又俯身用手捞起两大把潮湿的沙子扔向空中,仿佛因为第一次与冰凉的海水有了接触而兴奋,又仿佛因为大海的无情而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过了不久,夕阳终于彻底被温润的海水掩没了,之后又没几分钟,天就完全暗了下来,肖恩按照地图的指示,心满意足地摸索着夜路回到了今晚的住处。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日落海滩

肖恩所住的客栈中有个长方形院子,不仅联通着客栈前的主干路与客栈后的海滩,点缀其间的花草还为客栈提升了不少的格调。深夜的海滩一片谧然,除了近处几盏亮着的夜灯和远处小湾对岸尚未入眠人家的灯火,其余的部分都已经被黑色填满,而那寥寥几点亮光,也只是让光明以外的地方更加黑暗。

晚潮声犹如从板鼓中传出的曲调一般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仰起头,肖恩看到了挂在夜幕下的一弯明月。柔情的月光洒满了整片海洋,温绵的情意淹没了整块大地,海风轻吻着他的皮肤,夏夜在他疲惫的身体上流动,本来如深秋天空般舒畅而明丽的心情,却在这温柔的夜晚被一种莫名的情感悄悄吞噬——那是一种从现有的满足中诞生出的空虚感,就像有人获得事业上的 成功 后,又耿耿于怀起曾经生活中的遗憾。

当初他在离开 爪哇岛 时囫囵吞下一整块纠结,没有功夫分辨,现在,当他对大海的向往得到饱偿后,那些滋味便如牛反刍似的冒了出来。这一整块的纠结中,“和解”与“斗争”被牢牢缠在一起,像卷着红绿两种颜色的毛线球,让肖恩心乱如丝、若有所失。于是,肖恩像是在这片乱石滩搁浅了,心潮虽不时澎湃,却却又没法向前或后退半步,直到薄云终遮住了弯月,睡意才如海浪一般扑灭了所有成形或没成形的想法,让意识渐渐变成了梦,也让那颗纠缠忐忑的心缓缓归于平静。

巴厘岛丨风与冲浪板

船越开越远,岸边的小镇也越缩越小,最后成了几堆小黑点,在迷朦的空气中若隐若现。

由于时间关系,肖恩只在蓝梦岛住了一晚,之后便返回了巴厘岛。回到后的几天,他又去了巴厘岛几片有名的海滩,呆呆地看着大海白色的爪子抓挠着海岸,再之后的一个傍晚,他去了著名的乌鲁瓦图寺,观赏了那片粉红色如玫瑰般浪漫的山崖与晚霞,等黄昏尽了,便兴致索然地回到了巴厘岛繁华的商业区。

巴厘岛
巴厘岛
巴厘岛
巴厘岛
巴厘岛
巴厘岛
乌鲁瓦图寺
乌鲁瓦图寺
乌鲁瓦图寺

巴厘岛的夜,豪华得像是被五光十色吞噬了。街道上红男绿女,觥筹交错,鼎沸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交织而成一股混响,艳丽的商品像纷飞的蝴蝶一样在主干道两旁舞动着翅膀,世界各地的游客挤作一团,以一种称得上狂热的姿态拥抱着这里的繁华。他们有的像打了胜仗招摇过境的士兵,坐在一种专属于他们的交通工具上伸着手高呼着向路边的行人打招呼,有的则像才从海边工作回来的渔夫,肩膀上还留着几道被阳光刻下的痕迹,从他们身旁路过甚至还能闻到海水特有的咸味。

拐进一条冷清的小路,那原先华丽的光影便如谢幕后的舞台剧演员一样不舍地消失在了黑夜中。一片薄暗里,路旁的纪念品店如路边流浪汉一样无人理睬,只剩几盏昏沉的白炽灯挤在众多商品中,在屋檐下艰难地放着光。白炽灯的正下方,整齐的竖着几帆手掌大小的冲浪板,上面漆着湛蓝的天空,乳白色的浪花,一个脊背宽阔的男人和一棵椰子树。夜风夹着海浪的声响拂过肖恩的耳畔,他随之冒出了冲浪的念头,在巴厘岛的假期还剩最后一天,原计划去岛的中部游览田野和瀑布,可一路走来,万念交集于心,只觉再观赏那些景色也味同嚼蜡,倒不如弃了那些想法,随着自己心里去。这么想着,那股冲动也就愈发强烈,直叫他控制不住地在网络上寻到一家冲浪培训店,当机立断地给自己报名了转天的课程。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第二天一早,天空才泛出色泽,一辆摩托车就准时停在了肖恩旅店的门口。摩托车的主人是一个名叫维克多的当地人,相隔甚远,他就用一副标志的笑容同肖恩这个陌生人打起招呼。阳光下,他黝黑扁平的额头上泛着白光,不深不浅的眉毛下悬着两颗如珍珠般闪亮的眼睛。他的脸不大,但鼻子却如澳大利亚考拉般宽阔雄厚,又无比合适的嵌在那张无忧无虑、布满笑纹的脸上。

上课的营地位于库塔海滩的沿线,肖恩到的时候尚早,维克多交代他先坐,然后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啤酒,递到肖恩身旁,谈笑风生地说道:“酒精一会儿能帮你更好地平衡身体。”肖恩无所谓真假,权当是解渴的水喝下了肚。

沙滩上支着无数顶太阳伞,可却因为阳光正烈而人影寥寥,几只冲浪板像花瓣一样围在太阳伞下,让整片沙滩看起来就像是被花儿覆满的沙洲。又等了几分钟,人才陆陆续续的聚齐,像搬运花粉的蜜蜂一样围坐在那朵花的“花瓣”上,而花蕊处则站着一位教练,正微屈着前后交叉的双腿,略弯着腰,一只手举起手心朝下垂直肩膀,另一只手与肩同高屈成直角,演示着冲浪的方法。理论课的时间并不太久,待教练确认了所有人都掌握了基本的方法后,便将他们两两分为一组,每组各分配一个教练下了海。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肖恩的教练是维克多,组内除二人之外,还有一个打扮颇为素净的陌生女人。她的个头不算高,但是身材却是苗条,就像一道刚漫上海岸的残浪,纤细却不单薄。长圆脸,一对双眼皮下嵌着两颗深棕色的如玻璃珠般灵巧透彻的瞳孔,白皙泛着微红的双颊上零星点着几颗不深不浅的雀斑,不给人积郁,繁乱的感觉,反而像一面白墙的上点缀的几点图案,显得健康和阳光。直挺的鼻梁下,是她微启的双唇和皓白的牙齿,每次微笑时都露出整齐的两排,像是牙齿为了见人而特意在口中排练过。

简单的寒暄后,肖恩知道了陌生女人名叫伊莲,年纪与自己相仿,此行亦是独自一人。三人半拖半抱着冲浪板来到浅滩,在真正接触海水之前,维克多像孩子临行前一再嘱托的父母一样负责地让二人在沙子上重复刚才学过的动作。然后他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了很多, 比如 站起来时姿势不要走形,失去重心时要往哪侧倾倒......最后他再三确认每个人脚踝上的安全绳是否系紧,等肖恩和伊莲纷纷检查完,才带着两个人走向大海。

阳光温暖而炽烈,肖恩一只脚才踏入海水,周身便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畅快,仿佛是海水轻抚着他的脚面,灌进脚上的每一个毛孔,让那种特有的温凉顺着血管送入大脑,心中原本因水性不好而产生的微弱的怯惧也无影无踪;兴致如水里的浮木般升上来;迎着海浪,肖恩步履艰难地将冲浪板送入海中,然后按照维克多的话跳到冲浪板上,双腿有些僵硬地伸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肋骨两侧,支撑起上半个身体,接着,肖恩感到一股力量在推着冲浪板前进,这股力量最开始不大,速度忽快忽慢,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是一双结实地胳膊在冲浪板后发力。伴随着海浪的声音,这股力量也逐渐增强,最后,肖恩感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正推动着他的冲浪板急速向前,和那浪潮一起到来的,还有维克多的大喊:“站起来!趁现在,站起来!”那声音比浪涛还快,先于海水传到肖恩的耳畔。

肖恩像是听到了命令的士兵,双臂一绷,双手发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右腿向前一蹬,左腿借力向前一迈,两脚便与肩同宽。肖恩把重心压的很低,脊椎挺得笔直,双膝也几乎蜷成了死板的直角,屁股像坠着十几斤的铁块,整体看上去又像几百斤的重物压在肩头。维克多的声音又从后面追上来:“直起身子!”肖恩迟疑了,对他来说,保持现有姿势就尽了最大努力,要想站起来更是难乎其难,等他自认为掌握了平衡想要站起来时,浪潮却比之前更急了,肖恩只觉脚下的长板像地震时摇晃的大地,他不禁敞开双手,想以此来保持平衡,但重心仍像灌了铅一样直直地往海里掉,身体也附势跌了进去。

这次的失利对于肖恩倒不算是个打击,反而激起了他对冲浪的热情,之后的时间里,肖恩又往复尝试了数次,但成功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其间还有几次险些撞翻别人,又或是慌乱中被自己迎面而来的长板狠狠砸中喉咙,哽塞到几度说不出话......

这之后,肖恩的态度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好像对于所有新鲜事物都一样,前几次的失败会激起人征服的欲望,可再几次失败后,那斗志便如时间长河中被蚕食的记忆一般消磨得一点不剩,最后气馁占据上风,让人反而质疑起自己。于是,肖恩停下了,他拖着手中的长板驻足在浅滩,宛如重病的人寻求治病的偏方那样,期望从旁边成功的人身上学到点什么。他注意到那些站在浪尖的人中有的人双脚站的很后,夸张得甚至再往后一步就会掉到海里,有的人则双手半举不举得耷拉着,像是肩膀的血管里被设了路障让血液无法通行,还有的人撑起身体的时候动作很快,甚至不难看到双脚离开长板时在海浪上一瞬间的腾空。他随之开始思考,大脑开始对眼睛的“发现”进行整合和加工,然后,他像掌握了这项运动的某种秘诀,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重新走向海浪。

肖恩一共报名了两堂课,由于时间紧张,便干脆把两堂挤在了一天。上午的课程并不算顺利,那份自己总结的秘诀,非但没能使他成功,最后还成了一种摆脱不掉又用之无处的累赘。午后恹恹的阳光洒在海面,为着下午那堂课,肖恩又呆坐在太阳伞下思考起来。突然,一声响指打破了他的沉思,转过头,才发现维克多正握着两瓶冰啤酒站在身旁。

肖恩很喜欢他身上那种简单和无忧无虑,打趣地先开了口:“怎么?嫌我喝的还不够多?一上午我可没成功几次。”
“就是因为喝得少才掌握不好平衡,再喝一瓶,下午准能成功!”维克多大笑着说道,声音清朗而洪亮。
“下午组里有几个人?”肖恩接过了啤酒,握着瓶身,做出一个碰杯的姿势。
“就你一个,大多数人都只报名一堂课当做体验,两堂课的人很少。”两只瓶子清脆有力的交碰在一起,像拨动琴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美妙。
“我上午的表现怎么样?”肖恩诚恳地发问,心里并没期许着肯定。
“还不错,我见过很多人甚至一次都没成功过,只是姿势要是能再标准点就更好了。”维克多诚心回答。
“姿势...”肖恩嗫嚅着,然后喝下一口啤酒,一边用手背拭了拭嘴角的啤酒沫,一边说道:“伊莲的姿势是不是都比我要标准?”
“那倒不假。”维克多说完大笑起来,接着说道:“嘿,你有没有听过那首歌?”
“哪首?”肖恩看着维克多黑珍珠般的眼睛,显得有些好奇。
“阳光在空气中弥散,大海如丝绸般软绵,潮水匍匐到脚边,鸥鸣在云中飘远......”维克多随之哼起旋律。
“好像没怎么听过。”肖恩皱了皱眉头,迟疑地说道:“怎么问起这个?”
“那歌手和你一样,也叫肖恩。”维克多回答。

一瓶啤酒下肚,维克多陡然起身,拍了拍自己沙滩裤上的沙粒,说道:“走吧,该开始下午的课了。”
肖恩随之起身,两个人去拖各自的冲浪板。经过一上午的炙烤,沙子已经积攒起太阳的温度,发烫的几乎无处插足,两人因此不得不踮起脚尖,像沙漠里奔跑的蜥蜴那样拖着冲浪板狂奔向大海,在沙滩上留下的两道长长的轨迹,就像他们的两条尾巴。

大海在阳光下急促地呼吸着,被一朵朵浪花压得喘不过气,维克多没有再在浅水处等肖恩,而是一直将冲浪板往水深处推,等海水差不多没过了脖颈才停下,肖恩有些惊异又颇为激动地冲维克多喊:“你确定这么深的地方没问题?”“放心吧!没问题的,下午总该比上午再有些进步!”维克多边说边用力地朝肖恩挥手。

肖恩费尽力气才把长板推到维克多身旁,维克多让肖恩把身体伏在冲浪板上,双手向后划水,两个人迎着海浪一直向前,直到海水已经深到远远没过头顶才停下,然后维克多支起身子,和肖恩一起跨坐在冲浪板上。海水在烈日下涌动,海浪被轻风卷起又悄然消失,接着,维克多突然开口:“一会儿我没法像上午那样在后面推你,等浪来了,你就听我的口令,向海岸的方向划水,等我喊你站起来,你就找准时机站起来,回想一下上午的姿势,一定别犹豫。”“犹豫”一词被维克多刻意加重,好像脱离了空气单独存在着,然后与阳光融在一起倒在他身上,肖恩感到心尖一阵微颤,紧跟着连点了两下头。

闲话间,海天交接处涨起一道海浪,如一排低矮的屏障向前急速推进。空气中无端的紧张被打破了,肖恩随即将身体趴在冲浪板上,双手撑在肋骨两侧,等候着浪潮的来临。浪花拍击海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肖恩甚至可以感到冲浪板周围的涌动也比刚才更加剧烈,片刻后,维克多突然大喊:“划!就现在,用力划!”肖恩顾不上姿势对错,手忙脚乱地开始全力划水,维克多的声音仍未消停:“快点!再快点!”肖恩划的更快了,紧接着,一股奔腾的大浪从后面猛地推了上来,像有无数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同时顶着冲浪板的尾部,冲浪板一瞬间加速,肖恩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窜了一下,他努着嘴咬紧牙关,双手几乎本能地扶稳长板,他只觉得大海先前急促地呼吸变成了一种疯狂地咆哮,像一头发狂地猛兽急着要吞吃了他,而那短暂的提速更是凝成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从他的心脏直冲头顶。这时,维克多的声音突然刺破了海浪声传过来:“站起来!站起来!现在!站起来!”

肖恩听到了维克多的命令,可不知怎的,身体却犹如断线木偶般不听自己的使唤,他的反应似乎被思考剥夺了,思绪还是陷在了对姿势的犹豫中,等他缓过神儿,海浪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掀翻他的长板。大海嘶叫着、狰狞着,如饥似渴地将肖恩吞卷进自己的巨口里,他感觉自己被淹没在了一阵噪声中,视力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一种窒息的混乱的冲动。他下意识地憋气,双脚拼命尝试着踩水,可一阵猛烈的带有咸味的海水还是从鼻腔灌了进来,那水似烟一样呛蚀,又如炭一样干燥,身体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被硬生生地拽入无底的黑暗。他竭力想抓住些什么,可四周却只充斥着如空气一般的海水,他枉然挣扎着,突然,他的双手摸索到一根富有弹性的、被海水浸透的绳子,他顺势蜷起身子,像握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不遗余力地拉它,直到他感觉到绳子另一端的东西正在风浪中跌宕着向自己靠近时,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脚踝上拴着的安全绳。

肖恩如死囚蒙赦般把冲浪板揽入怀里,让余浪平稳地将他送到浅处。肖恩在沙滩上坐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看到维克多在远处的海浪中向他招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像不得已接受挑战的斗兽士那样,拖着自己的武器朝着浪头走去。

海面上,肖恩与维克多同之前一样跨坐在冲浪板上,这次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让维克多把手搭在肖恩的肩膀上,然后问道:“刚才怎么样?”
“不太好,还没起来就掉下去了,现在一肚子的鸡尾酒——下面是啤酒,上面是海水。”肖恩自嘲似的笑着。
维克多开朗的笑声在海面上回荡起来,接着微笑着鼓励道:“就快成功了,这次准没问题。”

“希望如此吧,这可比我想象的要难多了。”肖恩的语气里除了些许彷徨之外,还带着琐细的期待与激动,就像黑暗中被大风忽然吹熄又兀自暗燃起的火苗。
“嘿,其实在我喊站起来以后,你要试着相信自己的直觉,少些思考多些感受,然后全随着自己的心走。”维克多望着远处的天际线,让这话显得像是在讲给天地听,然后说道:“姿势虽然重要,但那只是为了帮人更好的完成,如果在那上面过多犹豫,而错过了站起来的时机,那么姿势的标准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机会来临的一刹那,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这话声音不大,却如深夜洞彻人心的钟声一样发人深省,又如醍醐灌顶,仿佛有一只手将肖恩心中先前的郁结和犹疑连根拔起。那团乱如缠发般的心结,似乎正被一把木梳理顺,那如衣服褶皱般的烦闷,似乎正被一块烙铁熨平。现在,只等浪来了,肖恩直直盯着远方的天际线,适才纤屑交杂的感情已经无影无踪,四周的海水轻微的起伏着,随之摇晃的冲浪板就像一个摇篮,让肖恩感到一种难言的放松与惬意。

大约有几分钟,两个人一动不动。然后海浪被轻风飏起,从远方呼啸着席卷而来了,二人开始做准备,就像暂停的录像画面突然被按了快进键似的。等浪扑了上来,维克多的喊声从背后如约而至,肖恩应声,按照维克多的指令开始划水。他的神情上不带有任何犹豫,就像内心做了某种重大的决定,他将自己完全交给了直觉,只等那身体前窜的刹那,他的右腿飞也似的蹬起来,几乎是同时,左腿也随之附势跨出,双手张开保持平衡,身体如迅雷闪电似的直起来。

库塔海滩

阳光如融化的霜从高处流泻下来,原先怒吼着的无比凶恶的海浪,似乎变得温驯下来。浪尖上,乘着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他的头发在海风中向后飘扬,淡蓝色的瞳孔中透着巨大的兴奋与满足,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平举双手,挥舞着手中那条时而蜷起又时而舒展的风鞭,海浪在他脚下则像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一边在风中嘶鸣一边狂奔向岸边。忽然,从那个金发男人的身后,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振聋发聩的歌声,那歌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又宛转悠扬,每个音符都像融入了澎湃的海水,随着浪潮声起伏。

那首歌这样唱道:
“风致以最深的拥抱,
脚轻压出沙滩的浅痕,
阳光在空气中弥散,大海如丝绸般绵软,
潮水匍匐到脚边,鸥鸣在云中飘远。
你或许从未像现在如此孤单,
但请试着坚强一点,
拾起你的白帆,让那些人看见,
顺着海风,由着波浪,被送向前。
闭上双眼,你能感知到那一刻降临心间,
抬起头,对着天空呐喊,向他们诉出心中所愿。
别在随风飘扬随水浮流,
别再对他们欺心地夸赞,
你便能看到世人为你的改变。
就那样去吧,
在这冰冷孤独的世界中,
拥抱最光热的璀璨,
相遇最衷心的笑颜。”

库塔海滩
库塔海滩

科莫多岛丨海滩趣谈

傍晚的库塔海滩上,天空被暮色罩住了,清澈但不亮堂,沙滩如镜子一般光滑,海水仿佛被洒上一层金粉,泛着耀眼的如深秋银杏叶般的光。白天喧嚣着的风浪,现在也平和下来,温柔得像少女轻抚额头的手。海岸线很长,肖恩信步走着,没有了往日心中的郁结,肖恩只觉内心如远端的海面一样明净开阔。他走了一阵儿便停了下来,坐在沙滩高处,颇有兴趣地观察着浅滩上玩闹的人们。

他看到在海中嬉戏的一对父子,父亲身材魁梧,短裤挽到了大腿根,紧紧地箍着,以免被海水打湿,他身前站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的男孩,半截身子淹在金黄色的海水里,手里握着一个塑料瓶,在身前舀来舀去,像是要把这满眼的金色装进瓶子带回家。那对父子的近处,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正从浅处向大海深处阔步走着,海浪迎面打来,他不禁往后退两步,又继续向前,他的身影变得愈来愈小,散发出的英雄气概却让人为之动容。岸边,一个一头鬈发的小男孩正俯伏在浅水里,用手托着脑袋,他的皮肤在金色的夕阳下被衬得如树干一样乌黑,肚子舒服地贴着尚有余温的细沙,两只小脚交叉着前后摇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赤裸着上半身,脚下正运着足球,他在浅处站定,将球放在左脚脚背上,然后大腿一提,脚背往上一勾,那足球便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起来,就像是大海专门为观赏者请来的杂耍演员。

海风轻抚着岸边的沙粒,卷起了肖恩几缕金黄的碎发。突然,肖恩感到一只温柔纤细的手拍在了他的肩上,那只手像是被海风浸透了,还带着些许的湿润。肖恩回头,发现伊莲正带着游移不定的眼神站在身后。两个人都被这令人嗟叹的缘分怔住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伊莲应着邀请坐到肖恩身旁,开了口:“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相遇了,我才从那边过来。”一边说伊莲一边指了指身后闹市区的方向,接着说道:“我远远就看见你,但又不敢确认,这才走近了,没打扰到你吧?”
肖恩忙摇头:“那倒不会,眼前的景色多一个人分享再好不过。”
伊莲欣慰,然后颇为关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今天冲浪怎么样?说来惭愧,自己一上午只顾盯着脚下的冲浪板,几乎都没怎么注意到身边人。”
“上午一塌糊涂,下午总算成功了两次。你没注意到正好,我在水里可只剩摔跟头了。”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
接着,伊莲问道:“巴厘岛应该不是你的第一站吧?”
肖恩诧异,回道:“确实不是,不过你怎么知道?”
伊莲顽皮地指了指肖恩大臂上阳光留下的黑白印记。
肖恩随即笑起来,说道:“我从爪哇岛来,第一站在日惹。”
伊莲对这个答案显得并不吃惊,但仍是满怀期待地问道:“那边怎么样?”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肖恩话匣子上的锁。征得伊莲的同意后,他将这一程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和老吴的相遇、和安德鲁的道别、坐摩托车去布罗莫火山的夜晚、伊真火山上的绿色腰包、甚至还讲了老吴对自己名字的解释等等......
伊莲是沉浸在故事中了,肖恩讲完了好一会儿,她似乎还意犹未尽,等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的窘态,她的脸刷地便红了,漫在黄昏里,就像一杯清水里被兑了红酒。过了半晌,才故作自然地问道:“那么在伊真火山上挎着腰包的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但如果一定要我给个答案,我想那个人是老吴吧。”肖恩不踌躇地回答。
“那关于那个名字的含义呢?”伊莲又问。肖恩摇头,表示不知道。接着,他注意到伊莲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黑发红的脚趾,又看到一条“人”字型的小溪从拇指和第二指间潺潺流出,将脚面分成三部分,便问道:“巴厘岛应该也不是你的第一站吧?”
伊莲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然后摆头回答:“不是,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肖恩像参透了某种秘密,憋着乐先指了指自己的脚面,又对着伊莲的脚面挑眉,伊莲看了,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笑。
“所以,你都去了哪儿?”肖恩的话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但又怕这话出口让伊莲尴尬,便补上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伊莲弯眼含着笑,温柔像蜜一样从眼角溢出来,露出的那排整齐皓白的牙齿,好似在对肖恩的礼貌表示感谢,然后回道:“我刚从科莫多岛回来。”
“是有科莫多蜥蜴的那个岛?”这答案在肖恩意料之外,让他的语调不自觉地升高。
“是的。我从巴厘岛出发,先是坐船到龙目岛,然后又转船去了科莫多,一共花了四天。”伊莲说这话的同时瞥了一眼肖恩的脸色,柔声补充道:“其实,我倒不认为那个人是你口中的老吴,这话可能有点冒犯,但我在去科莫多岛的船上也遇到了一个类似的人。”
肖恩从她的语气中感到了一种诉求而绝非敌意,于是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可能要从巴厘岛出发的那天开始说起。”伊莲看向肖恩,仿佛在用眼神征得肖恩的同意。肖恩领悟到了那眼神的含义,随即说道:“太好了,这晚霞不会被辜负了。”

太阳又朝海平面跌下去了一点,海风依旧轻抚着游人的面颊,伊莲突然开口,讲起了自己那几天的旅程:“巴厘岛龙目岛的班船是上午时候,我一早出发,转了几辆车之后到了码头,那时阳光很烈,即使是海水也没能送来半点凉爽。等船开了,我就站在甲板上,双手握着同大海一样深蓝色的蔚蓝,望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岛,耳边是船员饲养的鹦鹉的叫声,伴着海潮与海风成了一首和谐的协奏曲。船开了整整一个白天,我就在甲板上看着细浪被钢铁的船舷劈成两半,散成青白色的泡沫,如天上的云一样,浮涌、聚集,然后分离,等它趋于平静,又化为点点光斑,射进我的眼睛里。再次踏上陆地,只剩一轮西落的斜阳在等着我了。与我一齐上船到龙目岛的有四人,但只有一人与我行程相同。她是个很开朗的姑娘,言行间都不难看出她的外向与活泼。我俩很快便熟络起来,一起去了离住处不远的海滩。初到海滩时天边还是像刚才一样的金黄色,远处的海水中兀立着一座灯塔,一副被父母遗弃后停止长大的模样。等天色暗下来,灯塔便亮了,上面的光如星辰般洒向海面,然后有规律地闪烁着。返回的路上,我们又听到一个美术画廊里传出的淡淡的温柔的吉他声,一个穿着红色短袖的男人正盘膝坐在画廊门口的台阶上,手中随风不断拨弄着琴弦,一个穿着黑色短袖衬衫的男人站在他的身旁,轻轻哼着我们听不懂的歌词。”最后一句伊莲说得很轻,附在她本就和缓的语调上,让眼前的夕阳似乎也变得和那时一样温柔了。

龙目岛
龙目岛

“第二天清早,我们两人与同船的人汇合了。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在龙目岛的村子里品尝咖啡和水果,傍晚,我们和幼儿园里的孩子一起游戏跳舞,然后等待着上船。其间,村子里停了电,我们就被淹没在了黑夜里,一边与黑夜另一边的人对话,一边抬头望着疏疏几颗星。等电来了,吃过晚饭,我们便上了船。那是一艘单桅的小型船,远没有渡轮平稳,但却充满着航海应有的气息。船上共十来个客人,还有五位船员,除我与那个姑娘选择睡隔间外,其余人全睡甲板。”

龙目岛
龙目岛

“甲板?”肖恩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对,船员给剩下的人每人准备了一张一人宽的床垫,将他们交错铺在甲板上,就像一间卧室里交错挤满了十几张床,只不过那间卧室既没有门也没有墙。”伊莲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我们二人睡的隔间,更像是直接漂在了海上,打开窗户甚至就能触碰到漆黑的海水。”肖恩点头,带着期待继续往下听。

“第三天,海浪一早就唤醒了船上的所有人,用过早餐,船很快行驶到了第一个要上岸的岛。等船靠近岸边,船员便从船尾放下小艇,那小艇要比大船低上六七拃,船员第一个下去,站在船头以保持小艇的平衡,他一跳,水就荡漾起来,两船间隔着的海,像张大了嘴等人掉进去。然后其他人再下到小艇上一左一右的坐下,有时左侧坐的人多了,船便突然向左倾,吓得他们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像热锅上的一团蚂蚁,又一齐向右坐。我们是分两拨被接到岛上的,十几分钟的徒步后,我们爬上了一座小山,山下是一片树林,树木大多枯萎了,还没等我们注意,领路的船员朝着树林全力扔出一块石头,几乎是同时,成百上千只蝙蝠一瞬间腾空而起,像一张自下而上倏然升起的黑色布幕,遮住了眼前的大片天空。”伊莲说这话时眼睛里依旧闪烁着那时的兴奋,双臂难以平静地在面前挥舞。

“再回到船上,我们都懒散又迫不及待地躺在甲板上享受起阳光。海水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船的四周不时有成群的小鱼跃出水面,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点下几个白点,然后又隐匿于大海之中不见踪影。我们和那姑娘一边贪婪地晒着阳光一边闲话起来。我们的话题从天气到目的地,又从目的地到圣诞节。

后来,海面风涛澎湃,甲板摇晃的幅度比先前更大了,甚至就连船头也上下摇摆起来,船舷如一柄巨大的斧头劈开了海浪,溅起近半个船身那么高的水花,阳光下,它们散成了彩虹色的水雾,就像是连接大海与天空的一座缥缈的桥梁。大浪持续了一个中午,等它稍微平息了些,我和那姑娘不出意外的都得了晕船病。黄昏时候,我们上岸看日落,那海滩布满了黑色礁石,被温暖的潮水轻轻打磨着,光滑的像涂了油脂。石头上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树,树干足足有四个人围在一起那么粗,根须一半泡在水里,一半从碎石缝里直挺挺地向上钻出来,就像生着无数根芒刺。等太阳完全下去,船员就在岸边生火,我们围坐在明亮的篝火旁,嘴里嚼着刚烤好有些焦的玉米,看着船员们往火堆中央掷木棍和柴禾,吃完了,同船的一人便在沙滩上划了一条线,其余人也玩性大发,纷纷站在线后朝着火堆投玉米芯。火越烧越旺,跳动的火苗让光明之外的世界愈发黑暗,最后,等我们的船变成了几盏黑夜中的光点时,船员才起身,将我们分拨送回了船上。夜晚的甲板上,我与那姑娘并排躺着,她问我回巴厘岛后的打算,我告诉她想先体验冲浪,其他的还没考虑,这个答案似乎正和她心意,于是让我报名时一定告诉她,我随即答应了。白天的汪洋大海,那时全消化在了更广阔的黑夜里,衬着背景,我还为这事高兴了很久。”

“最后一天,叫醒我们的是舷窗外海面反射阳光形成的亮色小点,船已经不再四无边际的海中航行了,远处小岛上的群山在晨雾笼罩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难言的神秘。又航行了一阵子,太阳出来了,烘褪了山顶的雾,船的速度开始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然后船停靠在了岛外的浅处,我们随即下小艇,兴奋地上了岛。在船员的带领下,我们像第一次进入丛林的猎人,带着强烈的新鲜感寻找着猎物的踪迹。翻了几座山坡后,我们发现了它们。身型小一些的科莫多蜥蜴基本都隐蔽在枯黄的环境之中,而大一些的则肆无忌惮地躺在沙滩上,它们像是习惯了游人的打扰,对此不闻不问,就像主人看到家门前偶尔溜过的几只小猫。下午,我们到了粉红海滩。那里的沙子是被红珊瑚的碎末浸透了,显出淡淡的粉色,岛上长满了如荆棘般的金色芒草,山坳间零碎蜷缩着几间小屋。我在沙滩上躺了很久,那姑娘则带上泳具,扑进袭上沙滩的一阵阵细浪里。”伊莲的眼睛随着回忆而轻灵地眨动,语气温柔而坚定,就像旁观者在诉说见闻。

科莫多岛
科莫多岛
科莫多岛
科莫多岛

“晌午时候,航程即将结束,我又同那姑娘一起坐在甲板上,再次问起巴厘岛同行的计划,她没有推辞的答应了,于是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伊莲停顿了一下,眼睛注视着远处浅滩里玩耍的孩子,像是停止了回忆。肖恩见缝插针地问道:“可今天上午怎么没见她?”
“回到巴厘岛第二天早晨,我就联系了她,她迟迟没有给我答复,到了晚上,我的心恨不能等得发霉长菌了,她才来了消息,她说她临时改了主意,那时候已经离开巴厘岛了。”伊莲撅了噘嘴,双唇随之由以前的狭长成了圆形,她的语气算不上哀伤,但却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肖恩想说些什么安慰,可还没开口,伊莲就接着说道:“所以,刚刚我才说那个挎着绿色腰包的人不一定是老吴。”
晚风渐凉,抚在肖恩裸露的皮肤上,不禁让他打了个寒战,接着,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顽皮地说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打赌?赌什么?”
“赌那个人是不是老吴。”
“怎么赌?”
“我们对这事都有自己的答案,所以这个赌自然没有输赢。但我觉得,我们现在心中所相信的,全不一定是事实,所以,如果日后我们其中一人改变了对这件事的想法,那这个赌就算有了结果,怎么样?”肖恩的眸光里反映着伊莲的脸,用令人感到融洽的语气说道。伊莲笑了,那笑容就像是成年人看到一个调皮的孩子做出了某种幼稚又动人的事情,唇齿间透漏着祥和,温柔而固执地回道:“好。”
肖恩伸出右手,接着说道:“我今天夜里就要离开了,所以,这算个约定?”
伊莲同样伸出右手,慷慨应允道:“好,这算个约定。”

海面上的声响传到肖恩的耳畔,夜晚的气味,沙子的气味,还有盐的气味,宛如几阵潮水,涌入肖恩的身体,此刻,他仿佛听到了海岸另一端鸣响起来的汽笛声,它们宣告着又有无数的人即将起航,奔向下一段旅程。而这次的旅程,对肖恩来说,已经结束了。他的内心像是被清空后又填满,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坚定,老吴、维克多、伊莲,他们像一个个例证一样向他彰示着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异类,彰示着这个世界的包容,真实与虚伪、平淡与热烈渐渐都成了虚无,现在,他只在与世界的相遇中感到了一种充实的心安与和谐。

离别似无期

两人一直到夕阳完全被黑夜盖住才从海滩离开,等伊莲回到住处,已经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她住的地方是一幢有四层楼的青年旅舍,大厅的装潢在色彩的掩映下显得宽敞而活泼,延展到深处的过道旁有一部小电梯,门被涂上了绚丽的明黄色,给人一种青春的感觉,可等它一开,便能清晰地听见不通畅的嘎吱声,仿佛老人生了锈的关节。伊莲的房间在四楼,等电梯的只她一人,电梯来了,她便上去,在门里等。过了一会儿,电梯门开始缓慢的颤抖着闭合,中间的缝隙随之被挤得越来越小,突然,那缝隙窄得只剩一个女人肩膀宽的时候,门停住了,接着,门又再次被撑到最大,从门外进来了一个背着大行李包的男人。

那男人身形单薄,背着的大行李几乎把整个人压塌了下去。他的上衣还算干净,但短裤上却生着几点斑驳泥泞,不难看出这一路的辛苦。男人稍微往后退了退,转身想把后背上的行李放在地上,就在他褪下背包的肩带瞬间,伊莲惊愕住了,她差点惊呼出来,可舌头却又像粘在了上颚上面,嘴唇也动弹不得。这个站在大行李包后的男人,腰上正挎着一个绿色腰包,腰包的一端又恰巧挂着一个蓝色的毛绒玩具。那男人将行李放到地上,然后转身点头做了个微笑,像是在为刚才打断了电梯关门而表示歉意。伊莲还怔着,没有表情回应,她只感到一股热气从胸口涌到双颊,脸随即红的发烫。

电梯升的很慢,每上升一段距离,似乎就能听到顶部的齿轮因工作太久而发出的抱怨。然后,伊莲想起了和肖恩的约定,她不顾窘态的开了口:“请问,你的这个挂坠是哪里买的?”
“这个?”男人掂了掂腰包上的挂坠。
“对。”
“玛琅。”男人回答。
“这么说你是从爪哇岛来了?”伊莲似乎感觉自己离答案更近了,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
“对,我从雅加达来。”
“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刚从爪哇岛过来,他去了日惹和布罗莫、伊真两座火山。”
那个男人眼中闪着兴奋地光芒,说道:“我几天前也刚去了那些地方,景色真的很不错!”说完,男人提了提自己的行李,他的楼层要到了。电梯又发出了一阵声响,然后上下震动了一下,门缓缓地开了。

男人没急着离开,他转身面向伊莲,友善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Wu。”
“那名字,在你的语言里什么意思?”男人的瞳孔中反映着伊莲的脸,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骇住了,眼神都变得空洞,嘴里顾不上礼貌,只是不自禁地蹦出这么一句。
男人木然,笑了笑说:“只是个名字,如果有含义,那就是‘无所畏惮’的意思吧。”说完,他转身提起行李,消失在了拐角处。

机身在气流中颤抖着,舷窗外的云逐渐开始变得刺眼,强烈的白色给每双想窥望它的双眼带来阵阵刺痛,也耀醒了那些靠窗熟睡的人们。我全身一股燥热,仿佛有火苗在皮肤上跳跃,拉下舷窗的遮光板,揉了揉眼睛,一场梦仿佛恍然清醒,打开手机,看到备忘录不知什么时候被敲上了这样几个词:

老吴、肖恩、安德鲁、伊莲;
畏缩、尝试、孤独、束缚、斗争、解脱、自由、改变。

-END-

相机:佳能6d2  镜头:EF 24-105mm f/4L IS II USM
后期:Lr+Ps
(因为这篇游记基本上没攻略,所以大家有任何行程上的问题都可以私聊我!知无不答,随时欢迎!)


备忘录上的几个词,如故事的梗概一般,
在不觉间被梦演绎了出来,
因为,谁会在自己的梦里认输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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