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迷迷蒙蒙的,但并不发黑;只有一片在形单影只地下着雨。尽管如此,山早已湿透,像一条吸饱了血的水蛭,舒舒服服地蜷起了身子。踩上粘滑的泥土,我有时会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汁液涨溢出来。满溢出来的其实是大龙村的野花,热闹得像赶集,不知它们如何叫卖、是否吵架。在白花里头,鱼腥草是最朴素的,拿四片花瓣划一个十字,再竖一根黄棕色的花穗。“哟,有点像墓地嘛,”我一调笑,它就愤怒地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春飞蓬就讲究多了,金黄的管状花是太阳,洁白的舌状花就是一道道细密的光线。“就算偕同春天一起告别,也要圆圆满满、体体面面的,”它仰起灿烂的脸盘。溲疏不像它们一样仰望天空,而是开成一口口小钟(金色的花蕊就是钟舌呀),谦卑地垂落下来。“丧钟为谁而鸣?为你,为我。”我忍不住吟咏起来。“太过分了!”浑身金灿灿的蒲儿根、黄鹌菜和景天在大道上、岩缝间齐齐抗议,“春夏不要说秋冬的事情,没见我们都生气勃勃吗?”水苏也张开粉紫的唇舌:“你看我,多么地水润!我活着只为品尝生命的汁液。”我的鸡皮疙瘩还没起来,刺蓟就已沉不住气,昂起紫红的大脑袋,“生命在于战斗!什么墓地、丧钟、告别,全都是垮掉派!”果实就比较安静了,胡桃楸长得有点像青梅,颗颗饱满,躲在长长的叶子间,好像摇篮里的婴儿。我不怀好意地一摸,呀,粘人得紧!蓬蘽就很慷慨,到处探头探脑,叫人不忍心不采,哪怕里面经常有小虫子扭来扭去。我和许淑芳像贪官污吏一样大搜大刮,就顺理成章地落在后头,连收尾的领队大白都忍无可忍,跑去了前头。

  在山间,没有比溪水更喧腾的了。它们兵分几路,从几面岩崖上蹿跃下来,交汇在水塘中,打着短促又欢快的旋儿。黑洞瀑布群呢,跟唱戏似的,一折又一折,层出不穷,高潮迭起,不让人退场,不让人厌倦。一块巨石露出五花肉似的肌理,肥嘟嘟地笑看着这一切。水中游着许多小鱼,还有一只小蝌蚪,拖着两条后腿和一条尾巴,蹿得飞快。岩石上趴着一只红色的甲虫,“像一座安静的孤岛,”许淑芳说。我说:“它不怕滑,它会飞过水面,所以气定神闲。”不像我们,在溪流间蹿来蹿去,忙不迭地防水防石(沈乐宜说:“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石头!”)防青苔,生怕出师未捷身先滑。“哦不,应该是荒岛上的鲁宾逊。”她说。一只土褐色(眼睛、翅膀和体节的颜色)的蜻蜓只好充当星期五了,它大概还处于青春期,纤小、黯淡,像一枚失去光泽的胸针,别在黝黑的岩石上,任我如何挑逗都是一动不动,只紧紧抓牢自己蜕在一旁深褐色的旧皮,就像无比眷恋童年的英国人一样。岩石也并非荒岛,上面铺满了又毛又硬的青苔;又长出星星状的繁缕,每一朵小白花都缀在细细长长的一根茎顶端,就像点灯人手执长杆点亮的灯。岩石上还可以吃午餐!我们懒洋洋地坐在一大块山岩上,背后是幽深的绿荫,一边是长满蒲儿根的草坡,面前是两条清浅的水瀑,尽管头顶上弥漫着烟云,仍比马奈画笔下《草地上的午餐》更为明亮、堂皇。

  铁匠山(传说在明末,朝廷召集众多铁匠在此铸造弓箭,故而得名)上的野蔷薇是娴静、清幽的。粉红的挨着岩壁一簇簇地长,好似摇出一面面小团扇,或者贴着什么树直直地垂挂下来,犹如一架天梯,每一阶都是一朵花;洁白的傍着溪水一树树地开,仿佛一切美好而荒渺之物——我涉不过水,够不着一朵花。小野珠兰和楼梯草都生长在触手可及之处,都开黄绿色的小花:一个花如珠,香如兰;一个花亦如珠,对生的叶子也的确像一级级楼梯延伸而上,但花儿太小,爬起来太吃力,不如缀在叶柄上,倒像挺立船头的舵手。白辛和木荷都远离枝头,落花满地。白辛正如细雨般簌簌地飘落,无论落在岩石上还是泥泞里,都还是洁白的一朵,花瓣还优雅地向下弯卷,中心则奋力地托举起金黄的花药,使之如同汪洋中的一座灯塔。木荷呢,落在哪儿都不成样子,那蜡制似的厚实的花瓣都被风雨削薄了揉烂了,甚至烂成一团褐色的抹布,怎么都洗不白晾不干了。鸡爪槭那蛾翅般的种子也随处掉落在岩石和青苔上,青碧、轻捷,如同一个幼时的梦,醒来后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雨窸窸簌簌地落下,比地上的花瓣细小许多,可是菌们早被滋润够了。有一团菌粘在一截枯枝上,浑身乳白,顶端肉红,像个鼓鼓囊囊的冰淇淋,可鸟儿和虫子见了恐怕都无食欲,我也闪身就逃。其实,我最早想到的是麻风病。那扒在苔藓上的一大窝子小白伞才叫可爱呢,白得那样纯净、剔透,就像一个个无罪的天使,手拉手在人间遨游。苍黑的树干上时而粘着半个指甲大的白点点,米粉团似的,我以为是某种蛾子的幼虫,拿树枝万般拨弄,等着看它像八点广翅蜡蝉白花花的幼虫那样飞溅开去,结果它却纹丝不动,看来深谙躺平哲学。我没了耐性,一下子把它弹拨在地上,呀,这不成器的家伙,原来只是颗白粉粉的菌。一段悬空的树干拦路匪一样横挡在我眼前,两顶浅褐色的小皮伞从细密的青苔上刷刷地打出来:“留下买路钱!”“哼,要不是怕你俩有毒,我早就不留活口了!”我摸了摸菌盖上的皱褶,“看看,一生下来就老成这样了,就跟这青苔累累的老树干一样,还好意思干这见不得光的营生!”被我这么一教训,它俩还来不及悔悟,一只鸟在附近的箬叶丛中鬼鬼崇崇地叫了两声,就打住了,好像干坏事被我逮了个正着。许淑芳则听到了几声很滋润的蛙鸣。我说:“那是因为吃饱喝足。”但鸟和蛙应该都不爱吃这些质朴无华或光怪陆离的菌。

  鸟儿也许爱吃泡沫蝉。它们总在五月隆重登场,这不,一茎草叶上自下而下粘了三团!每次一见我都得拼命克制住拨开水气泡去看赤身裸体的幼虫的冲动。这些密密麻麻的泡泡来源于幼虫吸食的植物汁液。它们的吸力达到1.6兆帕,据说是大象(鼻子吸水)的80倍。为了不浪费这样的天赋,它们成天啥也不干,只管喝水,吸食的汁液往往达到体重的一百甚至上千倍,所以……都在草叶上讨生活,油光发亮的叶甲就直白很多,一上来就啃叶子,哪里要弄一堆泡泡做保护罩!(此处插播几则通告:1、博落回:谁把我的叶子啃成了一张漏洞百出的废卷?2、小果唐松草:谁把我的叶子咬成了一张破渔网?3、佚名:谁把我的叶子吃成了一座迷宫?——谁,谁,谁?这么大的山林,派谁去缉凶归案呢?)这白乎乎的羊肠小路把我自己都给绕晕了!)体色跟叶甲相反(一个黑头黄背,一个黄头黑背)的芫菁自诩口味更为高雅,“它扒拉的草叶就像一览无余的草原一样无趣!看我,待在一群繁茂的蕨草中,如同置身于原始森林!所以我长得就比它修长、闪亮!”谁能想到,芫菁曾是经典的春药,罗马皇帝亨利四世、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和臭名昭著的萨德侯爵都使用过它(不是自己吃就是让人吃)。在一丛洁白素雅的独行菜上,两只黑背黄条纹的蝽正专注地交媾(我相信它们不爱吃芫菁),毫不理会虎视眈眈的我(我随手采了颗蓬蘽扔进嘴里,就吃出了蝽的臭味,“呸!”食色,性也,虫子也不免俗)。附近有一只碧玉簪似的虫子,不知是否也做了偷偷摸摸的观众,它大概想把自己伪装成花枝,但是太胖。我在路上遇见过七八只圣甲虫,全都是独行侠,没有一个在推粪球或挖地道,要么半死不活地趴在小泥窝里,要么慢吞吞地挪几步路,连蓝黑色的甲壳都不像夜空那样发亮了,真是活成了颓废派,法布尔在《昆虫记》里描绘的那种打着支援伙伴运粪球的旗号却时不时揩点油的狡黠劲儿都被这凄风苦雨带走了吧?

  论走路,我们是比不过虫子的,因为把大半精力都放在防水防滑工作上了。传说中拉着攀岩的铁索其实是一条紧致的皮绳,荡在刀切般的陡崖上,看似险峻,其实轻闲。几个男生都望而却步,还怀疑另有蹊径。我说,不走这条路,要么变成壁虎,飞檐走壁爬过去,要么变成小鸟,直接飞过溪流去。结果大家都有惊无险地爬了上去。使我略微胆怯的是一段陡滑的泥坡,那黑土一踩就像要沦陷似的。爬到半路,我看见边上一株粗壮的树,大喜过望,泥手一抓,呀,满满两排刺蛾的空茧壳!空得像倒光了酒的瓮。幸好洋辣子们都离家出走了,否则……进入一片密林后,溪水突然不再奔涌,而迟疑地微微流淌,就像从激流勇进的少年进入了粘腻倦怠的中年。霎那间就安静了,仿佛一部电影刚刚杀青,人们就陷入不知所措的沉默。我在这片刻的沉寂中继续独行,有时手脚并用,有时直立行走,始终安全无虞。但在岩窝间碰到一只夜蛾的幼虫时,我的灵魂都发出了深深的战栗——还有什么比陡滑的泥坡和岩崖更可怕的吗?蛇虫!它的灵魂想必也很不安,那沾了泥点点的绿色身子在不停地扭动,好像深陷于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看见一扇蛤蟆脑袋似高昂着的巨石(它威严却不威压,刚好与地面拱成一处天然凉亭,供人小憩)时,我才想到,我那不成器的师姐呢?当然,一路上她忙着拍花拍虫(连苍蝇都不放过!),还又采又挖黄精和绞股蓝,还摘了一朵掉了个苞片的四照花,献宝似的送给我……这样地花样百出,成心不想吃面了!早在起行前,大白就预告:“早点下山的人可以吃碗笋干肉丝面哦!”

  临近海拔1288米的峰顶时,我发现一树被雨水清洗得极为剔透的果子,无论青绿还是鲜红,时常是两颗连长为一体,顶端露两颗小黑点。这次我忍住了先吃为敬的冲动,因为美丽的事物多半是凶险的。没走几步,野樱桃就安慰了我,只不过,发黑的大都挂在高处,留给鸟儿;我能够得着的大都发红,有点酸。不过,在山间,人最需要被喂饱的是眼睛。我看见一树四照,正优雅地伸展着四枚乳白的苞片,边缘还泛着点粉红,好像被人戳中心事的少女。它周围是一大片蝴蝶戏珠花(一种荚蒾)——六朵白色的不孕花簇拥着中央几枝黄白色的可孕花,好像旋转木马一样,骑“马”的大概是四面八方飞来爬去的小虫吧。山顶被云雾笼罩着,那一树树烛火似的白花,到处燃点着草甸、山坡和峡谷,起初我以为是灯台树,可灯台树其实只见着了两棵——大的平铺,小的直叙,无论宽展还是纤长,都是如假包换的灯台哟!后来我又以为是荚蒾,还大声抒情,声音意欲冲破迷雾,“啊,见了一生中最多的荚蒾!”最后凑近一看,大都是绣球!还是白花三叶草好认,那爆炸式的脑袋和三道晕痕的叶子,谁会看走眼呢?更何况,它就长在我们脚下,不像前面那些花,高远地隐藏在雾中。毛茛也一样,在雨天里都金灿灿地发着光,挨着白花三叶草亲亲热热地长成一大片。还有紫花前胡、粉花绣线菊、白檀、水蜡、都凋谢了还很豪华的这种花那种花……有这么多花花草草,大白还反复解释:为什么今天草甸上的草不够大不够绿,花也长得少?因为现在是闰四月!事实上,四季分明对我们来说已是过去的事,春夏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只有植物始终清楚自己的时机吧。有这么多花花草草,蜜蜂还寂寞得发疯,非得紧紧地追着我,把它的寂寞绕了一山又一山,绕成了转个不停的电唱机。一只赭色翅膀、土黄身子的蝇就比较自得其乐,在草叶上欢快地上蹿下跳,似在练习低空杂耍,观众有大风、大雾、小雨,还有一个好奇的大人。谁能想到,第二天,就在这片丰茂、热闹的高山草甸上,严丝合缝的闷热被切开口子:一道白光一闪,紧随着一声巨响,三五个人被雷劈中,瞬间麻木、昏厥,一个后脑勺磕到了石头而流血,一个在手臂上留下蜘蛛网状的红色斑痕,三个心肌损伤……原来每一个平安的瞬间都是意外的恩典——一生里,我们不知在无意中逃脱了多少厄运。

  草甸上有一处“网红打卡石”,就是一块耸立的巨岩。大家纷纷爬上去,在雾中剪出一个个形影:有的拄着登山杖,站成孤独的孙行者;有的直立且伸展双臂作雄鹰展翅状;有的独坐垂头沉思,作痛苦的哲人状;有的背对而坐或前后相拥,作缠绵悱恻生死不弃状……等到众人渐次散去,一只黑鸟飞过来,栖落在岩顶上,站成了一只酒瓶状;左右两旁的几簇杂草都专注地凝望着它。它飞走时,浓雾仍未散去。

  我们在宽广、漫长的高山草甸上走着起起伏伏的山脊线。那条细长的赭黄色小道就像是给山峰剃头时推出来的发路。贪吃的雾一下子就把大半条路给吞下去了,还有周围的一点点、一片片、一块块草甸;不一会儿,生怕消化不良,又慢吞吞地给吐出来了……群峰呢,有时被云雾藏宝似的遮得严严实实;有时一瓣瓣地被剥出来;更多的时候是彼此牵扯、遮掩,一同起伏、翻腾,好像天空在煮一锅没完没了的水,我们是其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总之,底下一层青翠的山,上面一层灰白的云,再上一层透亮的金光,再上一层黛色的山,顶端是苍黑的云……阴雨天里看过多少次这样的云山了,我却从不厌倦。攀到草甸最高坡时,我回望对面的山脊线,影影绰绰间只见许淑芳才下到一半,她不知道下到底后还要翻上顶呢。这样,我们至少隔了三碗面的距离。后来,我的确吃上了热乎乎香喷喷的笋干肉丝面(她自然是没吃上),还狠狠地加了一大勺辣牛肉!碗里的面和料虽然拌在一起,却是样样分明,犹如晴天里的云和山。

  有很长的时间我都在一个人走,有时怀疑自己走了岔路,就数次折回,直到在树丛中、岩石上看见游侠客的黄丝带,“哦,幸福的黄丝带!”随后继续前行。在一带灌木丛边上,我平生第一次听见棕噪鹛的叫声——多么婉转、欢快的一节小调,反反复复地被鸣唱,用以求偶。可惜我没看见它们那跟鸣声一样清亮的蓝眼睛。但我伫足十几分钟,着迷地聆听这歌声时,想起了罗伯特·潘·沃伦的《世事沧桑话鸟鸣》:“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而我站在远方……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楼顶上的弦月,想起曾在山间的松林与竹林里见过的月亮,也是一样的宁静。只是这样的宁静,总在人走得很高、很远的时候才被听见、看见。可以远到多少年后,但不必高到被一道雷电击中。
                                                                                               2023.5.31

摄影:Faith.Fu、云山、九重天、密密、许淑芳、姚建忠、孜孜不倦、匙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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