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丽江

  一生太短,短到不愿故地重游。可我又来到彩云之南。去年是在盛夏,天是灰的,地是绿的,雨是时不时下的;今年是在秋天,天是蓝的,地嘛,起初是黄的——干枯的玉米堆成垛,像潦潦草草就被砍了头的义士,了无生气地随手一摞。这到底是壮烈还是荒芜?我正百无聊赖地寻思着,散仙怂恿一身亮绿的唐菲(两天里,她坐了18个小时的汽车,从巴中到丽江,一路是看不尽的山)要鲜明地爬山。“是啊,”我说,“就像旗帜一样猎猎作响,在鲜明的云贵高原!”
  在“那些年”客栈,一条白色的大狗慵倦地躺着,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门口还写着“免费逗狗”!我们出门时,大狗醒了,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怎么也不像一根肉骨头,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丽江古城比去年要清静得多,或许中国人民找到了更多的去处?我们散淡地走来走去,一样的石板路,一样的小桥,不一样的鼓声和歌声……可我并不在意什么。丽江只是段浅浅的序曲,旋律含糊,几近呢喃,我想唱的歌在更高更远的山头。可在这样庸常的低地上,我们竟迷了路。陈卫军带头(让登山队的经典尾驴带头真是别有意味),走得理直气壮却仍毫无方向。散仙坚定不移地跟随,还自欺欺人,“最有方向感的人就是最自信的!”我说,“最没方向感的人也是最自信的!前者胸有成竹,后者无知无畏!”
  这么高高低低地走了两小时的路,终于回去了。我躺在黑暗中,闭上的眼里都是远山的形影。

  9.30丽江-飞来寺

  我从小就是站在车窗边看风景的人。玉龙雪山的一块秃顶上积着浅浅的雪。有时低处的云和高处的雪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什么日子雪,什么日子海?对我说。什么日子云。”(萨利纳斯《无题》)对我说,整个世界都在对我说,以那青翠的树、赤金的葵花、彤红的雪桃、淡绿的苹果、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其实是外来的波斯菊,被不相识的藏民统称为格桑花,格桑花只是野花的意思)、湛蓝的拉市海、蛤蟆一样望着天的哈巴雪山……当然,还有那随处可见的“收费一元”的公厕,雪白、鲜亮地衬着巍峨的群山,竟也有了几分活泼与堂皇,一点都不屈就于这辽阔的天地。
  山间有时林木稀疏,还残留着不少断桩。纳西族小伙子阿满(他以前跳舞,现在当导游)说,从前很多人在这儿伐木,可是运输艰难,总是一车被礁石打断,一车沉入金沙江底,一车被带去村庄。最珍贵的是红豆杉,自从日本人发现树皮中可提取抗癌素,村民们就纷纷砍伐。后来政府明令禁伐,有人怕坐牢,就去剥了树皮(树也活不了了),拘留15天。人类的砍伐速度远超树木的生长速度,现在远远近近地没有一株红豆杉了。我怅然地往对面的山顶望去,一排树木齐刷刷地站着,树冠连成一条斜线,十分坦荡,不像我们那儿的山和树,喜欢遮遮掩掩。
  高原上的阳光就像无可推诿无处闪躲的爱情,到哪儿都照得人透亮。高空中大团大团的云肃穆、宁静,就像悬崖上禁欲的修士,不为一切所动,不像我们那儿的云,乌合之众,跑得急,散得快。学文学的散仙说,它们信念坚定,不为风动;学数学的陈卫军说,那是因为它们生得比风还高,风奈何它们不得。
  既然奈何不了这天,我就往低处看。成群的红嘴鸥在草场上起起落落,又像蚂蚁急急忙忙地挪窝,又像鱼儿不疾不徐地穿梭。阿满却进行了一番险恶的解说:帮助藏民完成天葬的鸟有三类——秃鹫、鹰、红嘴鸥。霎时,我心里有无数的死神在飞舞,而且不见影子。但要多高多远的地方才能天葬呢?在海拔4292米处,前方是峰顶似莲花的白茫雪山,背后是金字塔般的石头荒山,而我们要去飞来寺(注意,飞来寺不是飞来的寺庙,如今只是一座村庄),去看以梅里雪山为主峰的太子十三峰。
  对了,在奔子栏再次看到金沙江拐了个倒Ω形的弯,但幸福从不拐弯。

  10.1飞来寺-雨崩

  卡瓦格博(梅里雪山)意为“河谷中的白色雪峰”。藏民当中流传着一句谚语:“五谷杂粮靠甘霖,黑头藏民靠大山。”他们亲切地把梅里雪山叫作阿尼(爷爷),一边的神女峰则为妃子,玉龙雪山是他们的儿子。阿满家住玉龙雪山脚下,他的妻子住在梅里雪山脚下,两个人隔着澜沧江和金沙江遥遥相望,就爱上了。
  去年我们在飞来寺待了两天,一天等待群峰雪白,一天等待金黄,就像“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许巍《两天》)。7月25日下午,我们在越来越浓的大雾中一直坐等山头尖尖,天都快黑了,终于奇迹般地雾散峰现,而且干净得很,山是黑的,雪是白的。7月26日清晨,也是云里雾里,太阳似乎总也挣不出来,但到最后,梅里雪山又露脸了。那灿烂的峰顶不就是《神笔马良》里大官想要的金山!要是我也能画上一条船,就去那儿淘金,那云不就是海?
  今年我们逢上了连天的晴朗,不仅主峰,神女峰、将军峰、五指峰……都痛快地露出来了,日照金山,一泻千里!我的心头竟掠过这样滑稽的童谣:“金江山,银江山,闯王来了不纳捐。”清晨的雪山是金色的,日头渐旺时便转成银白。梅里雪山上的明永冰川像一条略略拐弯的冰瀑,近在眼前,却高寒得遥不可及。阿满指着对面的神女峰说:“我们要翻过底下的大山去雨崩。”那真是天门般的大山呀,我看得心里有点发怵。雨崩这名字实在有点碜人,一听心里就稀里哗啦的,而且我经常把它说成“雪崩”。听说我们要去雨崩徒步,蒋门神恫吓道,雨还没崩人就崩了,因为那里都是跳蚤和虱子;徐海波以为我们是去看雨;张雯以为我们要骑着骡子观光游览(我们可不是患肺病的罗伯特·斯蒂文森,骑着毛驴在山间瞎逛)……一听就是些没有户外经验的闲杂人等。再看明永冰川,简直就是闪闪发光的淘金路,我这沿海人的血液就又熊熊燃烧起来,全然忘了我们走的是神女峰这一头。散仙更加忘形,说要翻过这座山,从此我们再不屑于杭州的小山小水。我说,风景和人一样,是不能彼此比较和完全替代的,况且我们不能天天看沧海的水和巫山的云。
  路上经过遍布葡萄架的布村。一百多年前,法国传教士来到这片僻远的河谷,不仅带来福音,也带来葡萄种植和酿酒技术。如今村民大多信奉藏传佛教,葡萄还是照样种。接着又经过西当村。这儿的房子十分鲜亮,屋顶多是明黄色的,鲜艳的窗栏上刻有细密的花纹。整个村子就像披着黄头巾初次上学的孩童,独自走过青翠山间,迟疑着是否要放声歌唱。随后经过卡瓦格博大桥。桥是破破烂烂的,底下的澜沧江是浑浑浊浊的。霎时,我心里涌起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壮烈心绪。
  很快我就背着35升的大包开始毫不含糊地登山。山上长满松林,树下偶尔蹿出几朵粉紫的云锦杜鹃,当地人叫它“索玛花”。当然,更为通俗的是满地的骡粪蛋。我时不时地听到清脆的铃铛声,骡子驮着人或货,偶尔横冲直撞过来,像打家劫舍的强盗,更多的时候是宠辱不惊(其实何曾有过宠?散仙说,骡子是人类最罪恶的发明之一)地缓缓走来。它们的眼里总是空空的,似乎什么都不看。或许看了,透了,生命就悲苦得无以为继。好几次我都想去摸摸它们的脑袋,又怕自己像抱着马脖子痛哭的尼采一样,下半生一蹶不振。面对如此沉重且无望的生活,再看那些用于祈福的玛尼堆,突然觉得荒诞、悲凉。散仙却乐此不疲地逢堆必转,顺时针转了五座,终于转不动了,毕竟这是在高原,不是在平原。
  走着走着,一行8人就散了。林森森打头阵,急着去撵前头各样的风景。我在第二个,超过一队又一队骡子。赶超一队中年大叔时,他们惊叹道:“小姑娘真厉害,一个人走这么快!”我豪爽地挥一挥手,“后面还有6个,包括4个男人!”后来阿满追了上来,说自己实在等不了陈卫军,他太慢了!大概这做惯了尾驴的人是很难再爬得快了,谁想他竟然有了高原反应,又是头痛又是呕吐,一个人落在后头,天可怜见的!而我身体里似乎有个永动机,步子怎么都停不下来。 
阿满教我从树干来辨认冷杉和云杉。我便时不时念叨着,“漆黑的是冷杉,灰白的是云杉,阿满的名字叫洛茸扎西(他娶了藏人,就起藏名了),”以此来验证自己没有高反,神智尚为清醒。路过休息点时,我惊讶地发现一座小屋子,窗栏几乎都用驴友们泡面剩下的方便面盒堆砌起来,就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捱过那些风风雨雨的。
  临近山顶时,从回旋的山道上下来一群奔放的藏民,他们那回旋的歌声似乎要把整座山林牢牢地捆住。这当中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眼睛就像夜空中的明月,忽闪着一股皎洁的野性。看他一眼,行路的疲惫便烟消云散;看他两眼,再美的冷杉和云杉都黯淡无光。我不好意思再看第三眼,生怕要跟着他原路下山,前功尽弃。
  终于,我们从海拔2680米爬到3800米的南宗垭口。五颜六色的经幡挂满了两排直指云天的松树,我没有看出神圣的意味,反而感受到一种世俗的机趣。随后,我们又翻到3200米处的上雨崩。这个村子同样鲜明但温和地待在山间,不被任何气势压倒。那缕缕炊烟则带着木柴的芬芳,从远处将我们依依地缠绕。
  

  我们鲜明地爬了半天山,脱盔卸甲地进了村,看见路上走动的全都是活生生的肉!黑色的彩色的小猪正无邪地跑来跑去或安静地埋头吃着骡粪蛋(多么奇怪的生态链),潘玲玲就想着要吃土猪肉。远处的草场上,牛群正无忧无虑地吃草,也不知道我们正虎视眈眈地打它们的主意。但在一瞬间,天空变成了一面大筛子,漏下细密的雨,不急不缓,叫人安生。
傍晚,当我们面对银色的冰川青色的群山,安静或喧哗地坐等吃饭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一直坐着坐着,等待夜色温柔地将我们吞并,而我们的身影也由着青山变成黛色。就这么稀稀落落地发着呆,散仙突然说,“光发呆而不拉仇恨是毫无意义的,”遂摆出一副挥金如土的气势,在朋友圈里汹涌澎湃地发照片,并狠狠地鄙视那些仍坐看杭州的滂沱大雨而愁眉苦脸的人。我决定锦上添花,土豪一把,利落地点了只木耳炖土鸡(明天再换雪莲花炖土鸡),从此被封为“掌柜的”,主管点菜和买单(我算账向来比计算器快)。可是眼前这样的大山,非得用“掌门”才能压住阵。
  在高原上,云走得慢,人爬得慢,菜也上得慢。我便打发长得最为无辜的散仙去催老板娘。“你不是说我长着一张学术的脸吗?”散仙不服气地说。“学术的就是无辜的。”我镇定地回答,但转而想起,这可是我嫡亲的导师呀,真是爬山爬得乱了纲常!但他已经溜溜地去了,溜来了一大壶酥油茶,并继续不遗余力地拉仇恨。
  饭后,我们就着明亮的月光和星光回到“阿茸老师客栈”。三层楼的木屋看着很漂亮,可人们在上面踩来踩去,地动山摇。散仙他们的四人间尤其惨淡,一根长线吊着一只古老、昏黄的灯泡。散仙期期艾艾地说:“一个裸灯泡,四个男人,还能干什么?”更惨淡的是这个房间没有锁,风会呜呜地往里灌。后来四人换上了七人间,那密密匝匝的床挤得房间像畜栏。但这才符合登山者的风范,我们不是来享福的,我们怎样都意气风发!
  我们在楼下找阿茸老师聊天。他说,雨崩村总共180号人,孩子上小学都得去德钦,爷爷奶奶跟着走,爸爸妈妈则在家务农。因为年轻人并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他们宁愿留在自己的村庄里。这样的小国寡民,未必是固步自封,或许更是对山野、对自己的一种赤诚吧。我们总有惟恐失去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最好不过脚下的土地,什么时候踩一下,跺一下,扬起轻尘,落下厚土,都是十分实沉的。
  但这村子并非一直素淡,也曾有过壮烈的往事。1990年11月,一行17人(11个日本人来自京都大学登山队,6个中国人)入住阿茸老师家,夜里吃着腊肉喝着青稞酒,套着睡袋躺在火塘边(散仙自作多情地说,自己正坐着的说不定就是当年一名队员搁脚之处)。几个日本人从未见过虱子,就用镊子一粒粒地夹,放到胶卷盒里,就这么忙活了一夜。
当村民们听说这些人要攀登他们的神山卡瓦格博时,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很多人天天念经、烧香,祈祷着千万不能让他们上山。有个老头子哭得不行,又是跺脚又是打滚,“卡瓦格博爷爷,现在到你该耍威风的时候了,一定要把他们撵下山来,否则我们以后再也不敬你了!”但经历了数日的晴朗,队员们毅然决定登山。此前,他们已建好营地,考察好最后冲顶的地形,认定已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
  1991年1月初,当队员们爬到6670米时(梅里雪山高6740米),东京气象厅发布了有积雨云团来临的预报。队员们只见乌云遮没山顶,暴风雪发出砂纸打磨般的声响,他们浑身颤抖地在团团黑暗(雪黑得半米能见度都没有)中撤回营地。一天夜里,一名队员的小孩子突然在自己家里大哭道,“爸爸被雪埋掉了!”或许就在同时,石头、冰、雪(完全是反着顺序,可能石头最硬,飞得最快,雪最轻,落在后头,总之无法解释)狠狠地砸落在帐篷上。一场雪崩就这样把人给埋了。几天前,一位26岁的藏族小伙子还说,梅里雪山这么美,真不想回去了。谁想真的回不去了。藏民们解释说,当时在印度召开神山大会,卡瓦格博爷爷也去了,所以那些天晴空万里,可当他骑着马回家时,看到身上有几个黑点,就抖了一下,那些人就没了。
  1996年,中日再次联合登山。村民们横在明永大桥上,吃睡都在上面,就喊一个口号:“来一个,扔一个在江里!”但队员们已在17勇士纪念碑前发誓,誓死完成他们的心愿。同样,爬到6670米时,东京气象厅又预报说,南太平洋有一个积雨云团正往此地漂移。队员们赶紧撤回营地,原本要走6小时的路只跑了2小时,要命啊!正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又接到预报说,一道暖湿气流已把云团吹去印度和巴基斯坦,他们转而抱头痛哭。而5年的登山协议已到期,他们今生再无缘登山,只能在纪念碑前长跪不起。
  1998年7月,明永村民在山上发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一颗牙齿……奇怪的是,1991年的队员们明明是从将军峰登上去的,遗骸却从遥远的明永冰川上冲下来。家属们来领取遗物时,对着阴雨中的梅里雪山悲恸地喊着他们的名字,雪山就像幕布一样拉开,万丈霞光照亮峰顶,10分钟后,继续下雨。山无言,却也有情。
  2000年,政府明令永远禁爬梅里雪山。永远有多远?无人攻顶的山峰即便是人类历史上永远的遗憾,那又怎样?就如人说,世上其实没有登不了顶的山,但你可以选择不登。我不相信人类登山只是为了征服,或许这种荣耀感里还夹杂着原始的好奇。但敬畏是必须的,敬畏美的造物和造物背后那无言有情的神。
  回屋的时候,狗几乎叫了一夜。潘玲玲说,它是在对着什么灵魂叫吧,这么执着!我几乎一夜未合眼。终于入睡,却陷入无穷无尽的梦,听见有人说,天大得没有院子,又有人说,夜黑得没有窗子……我茫然地醒来,天还是那么大,夜还是那么黑……

  10.2冰湖

  一大早,我们爬圣僧山,去看冰湖。一棵巨大的沙棘树挡在眼前,两边的树干齐整地垂直于主干,像一个人机械地举起双手来投降,或者只是要一个郑重的拥抱。我们却走得铿铿锵锵的,虽然影子落在地上都像豆娘的翅翼一样纤弱。阿满指着一株粗大的杉树问我,要砍多久(两人合砍一天),要做什么(藏人造房子,纳西人做棺材板)?还有一种树,树皮金光闪闪,却像蛇一样,不停地蜕皮。阿满说,这是用来做砧板的,轻而且实。林间的落叶像金色的蜈蚣,有的蜷曲,有的摊展。上边唇形下边像个旧皮袋的紫堇开得兴盛,该有多少小虫不知深浅地自投罗网啊,结果自己忍不住摸了又摸它那毛茸茸的花萼,好像手指是贪吃的蝇子。
  一股浓烈的膻味随风飘来,一分钟后,我看见一群羊在闲逛。还没来得及跟它们打招呼,一只小巧的隐纹花松鼠从树上溜下来,叫花子一样跟我们讨吃的,就是绕着你的身子和背包跑来跑去的那种地步!给它一块面包屑,它就闪电般溜得没影儿了,生怕我们再夺回去。“笨蛋!”我冲着它跺脚,“我还想给你更多的呢!”潘玲玲说,它一定是赶回窝去喂那一家子老小。“对,”我说,“松鼠应该信奉共产主义。那下次我就一次性给它一大块!”散仙引《庄子》训诫道,“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听不懂,却惆怅地想起“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只是我身边的这个秋天不似这般暧昧、浩渺。
  被登山队奉为“迷路大师”的散仙终得启蒙,修成正道。当向导阿满不知流落何处时,他发现绿色垃圾筒就是我们的方向,虽然他照样不辨东西,虽然太阳就高悬在我们背后。但他仍然是个执着的休息党,边停边喊口号:“不是我们走不动,只是我们不想走!”而这就是真正的自由,停下来看风景的自由。
  空地上躺卧着一截又长又粗的树干,休息党首领眉开眼笑地说:“大自然真体贴啊,知道我们要休息,昨晚就把树刮倒了!”“哼,”我嗤之以鼻,“赤裸裸的人类中心主义!”阿满又冒出头来,冷静地提醒,这棵树50年前就倒下了。倒下的树已得安息,更为惨烈的是两株被雷劈开而后又被蛀空的树,茫然地立于两边,像合不拢的手掌,像残缺的神龛,又像忠诚的护法,痴愚地守候着远比它们强大的山。更叫我瞠目结舌的是一个褐色的树瘤,像硕大的蜂窝或鸟巢,紧紧依附于一株病树。而在另一片开阔地上,阳光大喇喇地照着一棵“雪域圣樟”,它已奄奄一息,那枯瘦的枝干里仍然蕴蓄着漩涡般气象万千的美。树像人一样,会倒下,枯死,被剖开,长出瘤……但它们似乎比我们更习惯这一切,没有难堪,只有淡然。各式各样的蘑菇则轻俏可爱,有的茕茕孑立,长着蛇的鳞纹,有的挤在一起,像撒着芝麻的烤圆面包,刚刚出炉!
  出了密林,骤现的雪山震撼了我。峰顶裹在若隐若现的云中,雪的褶皱都清晰可见;褐色的山脊上一条条细长的冰路欢天喜地地垂挂下来,直到半山腰;近山麓的下半截又是可以跑马的广阔草场。整座山五颜六色,漆黑、墨绿、苍黄、金褐、银白……散仙幸灾乐祸地说,此时的杭州可能还是倾盆大雨吧?“是呀,”我说,“苏堤白堤上或许都开满了伞花呢!”我们不禁仰天大笑三声。大家纷纷拍照。此时,风景才是主体,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背景。
  从一段湿漉漉的小道下来时,我看见几株漂亮的沙松。它们怕冷,就长不高,伸着半绿半金的小手掌,好像要谁给呵呵暖。一片金色的苔藓附着在褐色的树干上,竟伸展得像一片松树林,每一根“松针”都纤毫毕现。在这金灿灿的世界里,散仙他们竟穿着灰黑的外套,蟾蜍一样无形无色地蹦来跳去,真是太遗憾了。
  林间躺满了树,让我想起一首诗:“一棵躺倒的树/沿着自己的年轮/不停地散步。”(佚名《失眠》)我从一根根树干上松鼠一样跳来跳去。有一截是剖开的,我踩在树的肚子里,像是驾着独木舟去远航(一边是咆哮不息的湍流),恨不得披上树叶裙跳个舞,结果只是摆出江姐般巍峨的姿势,留影一张。溪边和树干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玛尼堆,像很多小和尚向我们招手。但我不敬拜这人手所造之物,也不敬拜天地万象,我只敬畏那看不见的道。放眼望去,两排高大的树贴着银白的溪流遥遥地伸向天际的雪山,像两只张开的手掌,合抱着山麓和冰川,奔腾的溪流之上又横着伶仃的木桥……美,真是无以诉说的。但鲜红的蓬蘽是俯手可拾的,它们像小红帽一样散落在树林子里,我走了一路,吃了一路。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近4000米的高山上吃蓬蘽呀!
  在笑农大本营,路边的树上挂满葫芦状的红果子,里面好像坐着豆大的娃娃,一不小心就会蹦到你眼前。站在这儿,尖峭的神女峰就和我们赤诚地面对面,彼此无遮无拦。山脚下一排小树林却如霜花般斑白、纤细。散仙和阿满面向雪山,趴在长长的树干上晒太阳,幸福得如待化的蛹。
  我们继续启程,一路看尽野花。星星般的景天趴在岩石上,比在平原上要顽韧得多;婆婆纳长得较为稀疏,只是偶尔探一下头;龙胆花紫得发沉,沉得发紫,似乎要比它的影子先抖落到地上;小檗长着红叶,结着狭长灯笼状的红果,却开着鲜明的黄花;白色的香青那么小,却一点都不含糊地重上几十瓣,层层叠叠,有条不紊,验证着造物奥妙的秩序。我们身边那层林尽染的山峰渐渐变得荒疏,树木少了,砾石多了。阿满指着它说:“知道那叫什么地貌吗?缩沙!走一步往下滑三步!这座山我只要爬两小时就到顶,你得爬三小时!”从小他就这么爬着去采山顶的雪莲花。雪莲花长得并不像莲花,远看就像一只兔子蹲在那里。山背后还有消肿止痛的弯斗草、炖肉能吃得你直流鼻血的龙须草,总之都是宝!我心不在焉地回头一望,蓝天凹处,两排倾斜的山峰如天门大开,但夜里或许就会闭合呢,都不用念上一句咒语,那贪心的寻宝人就永远关在里头了。
  唐菲一路上都举着根肥嘟嘟的火腿肠,我告诉她,只有陈卫军带了把小刀。可她爬了两座山,都快要眼泪汪汪,一直到终点的冰湖,都没找到陈卫军!原来他因为昨天被我耻笑,一大早灌了红牛(从此他一天一罐红牛),就英姿勃发地远远蹿在前头,我们甚至怀疑他已默默攀上冰川,直入云天。
  此刻,在贫瘠的山脊上,冰雪融化成了瀑布,沿着弯弯的岩缝一道道流下来,汇成了脚前的冰湖。很多人都带一瓶冰湖水回家以祈福。我只喝了一口,就觉得胃里结了冰。即便在海拔4100米这样的高寒之地,各色野花仍竞相盛放。海星般的龙胆花互相依傍着(龙胆花跟龙一样千姿百态,此处轻盈,别处沉重);亮黄色的小花毛茸茸地挤成一圈,我命名为“打火绒花”。生命无论在何处都是美丽可畏的。

  10.3神瀑;尼农大峡谷

  一小股细流蚯蚓般在泥泞的山道上蜿蜒,我走得如履薄冰,偏偏还要时不时地壁虎一样贴到山崖边,给繁忙的骡帮让路。野花仍然汹涌地生长着,但阿满不让我们看,因为今天要赶近30公里的路。无奈只能抬头看四面八方的雪山,可事不过三,到如今雪山都沦为家常便饭见怪不怪。前方突现一条细长的“天桥”,潘玲玲的心都要蹦出来了,难道我们要冒险去踩那钢丝?近前一看,原来是无数的经幡,连成长桥悬在山崖间,叫人虚惊一场。
  前面一大段路犹如波澜不惊的人生,走得人昏昏欲睡,直到五指峰倏的一下,像野猪的蹄子一样撕开稀薄的云雾。道路也渐渐锐利起来。偶尔有尖细的飞瀑银链子般从悬崖间挂下来。烈日扎在脸上,脸就成了滚烫的火球。陡峭的砾石路越来越窄,狭路相逢的都是陌生人。经幡漫漫地挂满道路,不知凝聚了多少卑微又郑重的热望。藏民们背着小孩(4个女人,1个男人,可见坚韧的到底是中国妇女),抱着冬青,喃喃念叨着不知名的前生来世。
  临近神瀑时,往日里体力意志都超群的潘玲玲竟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哗啦啦流下怨尤的眼泪,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地到这儿来受罪;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昨天登顶去冰湖的最后10分钟,头痛得像暴君,好像有人拿着槌子一下一下地敲击我的后脑勺,我几乎是在心里狼嚎着,大概是因为连着三晚总共都睡不到10小时(散仙建议我日后写自传,题名为《年轻并失眠着》);林森森呢,每逢上高原,前三天必定头痛;李杰一爬到上雨崩就发烧;陈卫军就不用说了,没有红牛撑着早成垮掉派了;唐菲曾在登山队里被封为女神,现如今也是一路落后一路抱怨;只有散仙像刚出厂的机器,没出一点状况,好使得很。
  但我们终归爬到顶了。神瀑从高崖上坠下,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欢叫着跃入莫名的尘世间,无忧无惧。阳光照耀着水花,弯出一道彩虹。忧惧重重的人们在瀑布底下转着圈,溅着水,祈求那莫名的福气。我有时也是瞻前顾后的人,惟恐湿了衣裳和鞋子,就远远地看着彩虹,并幻想它的尽头住着一窝发光的白蛇。
  下山时,无意间发现路上躺着一张白纸,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非常通俗,所以我非常镇定,不会理解为神迹。可是,我这么好奇的人竟然忘了把纸翻到背面看一眼,就那么熟视无睹地扬长而去,好像有些人长大了,就昂然丢下童年大步往前跑一样。我是不是走得快了点儿?
  当我放慢步子时,我就看到一头黑色的牦牛在林中独自游荡,不知世事凶险;一只隐纹花松鼠追了我一路,我竟忘了背包里还有半块榛子巧克力,还边逃边对它说抱歉;一头大黑猪从对面踱过来,看着我为难的样子,就很体贴地蹚到中间的大块泥地里,把一边干净的狭路让给我,它那么彬彬有礼,就差跟我说“扎西德勒”了。
  在日月星客栈吃过一碗黄澄澄的面、一个绿盈盈的蛋,我们便一鼓作气,向着可能是不归路的尼农大峡谷进发。出行之前就听说每年都有人在尼农的悬崖底下失踪,我还在校车上预告:要是我回不来了,那就造福社会,你们再招个人,就有人多口饭吃!但起初这段长长的下坡和平地虽然有点滑,却并未潜伏着什么杀机。我不停地追着阿满问,传说中的危崖到了没有,到了没有?直到一辆又一辆摩托车像迫降的大鸟一样呼啸着从狭路上跃过,我才着实捏了把汗,不是为自己,为骑手。
  沿途的沙棘树结满了金色的果子,可是太酸;石榴树坠满了果子,可是太青;核桃树或许挂满了果子,可是太高。有时,我看着三三两两的倒提壶,惊异于它们那纯粹的蓝,无论盛放还是萎谢。有时,我坐在一段枯木上,听奔涌的溪流,看对面85度的山,揣测着阿满能否爬上去。阿满没有去爬山,但是羚羊般矫捷地跃过岩石,蹦上树干,并在上面跳舞。我们却如扎根林间的蘑菇或老树,钉住不动。
  最后一段休息过后,阿满开始整治队伍。他打头,让陈卫军做尾驴,下令从现在开始大家紧挨在一起绝不能走散云云,便带领我们严肃地上路,去迎接那危崖。这时,我嫡亲的导师散仙热情地招呼我走到他后头去,我却觉得阿满更靠谱,便势利地头也不回,紧紧跟随着阿满。阿满配合地说:“你放心,就算你掉下来,我也是根柱子,钉在这里挡着你!”对了,每逢下坡时,我总要跟着一个结实的男生,就是这个意思。每次阿满敬业地一回头,我也跟着一回头,看见我们这花花绿绿的队伍,就很得意。但每次阿满都慌张地大喊:“你别回头!”生怕我踩空了一脚滑到谷底。
  对于所谓的危险,我根本浑然不觉,仍东张西望好高骛远,心里简直装着100只青蛙或鸭子,一会儿问:“这是什么花?”一会儿问:“海拔高的果子和海拔低的果子谁先熟?”散仙忍无可忍,“当然是海拔低的,暖和呀!”“那为什么这儿高处的果子都发紫了低处的还是碧绿的?”散仙哑口无言。再这么纠结下去,又要上升到“两小儿辩日”的哲学境界了。于是他悻悻地说:“你一天里提100 个问题,要能回答出10个就好了!”我乐了,“小时候我每天有十万个为什么,问得我爸妈都恨不得揍我一顿!”所以我这辈子就没当上科学家,那萌芽早被扼杀。
  终于走上了高耸的悬崖,我看看左边狭长的水渠(尼农村民用以灌溉及饮水)以及上面陡峭的山坡,望望右边高崖底下(距离我们约一两百米)咆哮的水流以及崖边疯长的野花,走得心花怒放熠熠生光。可这探头探脑的样子却叫阿满万分气愤,恨不得拿刀砍了我,直吼“快走,抱头”。他反反复复说这里是最危险的地带,指着头顶上的山坡,“你知道吗,这上面有很多落石,有的夹在灌木丛里,风一吹,石头砸下来,你就完了!更可怕的还不是风,是羊!”“啊?”我大吃一惊,“你是说羊会掉下来把我给砸死?”“什么!羊爬山坡那就跟跑操场一样,怎么会掉下来?是它一踢脚一蹬腿,灌木丛里的石头就滚下来,砸你脑袋上!”这是真的,一会儿就有一颗石子砸我脑袋上了,幸好它只有鸟蛋那么大,幸好它不是从高处掉落。而之前就有一块乒乓球大的石头呼啸着从阿满耳边飞过,要不是他躲得快,那就……
  陈卫军在后头小心翼翼地说:“这条路有点险。”我说:“要是没有落石就不险了。”阿满回头狠狠瞪了我这反动分子一眼。唐菲和潘玲玲都恐高,只敢看左边的水渠,假装右边的悬崖和底下的峡谷不存在,还担心被大风刮走。我却仍然像格林童话里那个不知发抖为何物的傻大胆,一会儿摸摸俊俏的野花和饱满的野果,一会儿顺着高深的悬崖看看汹涌的谷底,念叨着,什么时候这冰湖和神瀑汇成的溪流才能和澜沧江相遇呢?

  来到“尼农大峡谷风口客栈”(其实只是座没有门窗的小木屋)时,大家坐了下来。但阿满旋即忧心地叫我们起行,他怕这大风不仅刮落滑石,更会连人带屋子卷走。我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地走着,还背着瓦莱里那句“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并且看到对面努力开垦却终致荒废的梯田,一拢拢地摞在那里,空无一物。这时我才发觉,清澈的溪流早已不见,转成了赤铁的澜沧江,什么时候,怎么像无缝对接一样?正懊恼着,一抬头,就看到万里云天上留着一抹唇形的湛蓝,好像在妩媚地对着我笑,我就又走得壮阔起来,并时不时地回头看,好像幼时走夜路,越怕越要回头。不计其数的野花继续在我心头怒放。一只瓶子被谁扔在渠中顺水漂流,我又追着它赛跑,自然还是我快……
  最终从这段险境中走出,阿满大大地松了口气。此前他万般拦阻,希望我们放弃这条线路,乖乖地从南宗垭口原路返回,那样大家才可高枕无忧。可那时,传说中尼农的“险”只是一头来路不明的怪兽,我们都无知无畏。现在唐菲他们说,早知道是这样一条路,打死都不想走!
  在平地上,我继续无主题浪荡,一会儿摸摸鬼铃铛(手指被狠狠扎了一下),闻到一股萤火虫的气味;一会儿凑过去看硕大的仙人果,想着能否偷一个来尝尝……后来看见一片干旱的土地上,几只骡子安详地吃着草,甩着尾巴,什么都不必驮,终于岁月无忧,自己那扑通乱飞的心也暂时安耽下来了。
  接着我们便欢快地计算起这一路的行程。林森森的卫星图显示:10月1日,行走11.5公里,上升1200米;10月2日,行走14公里,上升900米;10月3日,行走27.8公里,上升800米;三天共计53.3公里,上升2900米。可是官方的数据向来是84公里。到底我们要对外报官方还是民间版本?这关系到我们的尊严与荣耀,可是怎样的数据都无亏于荣耀吧。
  坐车从尼农去维西时,我愉悦地看着对面的荒山顶上,树都站得服服帖帖的,像稚子头上稀疏的毛发,但瞬间又沮丧地发现,我们走的悬崖原来只是半山腰的一条白线,而我们行走时还以为自己几近走在山顶上。所以当散仙吹嘘说,“我们是多么伟大,多么骄傲,竟能这样平安地走出来,”我心里只有愧疚和谦卑。散仙不以为然,“哼,儿童总是逆反的,我是说作为人我们是伟大的,上帝嘛,他当然不在意了。”可我敬畏并感谢上帝创造这些山和路,他一点不费吹灰之力。
散仙继续挥洒他罕见的土豪气势,“哼,杏梅尖;哼,窑头山(都是登山队在杭州的经典路线)!我决定,10月6日傍晚他们翻下杏梅尖喝米酒时,就疯狂地发送这些照片!”“不不,”我说,“要在下午两点左右他们爬到绝望二坡时发照片才刺激人!总之,要拉仇恨就得把握最佳时分追求最强力度!”
  得意忘形之际,车子骤停,我往窗外一看,血都冻成冰湖。“危如累卵”、“命若琴弦”这些成语一把把地挨个儿上。我们正停在满地碎砂石的悬崖上,车身距离毫无护栏的悬崖边沿可能不过半只手,悬崖距离谷底大约两百多米。司机沉默无声,不知在做什么准备,好像要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最窄最陡的小路。我这辈子,坐车上过多少18拐36弯的山道,边上的悬崖底下或是大海,或不见底,从来都面不改色,但这次呢,就想起大金的遭遇。他在四川经过一片格桑花盛开的山野,车子突然坠下悬崖,他惊惶地闭上眼睛,“主啊,你这么早就接我走了吗?”睁眼一看,天堂怎么跟地上差不多?原来车子被一块巨石狠狠地卡住了!可是我斗胆往悬崖底下扫一扫,无遮无拦,只有光滑的砂粒和碎石,连棵树都没有,别说铁壁当车的巨石!一句话,掉下去,绝无一点生还的机率!车子终于发动了,偏偏还剧烈地摇晃着,就像抽了大麻的人。“主啊,你现在应该还不想见我吧?”我的心剧烈地抽动一下,便归于安宁。车子也顺利地过了这段天险。真是一死九生啊。
  我们的心起起落落,到了宽敞的平地上,终于尘埃落定。但此时又发生了一段意外的片尾曲。我曾犹豫着该不该记录,毕竟之前是波澜壮阔的史诗之旅,而这只是鸡零狗碎的闹剧。但队友们提醒我,要尊重历史。是啊,但历史向来是成者的,而不是败寇的历史。但阿满那一句“他多么委屈地蹲在那里”,还是让我毅然添上这鲜活的一笔。陈卫军因为喝了太多的饮料吃了太多的零食,急着去响应自然的大声召唤。司机说,不行,车子得开到直得不见弯的地方才能停!可这路拐来拐去拐了多少弯都不见直,最后陈卫军抓狂了。我正好看见窗外贴着山墙处有块凹进去的小小方洞,就随手一指,“喏,去那里好了。”司机总算停下车,陈卫军狂奔着摸进那方洞,众队友狂笑着起哄:“好啊,这下要一路被看了!”“不怕被看,就怕被拍!”后面真有不少车子开过来,有的看有的拍。众队友继续笑闹:“都是红牛惹的祸!”潘玲玲激动地想起来,我们刚拐上危崖时,她看见有棵树,树皮都被剥光了,树干上写着:“胖子速度,前方有红牛!”多么可怕的谶语啊!但等陈卫军多么委屈地归队时,阿满冷静地安慰他:“你幸好不是在大峡谷里出状况!”“对呀,”我接过茬,“那可就惨烈了!不是一脚踩下悬崖,就是脑袋被石头砸,前面还有大风刮!”“后面还有骡子撞!”阿满也兴高采烈起来。一句话,我们惟恐天下不乱!我也顿悟,这样的“余兴节目”(散仙说这词时,被我听成了“鱼腥节目”)对于英雄史诗实在是必要的点缀,因为很有烟火气。

  10.4东林竹寺,纳帕海,月光古城

  雨崩徒步之后,仿佛旅程也就结束了。坐车从飞来寺返回香格里拉时,我的心情干爽、清闲得就像一览无余的云天和草场。山间洁白的输电塔都像张开翅膀的千羽鹤,优雅地送别我们。
  东竹林寺是格鲁派黄教的圣地,时时有当地藏民来朝拜。我没文化,装模作样地兜了一圈又一圈。一位戴眼镜的法国知识女性正像模像样地给同伴们热情讲解,我就像窃听器一样,贴在他们背后,偷得只言片语,其它一概不知。但我很喜欢其中一幅壁画:飞鸟衔着艳丽的花朵,死去的骸骨复生,就像从莲藕中苏醒的哪吒。出了寺院,散仙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天,深沉地说:“离天这么近,不产生信仰都不行。”他正为自己押韵而自得,我就直愣愣地说:“不对,一个是前鼻音,一个是后鼻音!”
  随后我们来到纳帕海。去年夏天,草原上偶有几道细长的小溪蜿蜒而过,只能叫依拉草原;今年秋天,大片草原积满雨水,就变成了湛蓝的“海”。我们扭扭曲曲地在那半块草原上跑。一个小男孩守着洁白的小绵羊,“拍照10块钱!”我和散仙说:“我们和这小羊实在不配,要么你跟它来一张?我们给你10块钱!”我正后悔不该收买小孩,小孩自己却很有骨气地拒绝:“不,我不喜欢拍照!”我真喜欢这样硬气的小孩,就像我一样!
  硬气的我到处寻找柔软的花。去年这儿连牛粪上都开着鲜花长着菌菇,今年花和草却都很荒疏。去年日落时分,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好像大战在即,哗,黑乎乎一道滚雷和长云!原来是猪和牛轰轰烈烈地排着队回家。队伍真长啊,等了很久都没个头,我就插了个队,从它们中间穿了过去,然后看见有四头猪开小差,自己拉了个小分队往别的方向跑,然后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挥着鞭子在后面追。今年只有驮着人走得无精打采的马,还稀稀拉拉。
  后来我们老老实实地坐在草上看云。一朵腹黑的大肚子云跑得挺快,云影一下子覆住整座山峰,而且好像爱上了山,霸住不走了。天暗下来,我打了个谜语:“什么东西没有脚跑得快?”散仙毫无情趣地回答:“你的想象力!”哎,我要是云,就当即扭扭身子,抖下几滴雨来。还有一头庞大的云,像个笨拙的动物,杵着不动,边上凸出一小块,潘玲玲说,像胡子;散仙说,像尾巴;我说,像作揖的手掌,而且……散仙不客气地打断我:“禁止比喻!”我只能在心底酸楚地比着喻。后来散仙又说起日本人在阿茸老师家满屋子捉虱子的情景,要我们学习他们这种严谨的作风。我在本子上速记了几个字,抬头就说:“文字就是我的虱子!”哎,离开比喻我就是没有脚的虱子,无处可蹦,天地皆成虚空。再抬头看,那头大笨云已经拢成一团,走样儿了。
  远处有黑色的鸟在叫,近处有影子似的牛虻快活地飞。我爬起来,一摸那路过饮水的白马,它就扬起美丽的头……看见天我就想变成鸟,看见水我就想变成鱼,看见草原我就想变成狼,看见山我就想变成山大王……可是一团鲜明的绿纱巾款款地晃过来。从冰湖到这儿,已经是第四次看见这姑娘了,如今她骑着马儿正从我们身边走过。哎,我叹了口气,幸好我不是未婚男青年,否则只能去追她了。但我仍然激动地向她挥手,“喂,已经是第四次看见你啦!”她身边一位白衣姑娘自作多情,国母一般冲我们挥了挥手。我一急就大喊:“喂,错了!是绿纱巾,绿纱巾!”绿纱巾便受宠若惊地冲我们挥了挥手。大家都心有灵犀,只有陈卫军茫然地看看空荡荡的草原,“什么绿纱巾?”“喂,”我惊奇地看着他,“去年你还说,哪怕在高速上开车,碰到美女,再危险都要停下来看一眼,今年你是怎么了?冰湖,冰湖!”陈卫军大抵是有点老了,再也没有了高速遇美的激情,眼神仍是空洞洞的,“冰湖我没看见她呀。人太多了,都没个焦点。”潘玲玲忍不住大喝一声:“整个冰湖就她一个焦点(因为我们都穿得灰不溜秋,就她一个花枝招展)!”陈卫军义正辞严地说:“世界上有无数焦点,我的焦点已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惜他妻子在家带小孩,没有跟着来。说到底还是林森森厉害,不管焦点停留何处,他早已默默地拍了数张特写,尤其在冰湖边,绿纱巾简直就像天上的仙女!
  但我们还得回到人间,况且人间诸多的美也是在地如同在天。比如月光古城,据说龟山上到处是银白的石头,在月夜里熠熠生光。可这是大白天,在高原的烈日底下,我找来找去都没见一块银石头,倒是看见城里的屋顶都齐刷刷的,像草编的一样,城对面的一座山头被削平,如同剃度的僧侣,平坦得让人了无残念。可人间毕竟是人间,看见世上最大的转经筒(镏金纯铜,直径6米,高21米,重60吨),六根尚未清净的人群便纷拥着去拉绳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为着诸多尘世的心愿,或只是凑热闹。我则坐在一边清净地看,后来又怂恿他们飞奔起来,把它变成世上转得最快的转经筒,转到人人眩晕为止!散仙也加入转经的队列,却是皮笑肉不笑——军统的经典表情。这时我突然发现,转经筒上雕刻的藏民怎么都那么革命那么现代?后来在古城里走,我喝了一杯牦牛酸奶,磨了会儿青稞粉,就迷路了。世界是个大大的转经筒,一下子就把我给转晕了。

  10.5中虎跳峡

  去年在上虎跳峡轻描淡写地观了个光,今年要去中虎跳峡爬山。一听“虎跳峡”这名字,我就想起谁说的一句话,“我们老虎要过河!”并且拼命回忆,那峡谷有多宽,一头老虎真能一口气跳过去吗?
  可是天上下起雨来。细雨在车窗上,像瘦巴巴的蚯蚓在费力地爬行。不过雨越来越小,起初溅开来的雨点还像蚯蚓的脑袋,后来就只剩下它蠕动的痕迹了,划在窗上,也不连贯,点点滴滴都不成线。我又继续寻思,这雨中的峡谷里,湿漉漉的老虎可有特德·休斯笔下那雨中鹰的阴鸷和锋锐?散仙不合时宜地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母老虎可以跳过峡谷,公的不行!”
  爬山的时候,雨还在下,唐菲套了件硕大的雨衣,沿路采花,放在透明的雨帽里。白色的旋花,粉紫的蝇子草,粉红的抽筋草和耳草(花朵可以夹在耳垂上),待放的铁线莲像守身如玉的姑娘,用花苞牢牢地封住自己……还有橙红的万寿菊!只这一朵,在悬崖底下迎风俏立,而且不像平地上有那么多花瓣,干净利落。我摇摇手说危险,向导却勇敢地爬下去采摘。他把花往我手里一塞,我才松了口气,大概这世间有许多的美都值得人们去冒险吧。我们这位向导就像一头慈祥的老虎,眯起来的眼睛锐利而温和。我一再地想象着他天黑时变回老虎,大吼着跳过峡谷,去对面山崖上采花。
  脚下的金沙江在雨中变浊,正泛起白沫,像是受了搅扰的人生,一点点地激越、重浊起来,但雨后必复归于清明。身边这无尽的山则给了我无尽的欢喜。若这世上没有山,我的人生也是一片荒芜,少去大半眷恋。回头一望,两崖之间的神川大桥尤其险峻。在这一路壮阔的景致里,男人们都光顾着拍自己,女人倒是忙着拍水摄花,这世界真是颠倒过来了。散仙站在“中虎跳峡”的石碑旁,头发浓密得自诩为像年轻时代的**,只是眉宇之间全无一点杀气。
  不久,雨就停了,天清气爽。我们的时光总是掐得正好。若不是这连天的晴朗,雨崩的山路便泥泞不堪,我说不定也会一脚滑下山崖。而虎跳峡最为险要的地段也经不起雨水的冲刷。我们开始攀登168级“勇者云梯”。它分三段,分别为52、80、36级,坡度为80、50-80、70度。对我来说,经历过江郎山的90度,这里便毫无悬念与惊惧。我一边嗖嗖地爬一边心猿意马地回望,甚至想坐在树干上,热烈地俯瞰大峡谷。可是散仙管得很严,还以为我跟他一样紧张。最后我们都爬上来了,只见林森森那绿色的登山包像甲虫一样在80度的梯子上缓缓蠕动。而谷底的金沙江被密林挡着,一点水花都看不见。上到山顶的村庄里,我看见一只硕大的轮胎里种了南瓜,藤下还冒出一朵小红花,如此静好,我才死心——我们的旅程,真的结束了。
  最后的晚餐在丽江古城。当时正得知屠呦呦和她的青蒿拿了诺贝尔奖,我们便激动万分地把自己命名为青蒿小分队——穿越大半个中国,不辞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去虎跳峡采摘野花,只为寻找青蒿一束,用以制成青蒿酒和各色饮料。广告词我都拟好了:“呦呦鹿鸣,人手一瓶!”吹得如此酣畅,却无人知晓青蒿为何物,总之不是芦蒿和桐蒿。
夜里回去,有点意兴阑珊,但是看到五颜六色的野花插在杯子里,好像山山水水也跟着我们挪过来了,心里就又有一点小确幸。明天我们即将水远山遥,从这在地如同在天的金江山、银江山,退到我们熟悉得无须辨认的生活里去。明天,明天……突然热泪盈眶。是这么回事,回忆总比我们手中的行李箱要沉。
                                               201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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