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和成都的朋友聊天,聊到此行,他出于善意劝说我不要走龙眼。
“龙眼,没有风景,没有一张打动人的照片。”他说,“都是那些人走出来,吹了无数的牛逼,然后忽悠后面人继续走的。”
我没有问他“那些人”指的是谁;我应该不是,但又似乎沾了点边。
他告诉我这条线路走下来之后,
两个结果:
1、你开始怀疑人生;
2、你变成和那些人一样,只晓得吹牛逼的。
我听劝了,也没听劝。
听劝是我没有当耳旁风。我们有理由但不应该去拒绝别人的善意。善意没有上下对错之分,只是表现形式和时机不同时被我们所能接受的程度不同;哪怕丝毫无法接受,我们只要知道这是一份善意即可。
没听是因为道不同,不与之谋。因为对于人生,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我永远不会变成那些人。我一直在变,观念、认知、底线...可我还是我;或许有一天,我只晓得吹牛逼了,那也是我人生所经历的一场体验,哪怕这是一场愚昧的体验。
我没有问他是否走过龙眼,大体是没有;我只是觉得若不是我自己,又怎能知道打动我的风景在何处呢?断然否决,路会变窄。一花一叶,打动我的,或许是未知的前方拂面而过的清风。又如何会有照片?
我们订的旅舍,离天府广场只有几步之遥,位于一栋居民楼的顶楼,跃层是天台。两个年轻人,把自己的屋打造成了旅舍,接纳着江湖四海的客人。他们养了两条狗,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摇头晃脑在客厅里蹦窜,喜乐的很。楼顶天台有一只猫,碎花纹,鼻头半黑半黄,好看不得,却有一双通灵的眼睛;也不怕生,你招呼它,它便走近用头蹭你的手。天台打造成了小花园,种满了各种盆摘,都长得旺盛;独立在这城市的摩天大楼之中,怡然自得。
我抵达时,先到的队友们早已在天台把酒言欢唏嘘过往。而两天前,他们还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走着,走到这个天台,轨迹奇妙的相遇了。这是一种我十分享受的美好:和不同的人的轨迹相遇,并行;尔后或许,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也或许,一眼万年沧海桑田。
我一直认为,未知的才是最美的;而相遇,让我们有了更多未知的可能性。
进山前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是送海雯走的时候在旅舍楼下拍的合影,黑白的。夜里下着雨,已近零点,路灯昏黄,但还不至于黑白;是这家伙P的。这家伙一定是以为我进了山,九死一生会死里头,提前整张黑白照,以缅怀数日后的我,真是贴心之至。
看过我的《车厢生活》的人应该对她不陌生;对,就是那个到处爱喝口小酒的家伙。
这一晚她返程,我启程;没有其他时间交集。她赶来我住的旅舍,我们在天台上喝了一杯,聊了些哪都能聊的话,现状、梦想,还有成都的火锅。她结束行程后有些疲惫,我启程前一晚也需要早睡;其实大可不必见这一面。我俩本身就同在杭州,有千万种合理的说辞回头再约。在杭州很少见面,而出来了却又觉得非见不可。
正如我在朋友圈里感慨,“或许是浪子回了家,少了些许江湖味;江湖的朋友,就江湖见吧。”中学时的老师亦是挚友给我留言,说我写的文字很性感。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修饰,却又觉得言近旨远,分寸不离。我想了许久为何,回复道:或许是对江湖有欲望,而未被满足,所以见了觉得性感。
转念一想,如果我有幸死在此次途中的大山里;那么身前留了一条性感的朋友圈,倒也不显忧伤。
接下来六天的故事冗长,絮絮叨叨尽是流水;
记录我们走过的路,以感恩我亦师亦友的队友们。
有个木讷的家伙曾经说过:
如果你迈出第一步,你的另一条腿一定会继续向前。
我们总是畏手畏脚,畏惧一些从未尝试过的领域;却还总困惑自己为何对现状意兴阑珊。
好吧,楼上那家伙就是鄙人。
“小辉哥,你那治高反的特效药呢?给我来一颗!”
“咋了这是?”
“我好像有点高反,后脑勺有点晕。”
“脑袋晃两下就好了...”
......
叶子高反睡不着,问小辉哥要高原安,小辉哥叨叨着这猪队友扰人清梦。睡的迷迷糊糊,被这尿性的对话吵醒。不知道几点,应该已经是清晨了。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昨晚喝了那么多汤,半夜也没丝毫尿意。见大家都动静,我把脑袋往睡袋里缩了缩,侧个身想睡个回笼觉,却睡意全无。也罢,过会儿也该起床了。在睡袋里摸索手机,趁着大家还没起,记录下昨天的行程。
雨停了,浓重的雨云并没有散去,空气清凉而湿润。蓉城还没醒,我们把包塞进后备箱,怯生生的上了车。我还没从前一晚53度的郎酒里缓过神来,歪头靠着车窗睡回笼觉,努力让自己迅速进入待发状态。
出了市区后天已经大亮,我们找了家早点铺子先安抚下宿醉的胃。由于酒劲未散,我胃口并不好,食物难以下咽。果腹为先,我灌了自己一碗粥,又艰难的塞了三个小笼包。小辉哥似乎没怎么吃,大体也是好受不到哪去;前晚就属他喝的最多了,睡着的前一秒还在喊着要酒喝。
两辆越野车,载着我们七人七包,沿着有“地质灾害博物馆”之称的省道303线,一路驰骋,开往长坪沟方向。明知有盘山,不怕十八弯;蜿蜒曲折的公路在幽谷峻岭间盘旋而上,透过车子的前挡风玻璃,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雪峰。享受着身体随着车子而惯性的晃来摆去。
接近晌午,司机在离长坪沟景区还有不到五公里的一处大拐弯,靠边把车停住了。这是我们事先定好的起点,司机大哥再三提醒我们下车动作要快。怕是有巡山的小妖,逮了我们这些取经人。
端午时圈内的朋友告知龙眼的检查站哨岗很严;由于端午期间山中下雪,垭口雪深,景区出于安全至上也是无可非议。端午期间走龙眼大环线的朋友也是止步于龙眼垭口,无功而返。我们依旧决定按原计划正穿进山,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尝试体验龙眼线。若是遇阻,则改为从卧龙反穿。
山里的温度比市区低很多,风吹着让人直哆嗦。我们卸包,穿上了软壳或是冲锋衣。走了不到半小时,天就开始飘起了小雨。衣裤鞋都是防雨的,背包防泼水,况且还套着防雨罩。说是雨不如说是云雾,大家都不急着拿出雨衣。这就像是踩在云间,虽说不能腾云驾雾,但在云朵里穿件扎眼的塑料衣,画面多少有些破坏美感。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润肤清肺,沁人心脾。
美不过三秒。叶子掏出一件遮不住屁股的黑色雨衣套上,像个露腚的驮背黑寡妇。原本充满仙气、不知有汉的幻境,画风骤变,莫名有种浊气缠身、妖孽横生的错觉。
叶子是三年前一起走狼塔时的队友,憨厚耿直,品性纯良。憨厚?纯良?由于词穷,似乎确着不太恰当;俗话就是,傻。户外圈子虽然鱼龙混杂,大体都是性情中人,友善居多;但也不乏不怀好意之辈。傻小子无害人之心,却也无防人之心。狼塔回来,和队友参合着一起搞文玩;水深水浅也不知,钱出了,人跑了,积蓄没了;滚回家卖起了水果。
当年在狼塔,叶子输了游戏,借了女队友的运动内衣,赤着身穿在自个人儿身上,塞上两个碗。面黄肌瘦,根根肋骨,猥琐的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还不停的搔首弄姿。自此,我瞅着他就有种乌烟瘴气的寒意。
早餐和补觉,成功的让我恢复精神,并且状态还不错。小辉哥似乎还没有缓过来。肠胃告诉他,还需要排泄下前晚的酒气。于是他让我们先走,为某块土壤施完肥后,就会迅速跟上。小辉哥是强驴,户外经验丰富,而且有明显的路径;我们就继续往前,找个适宜的地方午餐等他。
小辉哥,身高五尺有余,寸头,精壮,皮肤黝黑;是一个久住在南方却没改乡音的直爽北方汉子。早几年经营着130多家服装连锁实体店,遭遇电商时代冲击后,放下名利场,提前退休了。而今大有“素处以默,妙极其微”的境界;在广东的户外圈子里,玩的风生水起。今年五一鳌太,他也带了一支广东重装队伍穿越。在天气突变后,明智决定下撤,拽着11人安全下山。在与我们汇合前,他刚完成了贡嘎线的穿越。贡嘎雪厚的地方到大腿根部,现在这肤色大体也是在贡嘎提炼的。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老驴醉了也会懵圈。我们在一处牛棚边休整,怕怕掏出整张馕,和自己的脸比划着,庆幸着脸盘还没大过馕。呵!我觉得超越指日可待。我们正啃着馕,闲聊着,以为小辉哥很快就赶上来了;只听到对讲机里,小辉哥诧异的问:我怎么又快到公路边了?
蛤?!我们不是往背离公路的方向前进吗,你怎么会走到公路边去。酒是个好东西,脑子也是,两者似乎不可兼得;小辉哥如了个厕找不到北,竟然南辕北辙都没发现。老司机闹了乌龙,把我们给乐的。果然是应了那句“难度不够,迷路来凑”哈。
雨越下越大,并且没有要停的意思。走在光怪陆离的林子里,树枝干上挂满了嫩青色的胡须。这些类似地衣的胡须学名叫松萝,由于呈悬垂条丝状,也有人称之为关公须、海风藤、云雾草等;对生长环境要求很高,一般也就只能在空气质量极好的深山老林看到。
一条窄窄的马道延伸到密林深处,拐了弯消失不见。路面积聚了雨水,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泥土里混杂着牛羊屎,搅合搅合,泛着清淡的屎香和新鲜的泥土味。踩上去粘软绵稠,附着在鞋底鞋面,溅起一些甩在裤管上。这肮脏的鞋裤在潮湿的密林中,不会引来鄙夷的目光,浑然一体。而此刻,七个野人扎进林子,意犹未尽。
海拔缓缓的攀升,气温渐渐下降。防泼水的手套已经湿透了。手冻的麻木,我需要不停的活动手指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我还是坚持没穿雨衣,我喜欢下雨;我们大多数人或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下雨,只是过于浮躁的心境总要为烦闷找个理由。怕怕也没穿,嘴里却跟我叨咕:蛇精病,这么大的雨都不穿雨衣,咱俩为啥要带着雨衣呢?怕怕一定是我的小迷妹,我干啥她就学,还非得和我一个帐篷。对,就是那个在沙漠里半夜吓尿裤子的怕怕。
出发前,叶子说要和我混帐;怕怕说不行!叶子怕怕怕;哦,是怕 怕怕;不是啪啪啪。只好自己背了单人帐。叶子长得丑,动作婀娜言语猥琐,至今单身取向不明;我哪能从了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好将就着让怕怕伺寝。
不知道是因为高海拔,还是因为下雨,我们不停的休息。虽然我觉得状态还可以,但是速度确实提不起来。在巴丹吉林沙漠里步履生风的沈哥,也老是气喘吁吁的。除了怕怕,跟打了鸡血似的,后半程一直甩开我们走在最前面。刚过下午四点,我们陆续抵达了小海子休整;离目标营地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雨一直在下,浓云没有裂开口子;云雾萦绕,除了脚下的草地,我们看不到四周的风景。小辉哥和林哥还未抵达,我们湿漉漉的躲进了小海子的木屋内。由于状态不佳,我们商量着是否继续前行;并通过对讲机征求小辉哥和林哥的意见。不知道是信号问题还是状态问题,只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小海子扎营...小海子扎营...态度之诚恳,生命力之微弱。
根据以往帖子的描述及对轨迹地图的分析,沈哥最终敲定,原地扎营。一来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二来天气不佳;而且第二天早点出发应该可以把今天的路程赶回来。我们卸了包,从包里掏出抓绒、羽绒穿在身上,一个个哆哆嗦嗦的站在木屋里。
木屋狭窄低矮,阴暗潮湿,有一张木板铺的堆满杂物的榻;榻上积满了灰尘,由于漏雨,根本无法放包更别提躺人了。剩下的空间放下七包,坐下七人,正好还有一块空地开锅做饭。木屋里需要开着头灯,不然聊天时我都看不到对方是否朝我眨眼睛。
林哥迟了我们二十分钟抵达,他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坐在屋里紧锁着眉头,嘀嘀咕咕掐指算着什么。然后态度诚恳,又郑重的宣布:明天的路程超过今天的一倍,要是明天落后超过1个小时,我就自行下撤去长坪沟喝酒吃肉啃西瓜。然后舒舒服服等你们出山,我可绝不拖队伍的后腿。
沈哥拎着水袋出去为大家打水,默许了林哥的话。但是我知道,沈哥心里有杆秤,他不觉得林哥走不下来;也绝不会放任林哥独自下撤。
外面的雨今晚看来是不会停了,我们围坐在屋内,各自开锅做饭。辉哥煮了一大锅紫菜蛋花汤。蛋是新鲜的鸡蛋,出发前打碎,装在矿泉水瓶里。这样做可以充分压缩空间;山里气温低,也不会变质。沈哥要做西红柿鸡蛋面疙瘩;怕怕倒水沈哥和面,这是个技术活,讲究控水和火候。西红柿是新鲜的番茄,沈哥带了三个,放在乐扣乐扣饭盒内;鸡蛋也是新鲜的鸡蛋。我们总是为了轻量化,而放弃带新鲜的蔬果和肉。在户外只要保证热量和一定的元素补充,口感基本会被放弃。但是,这仅限于背负能力有限之辈,比如说我。林哥竟然还带了火锅料,可惜想吃的时候硬是没找到...我细胳膊细腿身材瘦小背不动,可是我脸皮厚啊;他们煮啥我就蹭啥,不挑食不厌食。叶子煮粥,小南泡了山之厨。小南一边吃,辉哥一边讲故事:这山之厨是好东西,吃完了袋子别扔掉,有用的很。小南继续吃,辉哥继续讲:像这样的下雨天,外面又冷,睡前塞进睡袋里,万一晚上想上厕所。(山之厨是一种户外比较普及的脱水真空食物,倒入热水焖五分钟即可食用的便携米饭。由于要焖,所有包装袋有密封条。密封的好液体漏不出来。)小辉哥还补充道:我一般一泡尿得用两个袋子...辉哥一边讲,小南一边吃...笑得差点喷出来。
吃饱喝足,我们决定收拾下席地而睡。铺上地席,再铺上防潮垫,一个挨着一个就是大通铺。比划来比划去,就是挤不下七具躺着的肉体。于是,宅心仁厚的沈哥把屋子留个了我们,自己在屋外扎帐篷。屋外空气清醒,青草芳香,雨露滋润;可是我们这群渣渣,霸着阴暗潮湿的寸土谁也没走出去。真是卑微。
终于摸到手机了,打开后屏幕亮得刺眼;等到瞳孔适应过来...纳尼?!屏幕上赫然显示:22:07!这才半夜啊!好吧,上述是今天,不是昨天。我把脑袋往睡袋里缩了缩,这漫长的夜晚原来才刚刚开始。
•
“呕...呕...”
感觉刚刚睡着,我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惊醒;哗啦啦的听到呕吐物砸在地面上,然后溅开。有人吐的很厉害,是叶子;这也是高反的症状之一。由于突如其来,似乎就吐在睡袋边上,发酵过的固液混合物顺着地势流到了地席边上。林哥和小辉哥手忙脚乱的帮他收拾。小辉哥愤愤的抱怨着叶子这猪队友。叶子显得有些难堪,弱弱地连连说着抱歉。事后他说:黄疸汁都吐出来了,留在嘴里的残液我又给吞了回去,有点苦。
我虽然意识清醒,但身体却一动都不想动;僵在睡袋里听着屋里的骚动。叶子吐完钻进睡袋后没了动静。小辉哥也继续睡了;林哥似乎一直没睡着,他看了下表,00:20。反正睡不着,林哥干脆起来煮起了宵夜。不知道他在煮什么,我只听到了水被煮沸,咕噜噜冒着泡。
叶子又睡去了,我却被他害惨了。听着这咕噜噜的沸水声,一股清晰的屎意油然而生,大有破门而出之势。在海拔三千八的午夜,让我钻出温暖的睡袋,到下着雨的屋外去露腚。这样的魄力和觉悟,我还是有所欠缺的。于是在空间有限的睡袋里,我竭尽舒展腹部之姿态,以让浊物可以躺在我的体内而不是在肛门口徘徊。几个回合下来,最终放了俩屁,以示妥协。
谁也没有想到,这无尽漫长的夜,在接下来的一天,成了奢求。
既是明确了方向和目的地,我们也无从得知期间会经历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定信念,不断的前行。
这也是我们在第二天里所学会的。
早晨起来,浓云终于撕开一个窟窿,露出一片湛蓝色的天,晶莹剔透的雪山轮廓清晰,浮于其中。我们像是惊魂未定的麋鹿,壮着胆探头走出木屋。当第一口清凉透骨的空气从鼻腔进入体内,我们便瞪大了眼睛肆无忌惮的吞食着眼前的一切。
好友前几日发了一条朋友圈如是说:
愿你童心未泯,愿你心中一直住着一个童话。
我悄悄改了下,回复道:
愿你童心未泯,愿你把日子过成一个童话。
而此刻我便身处童话:
巍峨的雪山下,
有一座静谧的湖泊;
湖边是没蹄浅草、迷眼乱花;
一条蜿蜒的小径,
穿过花丛,通向了山坡上的一座小木屋。
山风拂过,
木屋里钻出了七个小矮人,
贪婪地吮吸着清凉的空气,欢呼雀跃。
好吧,其实钻出来的只有六个;有一个昨晚被冷落了,睡在屋外。
沈哥一早就把我们喊醒了,告知我们云开雾散,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坐起身的第一件事,是静静地盯着叶子的睡袋,10秒,20秒,没有起伏...我心头一惊,然后瞅一眼小辉哥的睡袋;此时叶子翻了个身……尼玛,原来没死。
林哥是最先钻出睡袋的,他一晚都没睡好;小南可能是昨晚边听故事边吃饭,导致消化未遂,闹肚子了。不过这都是饭前的事;早餐吃完,都满血复活了。
既然天空作美,我们七点就整装出发了。沿着通往湖边的小径,前往大黄棚子。今天我们要先抵达大黄棚子,然后上犀牛海子,接着翻过犀牛海垭口,翻过热水垭口,最后下降1200米海拔至牛棚营地扎营。
一路花开的俏丽,野鸭从眼前掠过,扎进湖中嬉戏。上游的湖面变得细长蜿蜒,像几条泛着鳞光的蟒,横卧在山谷里。有牧民赶着几头牛慢悠悠的走在间隙的草地上;牛儿也不理睬,或低头饮水,或抬头凝望,娴静端庄。
越往里走,海拔缓慢提升,只剩下一条雪化而成的湍急的溪。我们在唯一可以过溪的木桥边休整,晒一下昨天淋湿还未干的装备。
由于忘了昨晚的缠斗,早餐我吃了一大碗油茶面。(油茶面是东北的特产,是由面粉内搀牛骨髓或牛油炒熟,加糖、芝麻、瓜子仁等物制成,热水冲泡成糊状即食。沈哥说唯有中华老字号老鼎丰最为正宗。)自从巴丹吉林时蹭了一口后,我对其钟爱无比。这回也是特意让沈哥带了两袋。
这段路肠满肚胀的我,根本迈不开腿,慢悠悠假装痴醉于风景之中。我明显感觉到了浊物对我剥夺它自由的报复。它收敛气息,倔强的蜷缩在门内,使我觉它不爽,又干它不掉。我只好趁着大家休整,找一处灌木强行露腚与之谈判。
清风徐来,芳草萋萋;谈判僵持了一刻钟。最终它回归自然,我一身轻松。回首告别时,这硕大的家伙淡然盘卧,翘首迎风,得意的很。
接下来我的状态便是极好的。过了溪,坡度加剧,我们开始爬升前往犀牛海子。我和怕怕一路上到顶,小辉哥紧随其后。后队稍有些脱节,于是我们找了一处避风休整午餐。小南还是有些拉稀;叶子印堂显黑,嘴唇发紫;按林哥的性子,上来后应该会兴奋的仰天长啸,却只是靠着石头仰天躺下;沈哥也吃不下东西……低氧和低气压的情况下攀升,使得大家的双腿都变得有些迟钝,脸色各异。
我们抵达犀牛海子时已过正午。当我们翻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朗。被雪山环绕的犀牛海子静静地呈现眼前。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不惊不惧,不起波澜。
犀牛海子有一个口子,湖水哗哗的往下泄,汇聚成溪。对岸陡然耸立的雪山,正是我们要翻越的犀牛海垭口。我们在湖边休息拍照,林哥和沈哥煮水做补充。
这里其实是一个不错的营地,水源近,地面平整,四周地势高又能避风。但这不是我们今天的营地,我们需要再翻过两个垭口,下降到牛棚营地。昨天落后的进程,今天必须补回来;趁着天气好,我们要多走一些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营地。
轨迹地图在我们左前方画了一个迂回前进的大弧线;而我们右前方山壁上的雪能看到明显的两行脚印。小辉哥主张直接从右边上去,虽然坡度接近七八十,但是距离短上升快,而且有脚印相对也能降低危险。左手边迂回上升,路线很长,但难度未必就减小。我们商量后决定朝着右边脚印方向直拔上山。
远看雪稀稀落落的,走近了才发现雪很厚。小辉哥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最前面开路,有些地方甚至一脚下去没过膝盖;我和怕怕紧随其后。雪域和沙漠一样,开路的人是最累的。坡度实在有些陡,有些地方都无法用登山杖,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而上。我们背着大包需要随时注意控制重心,一旦失衡滚落,基本就万劫不复了。
这段路比看着时要艰难很多。沈哥为了确保这不是段冤枉路,再一次打开轨迹,发现大方向略有偏右,于是尝试左切后再上升。此时小辉哥已经快到坡顶了,而怕怕和我也挂在半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叶子和林哥随沈哥另辟蹊径,小南最终还是决定踩着我们的脚印上来。
坡顶海拔4300米,可以看到犀牛海子全景,镜面天空呈湛蓝色,雪水划过山腰的碧草坡,或汇聚成溪流向山谷,或流入海子中。
高海拔踏雪攀升着实有些累,大家都还没适应。我们在坡顶横切和沈哥汇合,然后稍作休息;叶子和林哥被拉开了距离,用林哥自己的话来说,他成了“此次穿越的金牌收队”。
犀牛海垭口海拔为4600米,这意味着我们的雪地攀升才刚刚开始。我的雪套经不起折磨,坏了一只。雪时不时能倒灌进鞋子里。为了防止鞋子湿掉,我需要不时的停下来调整雪套。
小辉哥和沈哥轮流在最前面开路。辉哥说:你们不能光让驴干活,不给驴动力啊。沈哥说:晚上我煮面片,分你一半。虽然路况不堪,但我们大体还是在享受这份劳筋骨,苦心志的艰辛。犀牛海垭口上有一个玛尼堆,我甚至都没有停下脚步虔诚以视,疲惫已经接近极限。
本以为两个垭口间的下降和横切会相对轻松,可以快速通过。但是由于雪太厚,根本无法判断落脚点下面是深是浅;经常会因为一脚陷得太深,而整个人都跪在雪里。时间已经接近六点,垭口开始起雾。我们心里很清楚,必须要加快进程了;但是现实总是不遂人愿。我们缓慢的移动着,走夜路是不可避免了。
我们在热水垭口下等叶子和林哥。他们并没有落下很远,只是起雾了能见度降低,拉近距离可以减小迷失的风险。叶子状态不好,濒临崩溃。他曾向林哥提议说让我们前队的人卸包回头去接他们一段,被林哥驳回了。林哥虽然状态也不佳,但林哥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饭还多。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真的到极限了,只是在面对困难时选择了妥协。而此时若不能咬牙坚持,之后的路必然是走不完的。更何况林哥的理念是,坚持不做拖团队后腿,增加队友负担的事。
叶子坐在石头上,手肘扣在膝盖上,头埋着狠狠的呼吸,拱着的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现在要是递给他纸笔,他估计会毫不犹豫的开始写遗言。哦不,叶子应该连执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叶子向我求助,希望我可以帮他背食物。我拒绝了。我们七个人里,叶子应该和我最熟,他在开口前一定也设了好几道防线,但我还是拒绝了。虽然我没有林哥的阅历和洞察力,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伸出援手的时候。
况且即使我有心帮忙,我也无力承担了。这次我的包已经超重了。早上出发前我让林哥递一下我的包,林哥第一下没提起来,怕是闪到老腰就放弃了。虽然并没有这么夸张,但这次我确实带多了。总之,我这自私的小婊砸此时就是不想帮他背吃的。
小辉哥已经带着小南和怕怕往热水垭口出发。林哥要求再多休息5分钟。沈哥应该是放心不下,决定在队尾收队。
极限不断的被突破,我们最终上到了热水垭口。累瘫的我一屁股坐在雪上。雾越来越大,分不清方向;四周一片雪白,没有路径。我们在垭口上摸索了很久。垭口有一处断崖,乱石嶙峋,由于雾大见不到底。天渐渐暗了下来,还需要下降1200米的海拔才能抵达营地,而我们此刻却被困在垭口找不到下山的路。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从犀牛海垭口下降的情况判断,并没有比上坡快。接下来无论是雪还是陡坡,我们都会在黑暗中。黑暗中,危险必然就会增加。
迷失状态没有维持太久,我们找到了下山的路。说是路,不如说是一处相对能落脚能下降的碎石坡。白天这里应该是向阳面,雪化干净了,露出风化严重的碎石。这里的碎石都呈现片状,加上空气湿度大,踩上去非常滑。谁也没有幸免,时不时脚底打滑一屁股砸在地上。因为根本就没有路,碎石踩过后也很难留下痕迹,我们等到看见队尾才继续前进。沈哥和怕怕在最前面探路,我放慢节奏降低速度,直到叶子和林哥跟上来。
天开始黑下来了,能见度越来越低;慢慢地我看不到前队的身影,只能通过对讲机来沟通。叶子和林哥有自己的节奏,速度提不起来。我心里着急,嘴上不断的催促着他俩减少休息时间,咬咬牙跟上。确保队尾我们三人都在视野范围内,不单独行动或掉队是最重要的。但,最终我们一起掉队了。
前队在一处雪坡边卸包休整等我们仨。根据轨迹我们必须横切至向阴面,又得踏雪了。此时,天完全黑了;大家掏出头灯戴上,一个挨一个继续前行。林哥说让我们先走,他得在休息五分钟。不行!此时谁也不能单独行动。
距离还是被拉开了,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点点的亮光在晃动;雾大的时候甚至连亮光都看不到。坡度依旧很陡,路况有时碎石有时积雪,无论哪种都很滑。有时一屁股坐在雪上还能向下滑上一段。看不见前面的头灯,我心里干着急。
“啊!!!”前队好像在喊我们,但我没听清什么内容。
“怎么了?”我朝前喊着,估摸着是路径走偏了。
“待在那别动...”是小辉哥在喊。
我看到远远的有头灯晃着,是在往回走,看来真的是走错路了。于是我用对讲机向沈哥确认情况。“不知道,好像是小南摔了…”沈哥在对讲机里说。什么?
等我赶到时,沈哥也刚从前面返回到事发地。只有小辉哥的包横在雪上,一排脚印延伸到左手边的坡下。小南滑坠了...
小南没及时戴头灯,一直走在小辉哥后面;为了轻松一些,她选择坐着从雪上滑下来。小南没有意识到此举动的危险性。由于速度太快,小南没能及时停下来,直接从雪坡的左侧冲了出去。
小辉哥第一时间,卸包下坡去救助。“我没事,我在这里...”是小南的声音。她尝试用登山杖减速,但速度太快,登山杖脱手了。脱了僵的她一直冲下五六十米落差,冲过一片碎石堆平台,冲过一条冰川,背包被石头卡住,她最终被挂在河沿。
小辉哥下去后确认了小南人无大碍,头虽然磕到几下,但是没有重伤。沈哥也卸了包下坡,在半山腰捡到了小南的登山杖。他们一个背包,一个扶人,重新爬了上来。小南捡回了一条命。
我们没有时间去回想这可怕的一幕。确认了小南没事后,我们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前进。在到指定营地之前,我们没有栖身之地。
惊魂过后,我们继续下降,很快就过了雪线。如果是白天,我们很容易辨别路径;而现在头灯所及的区域内,只能看到杂草、碎石…我们需要不停摸索探路,依靠着PGS勉强的沿着轨迹缓慢下降。轨迹并不是一条直线陡然向下的,我们不停的左右横切。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走更多的路。
雾散了,墨蓝色的苍穹,没有云,也没有星星。我们能清晰的看到山谷对面的山脉的轮廓,那就是我们明天需要翻越的耙子桥垭口。虽然只是黑影,却丝毫不影响它高耸的气势。我想像着明天的自己在对面的山头,望着现在的我;真是个奇妙的念头。
我的手机飞行模式下用了两天,只剩1%的电量。本来想着到了营地在充电,见沈哥在前面带队,一个人边看轨迹边探路实在太累。于是我要求休整一会儿,顺便可以把充电宝拿出来充上。从小南事件出发后,我们就一直埋头赶路没有休息。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还没吃晚饭。我坐下来休息,啃了两口馕。其他人只是站着休息,也没人吃东西,也没人说话。
是啊,接近十点了,我们今天已经走了15个小时了;吃东西很累的,说话也很累的。如果可以不眨眼睛,甚至希望眼皮也能尽量不动。大家都咬牙坚持着,一说话可能就泄气了。
很多时候根本没路,我们走着走着很容易偏离轨迹;然后再回头,在轨迹左右试探。路是S型的,有时候还需要过水,基本都是陡降。进程缓慢到窒息,营地也遥遥无期。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最后一段轨迹是笔直的,我们干脆不找路了,直接朝着谷底下降。这样接近七八十度的坡,我们已经连续走了近五个小时。我的膝盖开始有些不适;怕怕也废了;林哥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们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任凭前队甩离我们,直到看不见亮光。
前队一直没有传来抵达的消息。我和怕怕成了队尾。两个瘸子开始自暴自弃,喋喋不休,咒骂人生。我问怕怕到了营地准备吃什么;怕怕说,吃个屁啊,直接睡觉!我想拿登山杖抽她,不小心绊倒石头差点摔死,把登山杖给压弯了。人果然不能心生邪念。
女人就是善变。后来我又问怕怕到了营地准备吃什么;怕怕说要犒劳下自己,煮火锅吃。哦,怕怕其实原话是这么说的:“特么的我们煮火锅吃吧!太特么重了!尼玛!四百多克呢!”
我们抵达牛棚营地时已经00:35了。我俩一个队友都没看到,也不见搭好的帐篷。由于牛棚营地太脏了,而且扎不下我们四顶帐篷,沈哥和小辉哥决定继续前行,去探一下热水营地的情况。叶子、小南和林哥在溪水边等消息。热水营地还有将近600米的直线距离,可是我连6米都不想走了。
沈哥用对讲机告诉我们热水营地可以扎营,让我们沿着溪一直往上游走。小南冲着我说,你不是有轨迹吗?走前面啊!话虽无可非议,可是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着实让我不爽。也可能是累坏了,我开始有些不耐烦。
热水营地并不是很好,都是凹凸不平的草堆;但此时也没得挑剔。扎完营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怕怕从包里掏出火锅料,我们真的煮了火锅。可惜我们实在是太累了,麻辣的火锅也食之无味,尝了两口都吃不下了。
从早上七点拔营,到凌晨一点扎营;我们足足经历了十八个小时。这是我徒步以来一天内走得历时最长的一次。
明天是休整呢,还是继续前行?
肉体的疲惫,总是一觉睡醒就烟消云散。
如果你总是疲惫不堪,或许是精神旨趣太久未被满足了。
墨色褪去,晨曦还未爬过山头,宿醉的山谷带着一股酒气依旧酣睡。营地周围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声,风轻云淡,万籁寂静。
昨天的17个小时足以让我们有理由待在热水营地睡上一整天。但在精神享受的情况下,肉体的疲惫总是能以惊人的速度自愈。沈哥总是最早钻出帐篷的。(恩,一定是年纪大了睡不着。)我们也早早的陆续醒来。今天看来又是个好天气,我们决定继续前行。
热水营地位于谷底,被草木环绕,视野不够开阔,景色也不佳。既然天空作美,我们没有理由不趁着晴好翻过垭口。山里天气多变,若是变了天,我们很有可能困在这里等天晴。
怕怕钻出睡袋坐起身,说是要出去方便。刚伸手要开帐门,只见她凤体一颤,一声惊嘑。随即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尿香...帐篷里惊现一条蚂蟥,就在怕怕睡袋边蠕动着。惊恐之下,她就把我这帐篷当茅厕了;唉,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哦不,事实不是这样的。怕怕说她出去还要嫁人。要是小便失禁这事传开了,她好不容易骗到的男票,可能就会暴走了。恩,事实不是这样的。
今天的路程相对不远,我们只要爬升1200米海拔,翻过4700米的耙子桥垭口;再下降100多米海拔抵达小冰湖营地扎营。我们并不急着收拾装备。由于营地湿气重,大家都掀起帐篷外帐,铺开在树杈上;然后各自起锅做饭。沈哥说,等把帐篷晒干了,再拔营出发也不迟。
营地后面的坡上是一片高山杜鹃林,林子里就有明显蜿蜒上升的路径。沈哥一马当先扎进林子;我和怕怕磨叽了会儿走在队尾。昨天的疲惫似乎并没有影响我们的状态,反而火力全开。
我感觉自己如履平地都能飞起来,一路超车到沈哥身后。沈哥见我赶了上来,让我按自己的节奏走,不用跟在他后面。于是,我就飞了起来。叶子今天似乎也进入了状态,紧跟在我身后。
穿出杜鹃林后,视野变得开阔。回头俯看,杜鹃花怒放着,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终于能看清对面山的模样,那里有我们昨天走下来的路。哪里有路?只有一堵几近垂直山壁,被一道道瀑布溪流截断,高耸入云。我们就是从那云层里下来的。
我隐隐感觉,在对面翠绿的山壁上,有一双眼睛正凝望着我。它们等待已久,就是为了我的出现,然后与我眼神交汇。这眼神让我安心落意。没错,我们就是从那云层里下来的。
我一鼓作气爬升了400米海拔,进入了高山草甸区。草甸多了一些牛羊踩出来的小道,路径开始分辨不清。没有及时看轨迹的我走错了路径,等我发现时,已经偏离轨迹一段距离。叶子和小南也跟着我走了冤枉路。
纠正路线时,我一脚踩到滚石,本能地用登山杖及时撑住。我继续往前才走了两步,左腿受力时,突然膝盖下后侧一阵疼痛。再迈出两步,依旧剧烈疼痛。我站稳了尝试紧绷左膝,疼得厉害。我轻揉了下疼痛部位,应该是伤了半膜肌或是半腱肌。这下完了,左腿完全不能受力了。
我瞬间心生绝望。幸好此时没人在我左右,不然看到我的脸色,一定会把他吓坏的。我卸了包,坐在石头上,尝试伸直左腿。即使不着力,也隐隐作痛。完了......这里靠近此次穿越线的中点。向前还有三天,要翻越4700米耙子桥垭口、再走两天的下坡路;向后得翻过热水垭口,犀牛海垭口,再经历一天的下坡路。我可不想再回忆刚经历的那17个小时。
想到这些我头皮发麻,身上已然冒汗。气温不高,但太阳很大,晒在脸上火辣辣的,一定是晒伤了。看着随后跟上来的队友,我指了下前进的大致方向。小辉哥走到了最前面;小辉哥没有开GPS,沈哥又走在后面,小南让我看一眼轨迹确认下。“轨迹看不懂!”我直接回复道。此时谁也别来跟我搭话,我正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显得惶恐。我站起来,尝试着来回踱步,即使没有背包,腿也是生疼。于是又重新坐了下来,望着对面的山壁愣了神。天要亡我啊!
等沈哥和怕怕赶上来,我跟怕怕要了护膝,绑紧了左膝盖。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犹豫不前就没有意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默默嘀咕着。我觉得念这比念阿弥陀佛实在多了,特别是对于我这种愚钝的人;念完瞬间就能把自己打造成身残志坚的人设。
要么走,要么死。我啃了两条牛肉干,咬着牙起身,大有挺身炸碉堡之势。左腿只能打直,又不能绷紧膝盖。我拖着一条废腿,举步维艰。动作像极了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上楼梯,右腿先上,左腿再跟进;然后重复。我尽量不去驱动左腿,勉强还能在队尾跟上。
坡度大,我们很快到了风化区的海拔。轨迹显示是向左横切,然后再上升,再向右上方进雪线上垭口。左边是碎石区,应该是常年雪水冲刷,筛得只剩细小的石子。细小的碎石踩上去会下陷,有点像爬沙丘。沙丘我再熟悉不过了,左右腿必然得交替使劲。对于左腿不能支撑的我来说,足以望而生畏。
沈哥开路,已经沿着轨迹从左边上了。我看了下地图,研究能不能直接走右手边的乱石堆。乱石堆都是大石头,只要加倍小心不踩在松动的石头上,我就可以相对减少左腿受力。
我正琢磨着,怕怕就提议直接从乱石堆上。可能也是走多了沙丘,本来就怂陡坡的怕怕也拒绝从左侧迂回向上。真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有人一起我就不犹豫了。林哥看到我们想另辟蹊径,问我们走的通吗?我说理论上是条捷径,但是不确定。这个时候可不适合走冤枉路,保守起见他还是沿着轨迹走了。
怕怕眼神好,我们直拔没多久,她就指着头顶垭口上的雪说:那里明显有一行脚印,明显这里好走而且近。哼~这是想让我夸她睿智。我就不,我快累毙了,夸她费力气。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我们果然从最后拦截到了最前面。腿似乎也适应了疼痛,能适度的弯曲和着力了。绝望变成了希望,开始从我心里萌生。
全程上坡的情况下,我们已经走了接近七个小时。大家的体能消耗都很大,休息间隔越来越短,休息时间却越来越长。到处都是乱石,根本无路可寻。我们朝着大致的方向,各自向上。
我听到侧后方有保温杯滚落的声音,侧眼瞄了一眼;(我实在不想耗费一丝力气回头或是转身。)是小南,她的粉色保温杯从背包侧兜滑落了。小南并没有转身走下去捡,哪怕卸了包;她只是略微迟疑了下,然后继续爬坡。可想小南也是累到极限了。
叶子好长一段时间都粘在我身后;我都不敢下脚,生怕碎石滑落砸到他。我提醒他岔开保持距离;他说嗯,然后继续粘着。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叶子落在营地了。跟着我这瘸子走,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哥和我在轨迹方向判断上,一度出现了误差,差点完全走错了方向。最终朝着怕怕指的脚印方向上了雪线。庆幸的是,雪线的海拔比我们预想的要高,我们只要再爬升最后的八十米海拔,就能抵达耙子桥垭口。
垭口下的雪很厚,小辉哥在最前面开路。踏雪是避不开了,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得两腿更替支撑。我硬着头皮跟上,疼到麻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们终于爬上了靶子桥垭口,耗时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我休息了十多次,两次疼到喊出声。站在垭口,我回望了身后一眼,已无心看风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很快结束了。
垭口可以望见底下的小冰湖。林哥终于可以仰天长啸了。叶子的登山杖昨天坏了一节;神奇的是,小辉哥在垭口上竟然捡到了一根完好无损的。天开始起雾,我们没有在垭口停留很久;虽然已经能看到营地,虽然下降的路几乎没有雪;但坡度很陡,依旧是风化后的乱石。已经过了七点半了,望山跑死马;如果不抓紧时间,我们会再度走夜路。
营地就在眼前,整个路段都在视野范围内,大家也就没有老老实实的跟着沈哥后面。小辉哥的下坡速度很快,我真心佩服他的体能。怕怕走到靠右侧的雪坡,坐在雪上尝试屁降了一小段;可能是屁股太尖硌得慌,她又回到左侧慢慢下坡。叶子没屁股,滑了一段觉得不过瘾,又走到雪坡中间,直接滑到了坡底。林哥随后也屁降到了前面。
虽然下坡对我来说是个噩梦,从雪坡上滑下去,似乎是我不二的选择。但我还是决定慢慢挪下去。此时我需要避免一切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的选择。
前队走近小冰湖后发现湖水很脏,而且四周覆盖着厚厚的雪。随即决定横切至右手边的一块高地上扎营。小辉哥和叶子走在最前面,天色渐暗,我几乎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我只能尽量挑流动性强的小碎石区,可以顺势多下降一些;左腿在前,右腿在后,重心压在右腿上。因为要保持左腿是直的,就像是足球场上的铲球动作。
距离还是逐渐被拉开了。我心里着急,一旦天黑无法判断前方路况,我这状态就根本无法行进。为了避免落单,我狠狠地提速追赶队伍。下到坡底时,几乎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小南。横切时,我艰难的跟在怕怕后面,不时的还得让她等我。
我们终于抵达了营地,天黑了,月色朦胧。营地是一个碎石平台,并不平整,大体都有些坡度。怕怕兜着圈子找着扎营点。我实在是太累了,站在原地直到怕怕喊我过去。怕怕花了些时间,但营地依旧不平整。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我只想赶紧扎营睡觉。营地没有水源,我们只能化雪;一大块雪,化了半锅水。怕怕吃干拌面,水煮开泡完面,然后把水倒回锅内,我再煮了锅汤面。我瞅了一眼怕怕丢在一边的包装壳,“Limited Edition”;一回头,怕怕已经辣哭了。
由于营地倾斜,我整晚都在做毛毛虫运动;
而让我侧夜难眠的,更多的是,我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路呢?
和朋友在书吧相遇,朋友在看林清玄的《你心柔软,却有力量》。里头有句话我很喜欢:
世界是相对的,使得到处都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相对的世界里,使得我们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遇见缝隙中的阳光。
昨晚简直糟糕透了,营地倾斜,加上自己的防潮垫是气垫,一晚上都在往下溜;我尝试着放一些气让气垫瘪下来,以为可以好一些。放了几次,最终气放完了;我依旧需要像毛毛虫那样蠕动。
虽然躺着的时候左腿并没有感觉异常,焦虑还是侵蚀着我。听到沈哥出了帐篷,我便迫不及待的钻出了帐篷。极目万里,云海涌动;鸟瞰如是浩瀚之势,恍惚自己已为天人。
早晨的景致总是无比治愈。我绕着帐篷走了一圈,没有感觉到疼痛;刻意让左腿承重再走一圈,还是无恙。心里窃喜,看来没我担心的这么严重。
营地海拔4500米,沈哥已经在营地下方不远处的冰川打水。昨晚由于天黑,谁也没有注意到底下有水源。沈哥把两个五升的水袋装满;这些水足够我们七人做早餐和煮水。看着全能贴心大暖男左右手各拎一袋,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往回爬。感动之余,有点心疼。既然腿没事,于是我就下坡,想接过沈哥手里的水。可惜抢功未遂,没拗不过贴心沈哥,最终还是他自个儿提上来的。
其实下坡刚走两步,我的心就碎了。左腿依旧隐隐作痛,有点像要抽筋。情况可能没那么遭,但似乎也并不乐观。
今天我们决定轻装上龙眼垭口,横切至龙眼平台欣赏龙眼瀑布的景致,然后再原路返回营地。龙眼穿越线路,就是以这龙眼瀑布得名。瀑布自半山腰一洞中喷射而下,落入下面石台分成几股,再下再分,颇为壮观,其状如龙吐水,故名“龙眼”。
营地背后就是龙眼垭口,绕过小冰湖,爬升200米海拔便到了。早上的天很蓝,雪很白,空气透彻,龙眼垭口看着触手可及。
我决定留在营地,不上龙眼。虽然某种层面上来说,走这条线路,就是一睹龙眼的风采。而且,垭口就在眼前,咬咬牙我相信我也能上去。但,做出这个决定我并没有过多的犹豫。我们需要感性的热血,也需要理智的选择;前者让我们不断的尝试未知,而后者让我们在未知面前保护自己。
大伙陆续都醒了,林哥和辉哥在做早餐。我和怕怕早上依旧吃油茶面。叶子又在帐篷里装死。沈哥统计其他人的意见,喊了他好几声没应,我也冲着他帐篷喊。这小子高反的厉害,准备在营地昏睡一天。
让我意外的是小辉哥竟然也不上去。小辉哥最近连着线路走多了,对瀑布提不起兴趣。嘴里却说:总得有个伟人在营地照顾我和叶子这两个病号。我说,对的对的,我的病就是腿疼;辉哥快过来帮我揉揉。小辉哥瞅了我一眼,捡起沈哥的工兵铲朝我走来...艾玛,不揉还不成么我的辉哥哥。最终沈哥、林哥、小南和怕怕决定上去。
林哥煮了一锅天观音,喊大家喝早茶。水是雪水,茶是好茶。一泡、两泡、三泡...数泡有余香;滋味醇厚甘鲜,回甘悠久。用怕怕的话来感慨就是:啊!终于喝到有味道的水了。
九点半,他们出发了。行程来回预计在七个小时左右。山里天气多变,他们带上了雨衣、头灯,带足了水。林哥其实对摄影颇有研究,只是这次为了减负未带相机;既然我不去,林哥便带上了我的相机。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沈哥还是决定背了大包,包里不知道装了啥,反正要啥有啥。顺口说了句:“要是你们有放不下的,可以放我包里。”只见小南大大方方的拿着一瓶水和雨衣,塞给了沈哥哈哈哈。
我说:要是天气突变你们下不来,我就拖着这条废腿给你们送帐篷上去。
沈哥说:除了帐篷,关键是你还得把睡袋也背上来。
我说:哦,那我背不动,你们自求多福哈哈哈...
然后,他们出发了。
沈哥给我留了两样好东西,一样就是刚才差点成凶器的工兵铲;另一样的两片云南白药膏。还叮嘱我今天休整,贴上一整天说不定能缓解。沈哥简直就是肚子上贴了蓝胖子口袋的大白。
小辉哥坐在帐篷边吐烟圈。用他的话来说:管它海拔多高,只要还能抽口烟,指定没事儿。叶子爬出帐篷,说自己高反严重,嘴里却还啃着辣猪片儿。这一天,三个大老爷们,只能在营地仰天探索人生了。
思考人生什么的并不适合我这样的莽夫。既然今天原地不动,这么倾斜的营地我还能忍?!拿着沈哥的工兵铲,找了快倾斜不多的地做平整。这边高了那边低,那边高了这边低。营地有大石头,我就整块挖出来,再把坑填满。他们说处女座的男人有点较真,较真怎么了...较真么就...不知不觉被我挖了十多公分深。站起来一看,咦,怎么感觉在给自己挖坟放棺材。
辉哥和叶子看我这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惊呆了。说我状态怎么这么好。我细胳膊细腿的,又没啤酒肚,耗氧量小,呼吸顺畅不高反。要不是伤了这腿,我哪能留在这挖坟啊?早就一起上龙眼了。
对讲机开着,我时刻关注着他们的动态。即使是轻装,上龙眼垭口的路似乎也并不好走。雪很深,沈哥在最前面开路;他们跟着一行模糊的脚印往上爬。原以为是反穿的队伍留下的,眼神略好的怕怕发现这是牛蹄子印。这野牛也是登了仙,闲来无事竟然往这海拔4700米的垭口怼。
林哥落在了最后面,大长腿在雪里头举步维艰。林哥让沈哥他们先走,他慢慢爬上来,等到了垭口他就不走了,等着他们从龙眼平台回来。看来积雪比耙子桥垭口还要厚。
十一点多,沈哥怕怕小南三人登上了龙眼垭口。美景不过两分钟,垭口起了浓浓的雾。沈哥在对讲机里喊停了林哥,让他掉头回营地。龙眼垭口到龙眼平台的雪深到大腿根,神牛到足迹也没了,根本无法前行。而且这雾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于是沈哥决定下撤。
雾越来越大,我已经把帐篷挪到了平整好的扎营点。听到沈哥说要下撤,这连正午都还没到。要是回到营地时间尚早,临时决定继续前行,那我这营地不是白整了?!想到这,我赶紧脱了衣服钻进睡袋先睡上一会儿。我辛辛苦苦整平的营地,不享受一下就走,我可不愿意。
刚进帐篷,听到营地下面有动静。因为大雾看不起,小辉哥朝水源方向喊了一声。果然有人正在上来,是反穿的队伍。四人的队伍,和我们同一时间进的山。我们正穿,他们反穿。原以为他们早该过了这营地,还纳闷怎么一直没遇到。看来他们这段路,走得也不轻松。
等到他们最前面的队友麻哥上到营地时,沈哥他们也回到了营地。此时才十二点半。怕怕和麻哥是老相好,哦不,是老相识。出发前还联系过,觉得随意挑选的日子竟然会有同行,很是神奇。户外圈子不大,但缘分不浅。
麻哥向我们了解了龙眼和耙子桥垭口的情况后,随即决定就地扎营。由于队尾估计落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配备对讲机,无法确定具体情况。这样的大雾,无论是上龙眼垭口去龙眼营地;还是翻过耙子桥垭口去热水营地,都很可能得赶夜路。
晚饭时,沈哥做西红柿鸡蛋面疙瘩,说给怕怕盛一碗。怕怕有我没有,性别歧视差异对待么这不是。沈哥哪会是这样的人!沈哥给了我半根黄瓜,不是酱黄瓜,是新鲜的。我接过手正感动的要流泪,怕怕掰走了一大截!哼,唯女子和小人,不屑与其斗!
晚上营地下起了雪,沙沙沙得砸在帐篷上。六月飞雪!一定是这里离天近,苍天看到我的黄瓜被抢了,替我鸣冤呢。然后,怕怕就闹肚子了。
呃哈哈哈!人在做,天在看。让你抢我黄瓜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哦,这只是我的内心独白。表面上,我还是给予怕怕很多人性的关怀的。并对她下雪天的深夜,钻出睡袋去露腚的勇气倾佩不已。
在睡袋里,我一直揉捏着自己的左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接下来,只剩两天的下坡路了...
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分享了一段话:
你所浪费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
你所厌恶的现在,是未来的你所回不去的曾经。
昨晚的雪不大,营地薄薄的被覆盖了一层。雾没有散去,笼罩着整个山谷。怕怕向麻哥打听了一路上蚂蝗的出没情况,然后我们就拔营出发了。今天我们先下降到耙子桥沟,然后上升300米的海拔至妹儿雍,最后下降到范家牛棚扎营。
耙子桥沟尾的坡很陡很滑,但是我却很平静。小辉哥把他的一只护膝借给了我用,他只绑了右腿。一路下坡,我的左腿只有在某个角度着力时才有疼痛感。这就像是做好了一份跑蛋,让我不能吃到葱花似的。虽然难,但是耐心一点还是可以避免疼痛的。
我庆幸昨天不强求自己爬上龙眼垭口,而是在营地休整。可能是沈哥给的云南白药膏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古法揉捏歪打正着。总之,按照这个状况,今天我应该可以熬过去。
越往下走,云雾渐渐上升,我们感觉是下了云层。站在半山腰,耙子桥沟底清晰可见。视野变得开阔,翠绿色的沟底,有一条溪静静得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个沟底点缀着各色的花。
靶子桥沟里大多是叫不上名的花。有一种尤为显眼,一朵朵硕大无比。沈哥告诉我,那是大黄。大黄是一种药材,有清热解毒,泻火祛瘀的功效。但似乎本身略带毒性,不可直接食用或者烹饪。不然估计晚上的锅里,一定会多一道清炒大黄。
听到大黄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黎怀平。老黎住在河内,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那个年代,他来过中国,学会了一些中文。遇见他时,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姓黄,您叫我小黄就行。老黎比划了下身高,说小黄应该是这个高度的。那就叫我大黄吧。老黎还是觉得不妥,说应该叫中黄。那时,我笑得停不下来。
老黎为人热心和善,在整条街区很有威望。邻里见了他,都很有礼数。那时候老黎喊我去他家吃饭;我急于赶长途巴士没去成。我说下回去了一定拜访他。离开河内已经三年多了,我一直没能再去越南。望老黎一切安好。
下到沟底后,云裂开了一道缝,撒下天光。天气转好,大有雾开云散的势头。我们决定就地休整,掏出包里的帐篷睡袋铺开。趁着有太阳,把昨晚淋湿的装备晒晒干。
太阳露了个脸后,就一直忽隐忽现。小辉哥提议往前赶,等有了太阳再晒。沈哥却觉得现在收起来,一会儿有了太阳再重新铺开,费力耗时。倒不如干脆在这多等会儿,休息个够。
理论上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回到成都了。大家坐着开始畅想庆功宴吃什么;这都还没走出去,已经在想下一场走哪里了。小辉哥说,他出了山在成都休整一两天,便一路自驾去新疆,然后月底约了队伍走博格达。小辉哥这真是一口气想走完所有徒步线,也不怕媳妇儿休了他。
我们足足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太阳依旧不肯露面。帐篷地席最终纯粹靠晾干的。
耙子桥沟底长满了高大的高山杜鹃树,杜鹃开的旺盛。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灌木,长得高大,枝杈上长满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过些时日,这里一定又是另一番绝美的景致。
我们穿梭在林中的溪边,小辉哥带队走在最前面,我和沈哥殿后。沈哥感慨说:这里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我早已沉醉在这桃源之中,只是沈哥先开了口。真是山鸣谷应,默契无比。
我们在一处牛棚前休整,吃午餐。破败的木屋里头,有锅有石头堆起的灶;地上有生过火的痕迹,屋里的一切都被熏得黑漆漆的。不难看出这里有些时日无人问津了。屋子过于低矮,只容得下人弯腰进去坐下。我们没有进去,坐在屋外的木头上快速解决了午餐。
晾晒帐篷时休整够了,所以我们吃完没在牛棚停留便出发了。过了牛棚,海拔又开始攀升,我们需要爬升三百米的海拔翻过妹儿雍,然后再继续下降。
刚一上坡,我就看到脚下草叶上挂了一条蚂蝗。于是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队友们,提醒他们扎紧裤腿。海拔上升的很慢,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横切。挂在陡峭的斜坡上,有些塌方处根本没有路,只能踩稳了慢慢往前挪。用林哥的话就是身子过了,魂还留在原地。
山里开始升起了大雾,能见度变得很低。快到妹儿雍前的山坡,坡上没有树只有草。视野所及像极了当年大雾里走的武功山,只是少了八级的风。
那年半夜里大风大雨,我们在金顶的庙门口扎营,冻得瑟瑟发抖。我们没有走完武功山,一早起来便下撤到山脚胡吃海喝酩酊大醉。当年的伙伴很多都不再徒步,我此刻依然背着大包走着。包换了,鞋换了,相机换了,装备都换了…还有同行的队友们;可心情似乎没变。
那时我在队友的博客下留言,写了至今觉得很喜欢的话:风雨中不撒手,举杯时不遮丑;尝着光阴的滋味,唱着不悔的流年。我们走过的路,情谊多浓,旁人不懂…
后来我又走了两回武功山,看到了彩虹、云海、日出、晚霞……看着有人累瘫了,哭着鼻子,啃着桃子想娘。但最被我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场大雾。
我们总是趋于回味美好,乐谈不疲。回忆让我莫名无比的享受此刻的疲累。
过了妹儿雍,我们迷失在大雾中,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眼下都是牛羊踩出的路径,辨不清方向。我和沈哥跟着GPS分头寻路,每条路径都是有弧度的,不知不觉就偏离了轨迹。然后又重新回到轨迹,再沿着大致方向前行。
依旧是一路横切,光怪陆离的高山杜鹃林里树枝横七竖八的,时常需要跨越。雾越来越大变成了雨,大家都穿上了雨衣。好多次为了安全,甚至需要脱了雨衣,才能攀过半山腰路径上凸起的大岩石。
有一处攀升,我手脚并用,爬上时抬头被带刺的植被扎了下。怕怕走在身后,我提醒她小心扎脸。她说: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脸,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对对对,你不要脸,不要脸活得久一些。
因为有队伍曾一天就直接从耙子桥沟尾走到了卧龙。于是我们对路况的难度预期降得很低,而实际路况并没有想象的轻松,加上大雾路滑,看不见风景,我们走得无比疲累。
我在林子里看到一枚泛黄的羊角骨,鼻骨裂开,整块颅骨都有裂纹。青色的地衣均匀的包裹着两个羊角,又填满了眼眶,附着一些在面颅上。遮掩在路径边的杜鹃树下,额骨却依然雪白。
虽然是死亡留下的遗骸,却透着生机勃勃。真是大自然缔造的一件艺术品。我以前不相信有来生。而当我看见它时,我信了。这是生命另一种延续,一种生机盎然的死亡。
或许,死得其所,便有来生。
五点多,我们走上了顺畅的下坡路。一人宽的窄道,被我们称为“高速公路”。沈哥和林哥在队尾,林哥大长腿海拔高重心高,没有路的斜坡发挥不出优势。于是贴心沈哥在队尾当保镖。
我们一路沿着高速路狂飙而下。哦,不是我们,是小辉哥,我一度怕他飙过头。不时的提醒他营地没在路径上,是在右手边的一百米海拔下。
七点半,我们终于望见了范家牛棚。远远的看牛棚前的营地,平整又开阔。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队尾的林哥和沈哥,对讲机那头一阵激动。到了跟前,才发现营地并不平整,不仅倾斜而且还参杂着很多凸起的石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扎营点。实在没脸再把刚才的好消息收回来,还是等沈哥林哥到了后再揍我吧。
范家牛棚比一路看到的木屋都要宽敞,有铺了垫子的大通铺,也够我们坐在里面开火做饭。小辉哥估计了下通铺能挤下七个人,没必要扎营,招呼着大家卸包在屋里休息。
我和怕怕在营地附近转了圈,没有听到水声;营地附近没有水。如果没有水,再好的营地也白搭。我沿着屋边的路径去找水,在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找到一处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水流很小,但是足够我们打水开锅了。
回到牛棚,沈哥和林哥还没抵达。其他人都在屋里脱了鞋找蚂蝗,既不关心水源,对讲机也不开。队尾这么久都还没到,也不呼叫下!找不到路时就粘在沈哥后面,这会儿就顾着自个儿抓蚂蝗。说好的团队精神呢?我怒了,冲着屋子吼!
沈哥没有找到下坡的路,在营地上方走过了头。等到他俩下来时,天色开始暗下来了。说好的平整的营地呢?!嗯...这个...我这不是为了让两位哥哥闻梅止渴么。
小南、怕怕和叶子都在自己的鞋子里发现了几条蚂蝗。叶子最惨,逮到三条。由于蚂蝗有麻醉性,而且会分泌抗凝血素,叶子的腿上血流不止。林哥一脸诧异的问蚂蝗长啥样。我说脱了鞋发现有不属于你的小生物就是了。果不其然拽出两条。可能是小辉哥、沈哥和我,长得不够好吃,被蚂蝗嫌弃了。
沈哥进屋比划了下,发现屋内最多睡六个人,还是决定在外面搭帐篷。林哥说今晚他睡外头,但是最终还是没拗过沈哥。营地多是石头,工兵铲也很难凿出一块平整地。我心疼沈哥,走出屋把他拽了回来。理论上是睡下六个人,但是我们瘦啊!于是,七个小矮人今晚都住小木屋。
明天就要出去了,大家把好东西都掏了出来。小辉哥和沈哥主厨,我们负责吃。我们煮汤喝,腊肉紫菜汤、西红柿鸡蛋汤…小辉哥竟然还带了生蚝罐头!幸福感填满了整个屋子。
吃完煮铁观音喝,一泡、两泡、三泡...我们满足的窝在铺上。屋外下着雨,屋内茶香绕梁。
我的心里有个不成熟的小公式:
“明天晚上回到成都”约等于“明天”
“明天”约等于“今晚睡一觉就到了”
于是...等我睡醒,就应该到成都了吧?
叶子一早起来,老泪纵横,一脸忧伤。
睡在隔壁的林哥一脸懵圈:咋滴啦?
叶子说:我做了个忧伤的梦,梦见出丧。
我问:你家谁见阎王了?
他说记不得了。我说那你哭个毛!
他说:可是我记得我老婆给我打电话了。
我问说啥?他说记不得了。我说那你哭个毛!
他说:可是我醒来才记得,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哪里来的老婆...
林哥笑到抽筋,含着泪说: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忧伤的故事。
昨晚睡得并不踏实,七人的大通铺无比温暖,温暖得我汗流浃背。梁上悬着个大被褥,我刚好睡下面,翻不了身。头顶的位置有雨水渗着滴下来,我拿林哥的雨衣盖在头上。唉,六月初的深山老林里,为何可以如此热!
怕怕也是热得睡不着,时不时找我唠嗑。我就闹不明白了,人家大老爷们阳气足,你个丫头片子热啥!一定是投胎时的打开方式不对。
六点左右大家陆续都醒了,本来昏昏沉沉的想再睡个回笼觉。结果被叶子忧伤的梦整的啼笑皆非,睡意全无。沈哥第一个下铺,给大家煮腊肉粥;小辉哥起来出门去打水。我们负责嗷嗷待哺。
有人煮着粥,有人烧着水,有人还睡眼朦胧的赖在炕上;屋里热气腾腾,大家静默不语却温馨无比。虽然只是在一处简陋的牛棚里,地面是泥泞的,墙面是透风的,屋顶下雨时会滴水。没有人嫌房子简陋,没有人赶时间,没有人挑食,也没有人低头看着手机。起床时先喝一杯热水,然后盯着热气腾腾的锅;说话时也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切都是简单而原始,却幸福至极。
这或许是我愿意常常走进大山的理由吧。城市里我走路太快,却不知道在追逐什么;眼里看得太多,却忘了在寻觅什么;朋友似乎很多,却无法敞开心门...愚钝的我,总是会迷失,忘了最简单的快乐。我需要时不时的提醒自己,幸福其实很简单。
屋外云海涌动,远处雪山飘浮。云锁山头山锁云,相比耙子桥沟所见的云海,多了一种飘飘然踏云归去的感觉。当太阳升起,云渐渐溶化,乘风升起,幻化成雾,笼罩牛棚。我们看不清远处,只剩眼前芳草青碧,杜鹃葶苈。
我们告别范家牛棚,重新回到了山腰上的“高速路”。今天是山里的最后一天,我们需要先上到海拔三千八米的石槽垭口,再下降两千米海拔,就能抵达卧龙。
没走多久,雾渐渐散了,天气变得晴好。远处近处的山坡上,一片片高山杜鹃,在薄雾中如梦似幻。路径清晰,路况良好,一路缓慢上坡,我们在半山腰上走得畅快。
今天我的状态还不错,左腿也没有疼痛。我走在最前面带队,林哥和沈哥殿后。山谷里雾未散尽,山腰间有一块大石凸起,我爬上大石眺望。远处云海依旧涌动,雪峰透亮;近处山谷里雾未散尽,一层薄纱。
阳光撒下,衍射在薄雾上,呈现出七彩色的环状光晕。更为神奇的是,我站在石头上,长长的身影竟正好出现在光环之中。这是一种罕见而复杂的自然物理现象,被称为佛光。
佛家认为,只有与佛有缘的人,才能看到佛光,因为佛光是从释迦摩尼的眉宇间放射出的救世之光,吉祥之光。我不是佛家弟子,竟然有此机缘。出了山,不出家救世,岂不负了这芸芸众生?
我喊身后的小南来看,她也惊呆了,赶忙用相机记录这奇观。队尾落得有些远,此处又是极佳的观景地;我们决定在大石边休整,等到沈哥他们到了再出发。在这里我们拍了山里第一张七人的合影。
叶子直到今天状态才还魂,过了大石头后一路走在最前面。没两下就爬上石槽垭口叫嚣了。这是全程的最后一个垭口,过了这里就一路下坡直到出山。我们在垭口的石槽间吃午餐,准备迎接最后漫长的下坡。
小辉哥和叶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怕怕和小南;下坡我的腿就开始出现不适,跟着林哥和沈哥走在最后面。下坡的路并不是很难走,前队由于没有轨迹,时不时的会在岔路口等我们。直到进了树林,路径清晰,距离很快就被拉开了。
走在遮天蔽日的林间小道,周身树势苍劲,树干苔藓地衣密布,松萝悬挂婉若游龙。偶有松鼠跳跃其间,似这幽境的精灵。
叶子在对讲机里激动的喊着,手机有信号了。有信号有什么激动的?有信号就表示假期要结束了;有信号就表示要离开大山回归繁闹的城市了。左腿疼得已经很难跟上林哥和沈哥。我一个人走在最后,更多的是不舍。
怕怕闹肚子了,和我探讨着寻找原因;最终怪罪于沈哥的西红柿蛋汤。逮着沈哥说,下回可不可以炒西红柿,或者炒鸡蛋;不要西红柿炒鸡蛋。因为每回两者一起炒,怕怕吃了就闹肚子。沈哥满脸黑线,内心独白应该是这样子的:这忘恩负义不要好的丫头片子,还想有下回?!
我们出了树林,视野豁然开朗。我们像是幽暗森林里重见天日的野人,眼睛适应不了这般光明。待到瞳孔适应,翠绿的山坡上,马儿俯首吃草,黑白色的牦牛悠闲的晒着太阳。山下的卧龙镇和马路清晰可见。
叶子已经在想着午餐在卧龙镇上吃什么了。天真的傻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马。出了林子我们还要下降足足一千米海拔才能到马路。是一千米海拔!这是会飞还是咋的。
小南在坡上等我们,小辉哥和叶子已经激动的不见踪影。左腿似乎也知道快出山了,再也不愿隐忍疼痛。我实在跟不上节奏了,让沈哥他们先走。下山的路是之字型,反正是跨一步疼一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我直接垂直下降。
有一头牦牛本来悠闲的吃着草,看我们路过,一直紧紧的跟在我身后。我走它也走,我停下来回头,它就站住水汪汪的盯着我。一直跟了一公里多,站在一块石头上目送我。我们是前世相识吗?别误会,我只是怕你顶我,才三步一回头的。
等我们抵达山脚的机耕路时,足足耗费了两个小时。叶子和小辉哥火急火燎的竟然走岔了路,还在山坡上。小辉哥真的是以迷路开场,以迷路收场;有始有终。把我们几个给乐的。
机耕路走到底下马路起码还得一个小时。我们坐在路边休息,才发现一个个脸都晒爆皮了,身上还一股馊味。可能是这落魄样,激起了路过老农的怜悯之心。最终他帮我们拦了一辆下山的皮卡车,送我们到山下。感激涕零。
我们坐上了返回成都的越野车,恍如昨日。
至此,我们结束了此次六天的龙眼穿越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