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为了安抚焦灼的大地,雨丝轻悄悄地写起了抒情诗。“为什么不写叙事诗呢?”我迷迷糊糊地问。“啊,这个,”它们扭扭捏捏地说,“故事不太好编呀。”“快快布谷,快快布谷……”四声杜鹃总是昼夜不休地叫唤,现在则是趁乱起哄:“快快撒下故事的种子哟!”雨丝可害羞了,一害羞就变成了越来越厚的雨帘,把那叫声隔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哎呀,你跑得太急了,脚步也乱了,都让人认不出字来了!”我抱怨道。“抒情诗就是要朦胧的呀。你读不懂?不要紧,等到了山上,故事就多了,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上都写着,你一看就明白!”“那到时候可别乱下哦,把我的眼睛都下糊了,我就只能读出一笔糊涂帐了!”
天亮了,山显然睡了个大肥觉,正舒展着浑身的草木醒来,要给我们一个绿幽幽、湿答答的拥抱。雨丝则在我手背上不痛不痒地爬着,就像初春的毛毛虫,“怎么样啊?”它们得意洋洋地问。一见这油光发亮的满山青翠,我喜笑颜开,“嗯,绿得我的脚趾缝里都要长满青草,这就是抒情诗的味道。”
带着一颗湿润的灵魂,在桃花溪村,我一脚踩上吴越古道那青石板路,就碰到一条小拇指长的鱼。“怎么回事啊?溪水就在底下,它干吗要蹦这儿来?”领队海涛说:“不想活了呗!”啊,鱼也会得抑郁症?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那七秒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死不瞑目的鱼白了白眼,喃喃道:“反正不是情殇!”鸟儿就活得滋润多了,“想唱就唱要唱得漂亮,就算这舞台多空旷!”其实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串旋律:31 7 37 6。张彪学着吹起口哨,连音高都一样,只是鸟鸣悠扬、明亮一点。一人一鸟唱和得如此郎情妾意,连雨点都忍不住眨巴起眼睛,连说这抒情诗没白写!后来我们走远了,那只求偶心切的鸟儿空欢喜一场,就没兴致再唱。但江湖上再度兴起另一阵鸟鸣,这回旋律又悠长又变幻莫测,张彪当即表示不会——别比武招亲了,直接败下阵来!那鸟得意非凡,唱得越发起劲,但就是不现身。自诩跟户外队行走多年却依然只是菜鸟的不拉几轻声说:“在这里。”我们鬼鬼崇崇地往大树上看,连个影子都没有!那鸟轻哼一声:“高人都是隐士。”
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昆虫却一个个被我们揪出来。一只白底黑条的浅翅凤蛾静静地栖息在草叶上,后翅上各有四点暗红圆斑,两条尾突修长,与两对翅膀上打出来的“蝴蝶结”天衣无缝地接连在一起。这些简洁的线条、形状和色彩,无一不体现了造物天然的匀称与和谐——没有一个生命该被马马虎虎地对待。一只木橑尺蛾则在对称中保留了创世前混沌的痕迹,翅上那些灰褐色的斑点仿佛宣纸上晕开来的墨渍,不想说个分明。这样,蝶美得明艳,如孤崛的岛;蛾美得迷茫,似渺远的海,都是好的。豆娘则要简朴得多,那两对清薄的翅翼如同被流水冲洗多年后的叶脉,剔透、细密又脆弱,仿佛再经不得一点风雨,末梢则各有一颗泪状的湖绿斑点;纤长的黑色身子上颤动着几颗雨珠,好像急着要融入那四片凝结的碧湖,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使之壮大、流淌。雨骄傲地说:“这也是我写的抒情诗:‘眼泪是世上最小的一片海。’(寺山修司)”我嗤笑道:“那明明只是湖嘛!”泡沫蝉一如既往地粘满草叶,那唾沫似的泡泡令雨水这天生的抒情诗人都望而却步,“它长得实在太肉麻了!”“嗯,”我点点头,“里面睡着的虫子更肉麻,实在没法叫人给它写诗!”“可是我们也热爱诗歌呀,我们已经读遍了《草叶集》(惠特曼的诗集)!”万千个泡泡随着里面那欢腾的声音抖颤起来,“啊,”我和雨水都惊叫着逃之夭夭。“咦,这么潮湿的天,怎么不见一条马陆来凑热闹?”逃亡路上我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地问。“这山高呀!”周惠国说。我差点忘记,这是在海拔1000米以上。“哼,完全没有求是精神(在浙大,遍地的马陆被誉为“求是虫”),一点都不懂得攀高望远!”我嫌弃地说。“那有没有蚂蟥?”有人担心地问。“蚂蟥挑剔得很,一般的山都看不上,非得荒僻又隐蔽。又要吸血又要隐居,真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我嫌恶地说。一片树叶上粘着一大一小两颗带珊瑚红斑点的嫩绿色圆状物。我大着胆子摸了又摸,就是摸不出这到底是哪种蛾子的幼虫扯着树叶做的蛹壳,还只是树叶被病毒感染,长了小瘤子。“不管怎样,你俩都是同胞兄弟,还搞得像妈妈和宝宝一样,有本事哪天钻出来给我瞧瞧!”我忍住了把它俩剥开来看个究竟的冲动,悻悻地离开。调羹说:“真相大都暴露出来,而不是被揭露出来。”是啊,“揭”,人手和日头一样高,又能揭起什么呢?“暴”,明亮的太阳照彻一切,让最小的水滴都无处遁形。银杏叶大蚕蛾那鱼篓似的蛹壳就干脆多了,丢得遍地都是,随你看个透亮。我捡起一颗,搁在满是露珠的草叶上,让它成为驰骋在碧海上的一叶孤舟,轻捷、优美。一只溜光油亮的蛤蟆趴在枯叶丛中,低垂着眼帘,似在沉思什么,浑身的大小毒腺都生机勃勃地鼓突着,不会是在打那些蝶呀蛾呀豆娘呀蝉呀的主意吧?“不不,”它想把身边两簇毛乎乎的新叶揽到臂弯里,“我赶着去向心上人求婚,可是穷得买不起一束花。”“啥,你是富得不用买花吧!这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随便她挑!”
事实上,对花花草草挑挑拣拣的是我。构树那黄绿色的花穗(雄性花序)撒得遍地萎靡,我喝斥道:“你再装毛毛虫出来吓人,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啦!”放眼望去,就没有一棵是雌的。安徽黄芩则神气多了,那青碧的盔状冠檐一朵独立,就是清晨的号角,唤醒整座青山,底下那些块状的小花苞则连成“一架绿梯子,每一步台阶都青葱、洁净”(许淑芳语);几朵对生而立,则如宫人齐齐作揖,折煞我这一介平民。博落回那几张宽展的大叶子团团拥围的中心,总是躺着一颗银白的小叶芽苞,像个白白胖胖的地主少爷,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风花雪月地消磨着日子,懒得或怯于把自己完全打开,向着那个风吹雨打的世界。菝葜则走得更远,正用四颗圆鼓鼓的果子向我打招呼。结果我问:“这是什么?”周惠国淡定地指了指叶子。“三脉菝葜,我前世的冤家!”我哀嚎了一声。它幽怨地看我:“这是你第20次没有一眼认出我来。”“好吧,不吃一颗不足以抱愧,不过,你有毒吗?”四个小家伙都装聋作哑。“好吧,就让你们无疾而终到冬天,到时候发黑了再给我认一认,不过最好直接亮叶子,不要摇果子!”鸡树条(天目琼花)的辐状花冠上,周边的白色不孕花团团转着,圈住中间的两性花那细小繁密的花苞,风一吹就唱:“旋转木马哗啦啦……”我恨不得变成一只瓢虫或者蜜蜂,正襟危坐在小白马身上,转圈圈,转圈圈……黄鹌菜自知比较寡淡,“我甘拜下风,我就算滴溜溜转起来,只能勉强扮作一架风车。”“你也可以做摩天轮呀!”我摸了摸它那些细长齿边的小黄花。“哦,”它若有所思,开始琢磨起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旋转好,如何优雅又活泼地旋转,如何招徕它的小小顾客……我怕它到了秋天结出纺锤形的瘦果来,就只惹一帮恶霸小飞虫来打秋风!
有一阵子,青石阶转成了铺满松针的土路,这是我最爱的山道,平缓、软和,就像一颗温柔无边的心。雨水却齐刷刷起哄:“走红地毯喽,举行婚礼喽!我们的抒情诗又没白写喽!”“谁跟谁结婚啊?”我问。“不知道,放烟花喽!”雾就腾腾腾地蹿上来,把一株高入云天的松树缠得半明半昧,却使它有了非凡的宏阔之气,足以撑起整片天地。“啊,”我忍不住打岔,“这不叫烟花,这是烟花散后的——”“雾,就是我!”它又来蹭我们的脚跟。“好了,我们可跑不过你,你携风带雨的,干脆自个儿结婚呗,我看这松树不错,有脚也跑不了。”顺便我又夸了一句:“松针真好啊。”王飞慧说,在她的家乡,人们都收集松针来烧火,因为它很干燥。“那是不是特别香?”“柴火都是香的。”她笑着说。那火会不会沿着细长的针叶爬来爬去,“噼哩啪啦”,还是“哗”地一下蹿上来,把整个灶膛都点得彤红?那样的芬芳和明亮,那样的温暖和周全,就是山民们曾经的生活吧?
林子外边有一块小草甸,被风吹成一道道绿浪,前方是云雾缭绕的乐利峰。草下其实是泥沼,周惠国为了寻找最好的摄影视角,一脚一脚踩过去,而后大叫:“缺个模特!”穿着长裙扬着长发,和青草们一起吹着风望着云山雾海,是很美的,可我们这群曾挨个儿走在安全无虞的古道上让他拍摄林中背影的人,谁也没有艾米莉·狄金森的气魄,“我为美而死”,要冒险让自己泥足深陷。我们都是惜福保命之人,总想一生中再多爬些山。于是,周惠国就像扛着杆挺神气的猎枪却不见一头小鹿出来溜达的猎人,对着空茫寥落的天地长吁短叹。而我看见一株株高大的灯台树遍布山坡——大侧枝呈层状生长,宛若灯台,素雅的白花便是明亮的烛火。这些仿佛从天上抛下来的白烛,不为供奉给人间的神佛,而是齐声称颂那看不见的荣光。路边蹿出几株及膝高的山楂树,张凯惊叫道:“这是山楂?这么矮小!”“你不也是从小长到大吗?”我说。“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唱这歌的时候还未来到,“慢慢长,不要急,”我摸摸它们洁白的花朵,那些深褐色的花蕊抵着我的掌心,让人心痒痒,那是生长之痒。此刻我心念一动,这两种花正是一个月前在窑头山上海拔800米处所见,如今在1000米以上再见一回,仿佛时光倒流;而后在乐利峰上,锦带、白檀……那些在低处早已凋谢的花此刻正在高处盛开,这是何等神奇的恩赐呀。
又进入一片小林子,听着无边的风声,我想起曾在莫干山上遇见的松涛,那是人间最美的风声吧。山有时想变成海,就请求风和云来帮忙,于是这世上有了松涛和云海。眼前的树和草都成了一圈圈泛开来的波纹,我们则是浪尖上颠簸的小船。“若在明月之下,寺院边上,松林里,风声是最好。”我说。“是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要再来一道清泉。”周惠国说。我们右手边正有一条掩映在绿丛中的小溪,清泠泠地弹着琴,与风声一唱一合,彼此都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我沉醉其间,突然发觉已经走入一小片箬叶林,好在不像从前遭逢的那样茂密、狂野,因而不必像磕头虫一样五体投地,只管直立行走。今日也不像以往那样急匆匆地赶路,尽可怀着闲逸之心且行且驻,观照万物。
走到一块草滩子上,看见一片湖泊上散落着几处沙洲,我大声问:“这是什么?”“浙西天池呀!”2019年1月我在冰天雪地中见过银白的天池,如今却是全然陌生。“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多好,在人身上无以得偿的心愿在山在水是如此轻而易举。对岸的山窝窝里亮晶晶的房屋和白花花的灯台树笼罩在团团簇簇的烟云中,仿佛天上的倒影。我一个人跑到高处一片荒草地里,那儿长满了南瓜叶子。从前这儿曾是知青农场,多少年过去了,南瓜自得其乐地开了多少花、结了多少瓜,又有多少秘密落地、多少心事尘封?草越长越高,我越走越慌,生怕踩上一条毒蛇(我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去探看,只因在远处看见一块题有“古庙遗址”的石碑,没办法,我天生又好奇又怕死),好在只遇见一只紫到发黑的圣甲虫,看它在一块苔痕斑斑的岩石上顺时针转着圈圈,孤独极了。两段剖空的朽木一边灰白,一边焦黑,如同森严的山门,一左一右侍立着,放我进去。石碑上却只介绍千顷山的五位高僧,连这儿曾有过什么寺庙都只字未提!没有庙的僧人,岂不就是没有山的草木?回到岸边,海涛指挥我们排成一道直线,他喊“一”,我们迈左脚,他喊“二”,我们迈右脚。大家做着机械划一的动作,如同行尸走肉,若在暗夜,必定要把月亮吓得弓起腰身,把天池吓得蜷成一团,把石碑吓得轰然倒塌……
这样的前奏是为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军乐利峰!走过一条用三根圆木铺成的小桥,又见一番洞天。溪边几树野樱桃已熟得发黑(红的酸,黑的才甜!),身高185的张彪终于派上了用场,伸手摘下鹿角样的一挂又一挂。我一边说,“啧啧,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啊,”一边忙不迭地饕餮,满手都是血红的汁液,好像犯下了数不清的命案。与此同时,一片孤零零的叶子被一根细丝吊着,在风中狂乱地打旋,如同湍流中的独木舟,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嬉笑吃闹……溲疏和水蜡树也是好奇的看客,前者目瞪口呆,露出金黄的花蕊;后者笑不露齿,大都含着苞。在幽深的林子里,它们那素白的花朵可以点亮一颗昏昧的心吧?野蔷薇则较为活泛,有一枝从岩壁上垂落,几近水面,光就顺着那长长的茎枝一点点往下爬,仿佛那是一条天路。水面上满是鸡树条的落花,要是有小鱼顶着花瓣游来游去,或是蹦跃到花瓣上,躺平了钓点寂寞,那该多好呀。
天总是犹豫个不停,到底阴、雨,还是晴好?都好都好,于是轮番来个遍。现在雨写起抒情诗可来劲了,于是土路越来越泥泞。“可千万别写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那地步,倾盆大雨我们可消受不起!”“好啦,等抒完这段情,就让你们云开雾散!”说着,雨水抖落了一地甜蜜的情诗——一颗颗黑亮的野樱桃,可惜浑身泥水。“哎,”我叹气,“你们的情零落一地,只好托付给飞鸟和爬虫。”两旁的灌木则越来越密,披荆斩棘可不如拨云见日那般轻松、利落。“刺,叶子上有钩刺!”有人惊叫。王飞慧大喇喇地说:“没事,鲁班就是这样发明锯子的。”周惠国更正:“鲁班发现的是茅草,它长的不是刺,是锯齿一样的边,那个割人才叫利落!”雨还是不够利落,一直舍不得停,一会儿成点一会儿连线偶尔绞作面,叫人好不气恼。为了安抚撑伞走得七零八落的我,它让我看岩石边上一丛云锦杜鹃。粉白的花朵其实已开得有点败落,但这更使其间干净、完好的两朵宛若珍宝。它俩平静地挨在一起,并不为自己比风雨还短暂的生命而叹惜;而我是多么感恩,为着一切为花朵的相遇。或许这就是初夏的最后几朵杜鹃了,我心里不再有年少时唱《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时的感伤,只安心领受这不计功德的圆满、不付代价的成全。
从海拔1363米的乐利峰顶俯瞰,天池中的四处沙洲犹如一大一小两只鞋子和两顶宽边草帽,正是夏日里行走山间的行头,难道它也想四处溜达,像我这样?还是乖乖躺平,让体内的水气蒸腾不已,替它上天入地,且泽被万物吧。“好的,”它收敛了心性,“宁静以致远。”铺天盖地的云雾如千军万马飒沓而过,若隐若现的天池则依旧温驯、静默。为了拍摄七秒钟的云海,张彪像一块望夫石,定定地蹲了七分钟。与此同时,动如脱兔的犀牛十分利落地蹿上垂直于地面的一块巉岩,挺立上方,如同80年代革命电影中指天誓日的英雄,天下江山尽收眼底,却不屑于带走一片乌云。海涛赶紧指挥:“右手指向前方,海那边!”咦,哪来的海?云海晃荡过来,“我不是海吗?”“好吧,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你就是海,又大又高又远的海!”只是风大得我口齿不清。风大得山楂树的花瓣荡然无存,只剩下光秃却不寥落的花萼(大家以为是什么奇珍异草,海涛建议我们挖回家当盆景养,我凑近一看,仰天长笑,脱光光的山楂花!),更有一种清矍之美。风大得缬草和毛茛完全失了主见,脑袋乱摇一气,粉红和金黄的颜色差点掉落一地。然而峰巅的茅草风中不凌乱,山谷里的村庄雨中也安然。“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瓦雷里《海滨墓园》)再次想起这句诗,仿佛自己仍是在初夏的大雨中纵情奔跑的少年。
我们在山头发一通少年意气,一直任由我们为所欲为的海涛突然赶羊似的连连催促:“快走快走,乌云追过来了,要下雨了!”果然有一大团乌云,正摊开它胖乎乎的手脚,一点点地挪过来,大概嫉妒上了我们,要给我们抒个胖乎乎的情。“人还能逃得过云?”我的喊声被一口灌过来的大风给吞掉了。风简直是帮凶,在后头推推搡搡,押解犯人似的,把我们推入更浓稠的云里雾里。可我们仍走得爽利,甚至忘了头顶上追债的乌云,还有闲心停下来,剥开刺薹那缀满鱼钩刺的紫红外皮,细嚼里头青嫩的茎秆,品尝那略为清苦的甘甜味。这么欢脱地下坡,而后走上一条盘山大道,完全无视一边林木掩映的一条青石小径;一路像羚羊般跳脱的海涛则径直跳了过去,蹿得老远。幸好犀牛眼神犀利,悬崖勒马;尾驴小松加持,沉着地点点头,“嗯,是这儿!”我们总算没有误入歧途。
在喧哗的大水中,我们沿着天龙大峡谷下山。我想象着一位少年循着水声追寻白龙的踪迹,最后人龙合一,乘风而去;或者被这无边的绿意拥抱,白龙甘愿化作连绵的溪涧与水瀑,时而蹿跃,时而飞腾,时而偃息,时而低吟,润泽山岩与草木,给世上的孩子欢喜,也成全自己。踩着石头涉水时,我用脚尖轻拍一下水面,好像蹭上了湿滑的龙鳞;水痒得嘻嘻笑,我痒得脚趾缝里长青草。“一共有十八座桥,”海涛早已预告过,“一桥又一桥,数着数着就到了。”就像失眠时数羊一样,然而我数得自己心神恍惚,因为我看见从岩壁上挣出来的唐松草,它那疏可走马的花序使得风与时光都大摇大摆地从其间溜走,而它不作挽留,带着一股隐士般的自省;我看见两朵小花鸢尾相傍而生,不为人知地极尽绚烂与繁华,仿佛寒夜里的最后一簇烟火,我从未见过它凋谢的时辰,如此便各自安好。
我更看见水面上的四照——花序外那两对黄白色花瓣状的大苞片,那样平淡的形与色,却仍有依依的光彩四照。我想起“临水照花”的荒渺之美,此刻水流太急,连影子都不见。此前那一切纷繁、美好之物,那雨点、雨丝、雨幕写就的抒情诗,都只为了成就这一刻吗?不,像我这样急于生活又忙着诉说的人,喜欢什么都要极尽摧枯拉朽之力的人,想要的是所有的瞬间,所有眼见且经心的,无论临水与否,都能照见形影。
2022.5.31
摄影:周惠国、犀牛、张彪、海涛、小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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