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疫情的不稳定让很多旅行计划搁置。
这也是早在今年三月就确定了的旅行，是我割舍不掉的远方。

它，在古代有一个灿烂如火的名字：刺桐城。
在古代外国人眼里，它曾代表对东方的想象，因为这里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时期的海上贸易之都，马可波罗等旅行家笔下的世界巨港，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难以想象。
而在这海陆交汇处，中华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基督教文明多元共存，像极了中世纪人类文明的一所大熔炉~

所以，在五一节假日开始的第一天，2022年4月30日，我乘坐动车杭州-泉州，从临安来到了刺桐，来到了这个古典与现实交融的东方巨港—通往世界的窗口。
坐上动车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距离上一次人文旅行（从汴京到临安-两宋历史游）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在疫情之下，旅行仿佛成了奢望，但我还是踌躇，还是前行，像一个近乡情怯的浪子，渴望远方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和止不住的人文情怀。

在出发前，我特地看了纪录片《重返刺桐城》和书籍《逝去的繁荣》对泉州有了初步的了认识，它的多元文化和宋元历史将令我沉醉不知归处。
但我明白，追忆过去是为了更好的珍惜现在，无论是刺桐梦华还是东京梦华，都是古人留下的回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如今，我想用一次行走感受古泉州波澜壮阔的海洋贸易人文画卷，和半城烟火半城仙的泉州古城魅力。

走出泉州站已经是傍晚6点，夜色在城市上空漫开，我打开网易云，在我的人文群里放了首汪峰的《勇敢的心》并拍下了此情此景分享在群里，迈开双脚，十一路大公交在南北大道上不停的开，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动我不断向前，突然明白，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行程：杭州-泉州  芥子书屋-西街-南音艺苑-木偶剧院-木偶书店-中山路骑街  
住宿：泉州众山小国际青年旅舍  

在青旅收拾好行李，依照惯例借了辆电单车，可惜这次没能借到我的老朋友：哈啰电单车，要不然还能延续大理与开封的驰骋，美团按次收费停车不太方便。
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在夜色中抬着头狂奔的感觉，骑着电单车，在古城，迎着风飞舞，凭着一颗永不后悔，勇敢的心。

在呼啸间来到了芥子书屋，我觉得读懂一个城市一定要从它的书店开始，在书籍中看看这个城市的过往，文化氛围与时代印记。
在这里买了本《地道风物 闽南》想透过闽南这扇窗户，看看世界和中国，店长还送了我张泉州的明信片和老式的开元寺亮灯门票，让我瞬间对这所城市有了好感。

很喜欢书籍末尾这句话：“向海而生的闽南人，于未知中求生存。大海塑造他们务实耐劳、勇于冒险的性格特点，也赋予他们尽人事、听天命的乐观态度。既然人生际遇比大海还要变幻莫测，那么人生海海，欢喜就好。”

走上书店二楼可以看到开元寺双塔，在这里坐了很久，看着夜晚的开元寺追忆，华灯初上，飞檐翘角，黄灯古钟，历经千年，这是属于泉州的历史积淀。

在西街品尝当地小吃，手工麻糍/土笋冻/面线糊... 如果说书店代表一座城市的文化印记，那么美食就是城市的集体记忆，传递着从古至今的饮食文化和生活习惯。
那么，是这个城市在品尝我，还是我在感受这个城市呢？

离开西街，我继续骑车穿梭在泉州的大街小巷，看过中山路骑街的恢弘，也驻足于钟楼的红绿之间，酒吧街的热闹赋予着我对这个城市的想象。这天，还去了南音艺苑和木偶剧院，想听听南音看看木偶戏，但因为疫情没能开放，即使后来不断造访，也没能叩动心房。

这遗憾让我在之后的日子里，耳机里的音乐充斥了南音。只因在榆林听过榆林小调，于是这南音(我心目中的南腔)就成了魂牵梦萦的所在，音乐是一条从北往南的河流，需要不断有人传承。在耳机里这曲直入花园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行野无疆》里的林老先生，听到他正在说：小曲和戏曲在若干年以后还要唱，因为这个是中国的历史文化，不可以把这个埋没了，而这些坚持信念的人，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我现在在做的事，人文旅行的意义所在。

感触于榆林小曲，扬琴与人物的演唱，南音里洞箫与琵琶的配合，中国的古典音乐就这样，抚慰了一代又一代人，千百年里，消失的消失，新生的新生，戏比人坚韧，它会在人群里筛选出自己的守护者，然后时代再怎么更替，只要那一群不忘初心的演奏家和最忠实的戏迷存在，传统文化的根，就永远都在。

行程：开元寺-定心塔-小西埕-文庙-关岳庙-天后宫-德济门遗址-顺济桥遗址
住宿：泉州众山小国际青年旅舍  

曾经看到过一个笑话：我们闽南人的口号，爱拼才会赢，拼不赢怎么办，拜天公，拜神明…

如今的泉州被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这里不仅有古代佛教/开元寺，儒教/关岳庙，道教/老君山、民间信仰/天后宫，更有世界仅存的草庵摩尼教寺，中国鲜见的印度教石刻，多元融合的景教石刻天使，现存最早的清真寺/清净寺。构筑泉州千姿百态的地方性宫殿和仪式，搭建出神灵和民众沟通的桥梁，无形中拆去了历史与现实的隔阂，只要庙宇在，神明就在。
所以，当繁华落幕，宋元时期的刺桐痕迹逐渐消失，保存完好的宗教遗迹会成为通往那个黄金时代的钥匙，而我将一一探访这些历史古迹。

早上6点半从青旅醒来，简单洗漱后，背上挎包骑上电单车继续这一天的宗教之旅。
第一站来到的是开元寺，唐垂拱二年，泉州巨商黄首恭梦遇桑莲法界，即开辟寺院，它更是玄宗开元盛世的象征。一进门，天王殿石柱上刻有“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楹联，是南宋朱熹所撰，弘一法师所写。佛光昌盛，东塔镇北塔与西塔仁寿塔东西相望的历史记忆，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让多少余韵萦绕心中。

大雄宝殿上的24尊飞天乐伎，集佛教妙音鸟、基督教天使和中国飞天造型于一身，造型精美，月台须弥座还有古印度教移来的青石柱，展示泉州自古多教合流，文化包容的历史记忆。

我从清晨的开元寺一直待到了中午，看着东西塔让我独自占有，到寺院里遍布烧香的宾客，大殿前的古榕树和石经幢见证了我的徘徊，这里仿佛有一个艺术世界，在表达某种肃穆的，古远的情意，而我作为一名过客，短暂的拥有了它的美。

离开开元寺，我继续行走在西街之上，左转行至小西埕感受浪漫气息，右转来到定心塔品味历史记忆，在人来人往的西街，我突然转过身，看着身后涌来的人群，千年古城缩影，仿佛就在这一瞬间。

第二站是文庙，宋元明清四朝的孔庙建筑群，历史悠久，文化内涵丰厚，基本保持了宋代营造法式全貌，建筑规格之高为全国罕见。
我看完文庙文物陈列馆，踏进了大成殿，看着宋代特有的重檐庑殿式屋顶、黄色琉璃瓦和龙纹柱身，最奇妙的是殿内所有梁、枋、椽、斗拱上都是彩绘，让人一瞬间，仿佛置身山西佛光寺之中，我坐在椅子上，仰起头看着殿内的通体壁画，许久，我突然之间，回忆起了梁思成，回忆起了他初见佛光寺所写的文字：这天是1937年7月5日，夕阳西下，整个庭院都放出光芒，远看山景美极了，这是我（梁思成）从事古建筑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而这些古建留存至今是多么侥幸，它们更像是不断坍塌的废墟里孤独伫立的梁柱，提醒探访者，这里，曾有过大片大片的古建杰作。梁思成他在偶然间遇到佛光寺惊叹不已，而我在人文旅行一次次的寻根溯源中，让无数古建杰作在旅途中慢慢铺展开，也算是我的幸运。

第三站是关岳庙，这时天开始下雨，我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把伞，欣赏起了雨中的关岳庙，一片香火鼎盛，庙形壮观的建筑群，屋脊上剪瓷龙雕，造型各异配有花鸟走兽，充分体现闽南古建筑风格，人文群里有朋友说，这是泉州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雨中，视觉的冲击也尽显信仰的虔诚。
读完门口的楹联：关岳忠心颂古今，乾坤心策存忠义。踏进了关岳庙，武成殿正位左祀汉壮缪侯关羽，右祀宋忠武王岳飞，我在殿前鞠了一躬，向圣像行礼，并抽签祈运，签名曰：汉高祖入关，乃大吉之签，解签人说目前的人文旅行要坚持做下去，或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求仁得仁终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走出关岳庙，香火萦绕在天空，信念坚定在心中。

第四站是天后宫，此时的雨越下越大，骑着电单车穿行在雨中，突然就感受到了泉州老百姓供奉妈祖的初心，闽在海中确实会让人产生孤悬之感，祈祷平安是大家最朴实的愿望，在风雨中漂泊的人，家里的神灵保佑着你，成为你回家后的第一道港湾。
走进天后宫，我盯着那四个字“风调雨顺”看了很久，信仰能联系海内外的同胞，也能让海峡两岸的信众由此，联系在一起。我想，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是两岸人民心中的根源和归属，这条文脉无法被切断，官不通民通，民通以妈祖为先，也是他们对故乡神灵的依恋。

曾有人说，泉州的多元只是在宗教层面上的多元，还没达到文化和生活层面上的多元，顶多算多元共存，这点我并不赞同。“众神”对泉州人的意义早已切入文明深处，而过去的文明并不会随着时间消解，这半城烟火半城仙的历史也给予这座城市自信与包容的胸怀，外来文化和本地文化的融合会逐渐显示在点点滴滴之中，这是与历史的对话，也是向未来的对话。

这天的结尾，我先去天后宫旁的秉正堂喝了一碗清凉爽口的四果汤，撑着伞去看了雨中的德济门遗址和顺济桥遗址，雨水打落在裸露的古代城垣和壕沟里，我沿着遗址外围探访。
“沿江为蔽，以石成之”，宋元时期这里是外来商人的居住地，多元文化的起点。不远处的顺济桥，更成为外来商人登临泉州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海外交通和商贸繁荣的景象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在雨中远望海丝遗址，游目骋怀，总有种历史的忧伤。

行程：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闽台缘博物馆-泉州博物馆
住宿：泉州众山小国际青年旅舍 

这天下雨，所以一整天我都呆在博物馆里，博物馆储存着文明的基因，凸显历史的纵深，是我旅行的纲领，深得我喜欢，而我选的三个博物馆，能从不同角度，发觉城市神韵所在。

在海外交通史博物馆了解古代海洋贸易，海丝之路和宗教石刻。
首先来到宗教石刻陈列馆，这里有宋元时期外国侨民在泉州经商、传教及其后代遗留下来的石刻，内容有墓碑、墓盖石、石雕像和各种教寺建筑构件，有古基督教、印度教和摩尼教等几大宗教的遗物。
我把开元寺月台须弥座的古印度教青石柱复刻，发到人文群里，大家产生了印度教主神毗湿奴的联想，想着从古印度传到中国，真是一段奇幻的文明历程。

海上丝绸之路、宗教、多元文化这三种本就是互为交叉。在正馆展示的海丝文物和历史中，我们能清晰的看到，不同海域，不同国度，不同宗教，不同族群穿越时空阻隔真实的存在这片土地过，所以说泉州是打开世界的窗口，海上的风得以涌入，刺桐花得以盛开。
只有往海上看，才能看到多元的泉州，世界里的中国。

闽台缘博物馆展示了祖国与台湾的联系，从考古与民俗，生动的讲述了台湾与闽南的历史记忆，海峡两岸一脉相承的人文精神和地域特色。
闽台情谊在历史进程中联姻，犹如唇齿依存，是相连的血脉。展馆内的每一件文物都见证了两岸割舍不断的亲情。走过长长的闽台缘博物馆游览路线，一个又一个历史印记，深深地刻画出了两岸血浓于水的亲情。

泉州博物馆以泉州的历史为主线，还原这座千年古城的历史风貌。内容分为“早期开发”、“刺桐崛起”、“东方第一大港”、“泉南雄风”四个部分，讲述闽越族先民到晋人南迁，从隋唐的发展到宋元海上丝绸之路繁盛，东方第一大港绚丽，谱写出一道蔚蓝色的历史篇章。 

在博物馆游走，仿佛在历史长河里泛舟。展厅灯光幽暗厚重，越往里走越觉得历史画卷日渐清晰，曾经的历史人物和故事扑面而来。当越来越多的文化古迹消失，愈发相似的现代化城市崛起，人们急切地创造新的未来，却也在不经意间湮没历史。
总要有一些地方、一些东西能够穿越时空的阻隔，承载和传达历史文化的气息，证明某些人某些事曾经存在，留下一些指引未来的路标。幸好，有博物馆存在。

看完这三个博物馆已经傍晚了，我坐在泉州博物馆门口石凳上，面前是泉州的西湖，头顶有一颗刺桐树，其实刺桐不仅是古代泉州的名字，还是一种落叶乔木，会长出红色的花朵，在南唐保大年间，留从效在泉州遍植刺桐树，也给这座城市笼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如今我坐在这颗刺桐树下，想起了刺桐的英语翻译（zayton），这可代表了古代外国人对中国的想象啊，光明之城，刺桐城，涨海声中万国商，中国的盛名曾在这里扬帆起航，万国的商旅曾在这里满载而归，怀念历史中的泉州，也着眼当下。

这天，遍访泉州博物馆，虽然感到很累，但我获得了城市之光的启示，或许，这也是我人文旅行的意义所在，在每个旅行目的地发现文化背后的神韵。

行程：洛阳桥- 泉州市舶司遗址-泉州南外宗正司遗址陈列馆 泉州-杭州

最后一天是个大晴天，天气不错，起了个大早，坐上公交车，在朝阳下抵达洛阳桥。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现在轮到我走上桥来，从桥头的古榕步向北岸，从蔡公祠步向蔡公石像，一脚踏上了北宋年间。“我翻阅手机，念着余光中的诗，漫步在古桥之上，向外望去，朝阳直射水面，船夫正在摇杆，渔民正在捡牡蛎，似乎有很长一段回忆被勾勒起。

宋元时期，万安古渡旁，远行的商舟沿着曲折的港湾缓缓驶出洛阳江，驶向刺桐古港，通航五洲四海，那真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南宋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提到：”若欲船泛外国买卖，则自泉州便可出洋。：吴自牧是我们浙江人，他对附近的扬州，明州不提，足见泉州港货运的影响力。
北宋朝廷在泉州设立了市舶司，加强海外贸易，可以说，泉州的市舶司在那个鼎盛时期几乎控制着世界经济的命脉。从洛阳桥来到泉州市舶司遗址处，看着面前的一滩河水和蜿蜒的巷口，站在碑刻处，总有种恍然，这里曾是中国海洋史的开端，是最鲜明的时代影像。

已经八十高龄的吴阿婆是泉州市舶司的护遗者，她说：”这是我们泉州独有的文物遗产，不保护的话，就什么都没了。我们不为钱，只想把文化宝藏留给子孙后代。“瞧，这与6年前榆林小曲的传承人林老先生说的话多么相似。她用一种不知疲倦的爱，一遍遍复述不应被遗忘的过往，这样的爱，让所有深爱这片土地的人，为了海丝之城的荣光而来。

漫步在泉州的巷子里的时候，时常会看到门额上方，悬一匾额，上书衍派，看的多了就去查了一下，原来这是在表明主家的姓氏，这倒和大理白族照壁上的字殊途同归，其实，大理的本主文化和泉州的转角遇到神也很像，都是表示对生命，对历史细节的珍惜，对生活的向往和歌颂，这种文化的流动，让人深受感染。

在这天的结尾，我来到了南外宗正司遗址陈列馆，再次穿越宋朝。
宋室南迁，随着赵宋皇族宗室来到泉州，海外贸易得到了有力促进，东方第一大港由此诞生。其实我是在怀念刺桐城呢，还是在怀念宋朝？怀念那个经济发达，商业兴盛，文化繁荣，涨海声中万国商的宋朝。可惜，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坐在返回杭州的高铁上，我还在回忆泉州这四天发生的故事，行程安排的很紧凑，所以留有诸多遗憾，想起灵隐寺楹联所写：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世但求半称心。于是我在人文群里回复，泉州四日很值得。因为我来过，我见证，我真实的触摸过这座海上丝绸之路的荣耀之城，这座鲜活的让人昨日重现的诸神之城，唯有亲历和珍视，才有相遇和重逢。

曾经我们的人文群探讨过最喜欢中国什么地方，大多回答都是苏杭，但写完这一篇文章后，我突然觉得，能出生在闽南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人生海海，人生的际遇比大海还要变幻莫测，但是，永远有这个但是，他们在充满危险和敌意的海外谋求生存和发展的时候，依靠其独特的方式寻求自保，在广阔的海洋延伸着自己的足迹。因为各自对家国的眷恋，产生了太多文化之间的联系（宗教、南音、宗乡观念...）

也许，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共同的家国情怀，让文化能一直传承下去的秘诀。

现在的我。又想起了泉州，高耸云天的开元寺东西宝塔，跨海长虹洛阳桥，潮声帆影刺桐港，这些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将在我未来的记忆里反复出现，并难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