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找了六支户外队伍(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就恨不得吹上六根毫毛,分身霸占整个夏天。第一次走十八渡,第二次过十八桥,这次要吃十八灶(始于明朝永乐年间的八大碗十大盆是新昌县安山村最初的百家宴,如今成了十八灶,同时煮饭、炖菜、炒肉、熬汤……人间烟火味十八散呀散,隔着一座山头,我都能闻到那红烧肉的香味!)。只是这路还没开走,我就已犯愁,下次又是十八什么呢?我只记得从前走过的穿岩十九峰。丁燕红更上心,直接吆喝起来:去四明山采杨梅,去登狮子岩俯瞰韩妃江,去浙北小九寨探葛岭仙境……她九月要回意大利,故而现在穷凶极恶,穷山恶水都不放过!

  苦槠树遍开黄花,层层叠叠,近至滥情,向我招摇道:“何止十八十九,你看这万万千千!”“万水千山总是情,”我接过话来,“那你们怎么不早点长出果子,好上十八灶做点苦槠豆腐?”它们齐齐微笑,指给我看连绵的果树:猕猴桃、毛桃、李子、梨子、枇杷、葡萄……个个都青涩着,大概知道我贪吃,一时不敢发红。连掌叶覆盆子都抖抖索索地小声说:“我早就结过果子了。”我干笑道:“那我就看看花摸摸草吧。”白瓣黄蕊的硕包蔷薇好似云蒸霞蔚出来的荷包蛋,又大又润。“你长得真像金樱子啊,可人家已经结出了刺头青果,你才开花;人家身手矫捷,可以爬上十几米高的大树,你就只能铺散在地上,让小虫子们来闹腾。不过,我还是一样地喜欢你!”它害羞地抖了抖满身露水。防己大都含着苞,开出花来也只是小情小爱,这名字却让人儆醒一生——防人不如防己,“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圣经·箴言》4:23),只有持守一颗清洁的心,才能百毒不侵,然而这世上何曾有过这样的纯全,唯有“上下求索”(一队友名字)才能避免“一睡不醒”(另一队友名字)。“也防着自己那微渺的美,它同样使人沉醉。”我对着微绽的花朵诉说。“你不如叫我‘舍己’算了!”它嘻嘻笑道。一边潮湿的岩壁上苔痕斑斑,许淑芳说:“就像壁画一样。”万物都在精心描画自己的过往,而我们只能在梦中还原古老的蛛丝马迹吧?还来不及抒个宏大高深的情,我就看到无数铁锈红色的蜈蚣云集于“壁画”的边边角角,宛如漫漶的历史深处发出的冷笑,极为阴寒,也令人儆醒。这何止佛头着粪,人生的可厌可弃,不过如此。好像怕我还未醒透,山凹里噼哩啪啦地响起一阵鞭炮,一大团浓稠的烟雾好似白天里闹的鬼,不知所措地飘来荡去,但又在底下扎了根,牢牢地巴住那一方地土。我愕然:“深山老岭的,谁在这儿嫁人啊?”许淑芳说:“端午节过后居然也上坟!”原来是为了让长眠的先祖也热闹热闹啊。而后我才得知,这个村子名叫“大坟山村”。如此好山好水(左溪流,右田野,两旁青山,全都是我的梦想!)、好路好人,怎么名字如此惊世骇俗,真是令生者彻底儆醒啊!

  拥有350余年历史的外婆坑则平和许多,曾经的光棍村(流传歌谣如下:新昌有个外婆坑,有囡不嫁这条坑,三餐吃的六谷羹,干活行路是牛耕,缺钱缺粮缺姑娘。)里如今住着畲、佤、侗、瑶等12个少数民族的居民,家门口卖的油黄酥脆的玉米薄饼就不知是哪个民族的手艺。许淑芳、丁燕红、李昡周等人纷纷啃起金灿灿的饼子,我却心下里得意:“你们这帮短视眼,现在把肚子撑大了,待会见了十八灶怎么办?”翻过一座山去吃午饭,可比翻过一座山去会情郎要甜蜜得多。可谁料想得到,原本预计两小时的山路,被我和许淑芳这种打着热爱自然的旗号四处拈花惹草的人生生地拖成了三个半小时!

  小小的村落亦庄亦红,有最古老的“红红火火上门堂”(据传为林则徐后人迁徙入村时盖的房子),有“十三间台门”(1885年,由坐拥十三子孙的林家太公建造的十三间木结构房子,人们在此继续开枝散叶),有宣扬古老家训的林氏祠堂;也有红军指挥部遗址及其黄土墙上的五角星,有民居土墙上的“工农红军是人民自己的军队”、“没有饭吃的穷人快赶上红军”(1935年,工农红军挺进师第一纵队两次入村,宣传“打土豪、分田地”和“抗日救国”时留下的标语),有艰苦奋斗纪念碑……最吸引我的却是一座古怪的民宅: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灯笼照着一尊厚实的黄铜塑像,是以泉水濯洗长发或只是撩起长发的西洋女性(既没有安格尔的《泉》中少女与水流的丰沛和流丽,也没有布格罗的《维纳斯的诞生》里女神那侧脸撩发的柔软与娇羞);身边开着朵颓败的月季。同样叫我吃惊的是一畦菜地,上头长着我平生未见的硕大肥圆的卷心菜,简直是平民版玫瑰,一心想要发家致富,不能润色就拼命长个儿。是什么样的沛雨和沃土造就了这样的生命?一只菜粉蝶骄傲地飞来飞去,好像这是它的功绩。

  过了菜地就上山了。有一方小小的田地贴着岩壁,边上却专门有一条弧形的垄沟绕着它清泠泠地流着水,就像一对生死相依的平民;一旁山道上有醉鱼草长长地垂落下来,却够不着水面——爱也需要距离,否则就会醉死一池不谙世事的鱼。我拾级而上,发现每一处岩缝间几乎都长着一簇景天,可谓“一步一景天,一花一世界”。而对于扎根在岩壁上不知名的小树,我则是珍爱生命,不求甚解,绝不冒险攀岩去抚摸那满树白花并看个究竟。我只采摘近在眼前的藤构,这酷似树莓的聚花果中看不中吃,还粘粘乎乎,使我舌尖上一直似有刺毛扎着,又麻又涩。可蓬蘽和三花悬钩子们已经谢幕,只偶尔露个脸,于是藤构一枝独秀,又能怎样?溲疏简直是丧心病狂地开,花朵异常拥挤,挤得风和雨都找不着一丝间隙来捉迷藏,挤得花蕊都一根根掉下来,被天降神丝吊着,在风中不停地打旋或作揖,纵然使出百般解数也回不去。“真是耐不住寂寞啊,”我怜惜地说,倘若我也这样游离在外,我所做的全部努力便是挣脱这最后一丝牵连,随风远去——这世上的逆流无非都是热闹喧嚷的漩涡,纵然有时看着是美丽、芬芳的。合欢开得节制多了,青绿的花苞还不到显山露水的时刻;绽放的花朵只如一丝丝将熄的焰火,让人觉得盛放也不过是幻梦一场。八角枫又是遍地黄花,且被一双双脚足踩踏入雨后的泥土(此时,青石阶已转成黄土路)。奇怪,八角枫、安息香和苦楝总是应时开花,我却总是迟到——极少抬头望见满树繁华,总是低头看见满地凌乱。在一条干涸的水沟旁,过路黄有点犹豫,是想办法直接越过水面去对岸呢,还是曲曲弯弯地退回岩壁,绕个大圈过去?突然下起豆大的雨,黄花和绿叶都更加地油光发亮。我说:“‘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圣经·箴言》4:23),你的心跳到哪儿,你的花就已开在那里,过不过路都没关系,虽然我也不收你过路费。”矮小的野鸦椿向我招手,我小心地用掌心托住它玉石般剔透的果实。“你怎么长这样啊?青碧之中一线紫红。以前见你都是浑身深红,还翻转出黑亮的种子。”“现在我还年轻啊,要历经风雨才会发红、心碎,心碎了才能迸出一颗种子来。”“那么悲伤就是你的养分?”我说了句酸不拉几的话,就抛下这几颗纯全的心,继续前行,但没有错过崖边的小小白菌:菌盖薄脆得像一片饼子,细小的菌柄撑在细长的枝子上,差点让我误以为是朵花;底下岔枝上还粘着比米粒都小的一朵,这小不点儿好容易在风雨中挺直了身子,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喂,还有我呐!”“我当然看见你啦。放心吧,再小的生命,都活泛在祂的记念之中。”连同草坡上的两株枯树。它们站立于草坡的两端,略略伸展了下那不再抽芽长叶的枯枝,如同两尊虚张声势的门神,守着荒宅和废园。“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了,”我瞥了一眼一边的焦土,“你们忠心耿耿却无所适从吧?”“不,”它们挺直了腰杆,“我们守着满山的烟雨。”

  我在满山的烟雨中看了三次云海。第一次,灰白的云雾慢吞吞地从山的肚脐眼里爬上去,爬上去,“悄悄地进山,打枪的不要。”“嚇,”我大喝一声,“莫非你还能跟我抢红烧肉?”“切,我的胃口可比你大,我能吞下一座山!”“可这儿什么时候少过一座山?你就像大人们常说的狼外婆,无数个夜晚过去,小孩都长老大了,还没来!”“我好歹还能变魔术嘛!一会儿就把山还给你们。”它一心虚,胖胖的身子就散了几块出去。第二次,我在蝽那浓烈的体臭中眺望美仑美奂的云海:最近的那道山脊线十分平缓,就像一堵护墙,里头的云雾犹如一朵花,缓缓展开它的漩涡,却不打算搅动天地。水汽腾腾上升时,我和许淑芳异口同声道:“就像华清宫浴池!”只有天女散下的花朵能在那儿沐浴吧。第三次,云海被一阵大雨冲走了迷蒙之气,竟显得辽阔而清透,如尼加拉瓜瀑布般倾泄而下,一头连着顶上青黛的山,一头接着底下青翠的竹,或许那里头就是安山村吧。那么,向着十八灶进发!我昂扬地向前冲。

  然而,通往红烧肉的路从来都是坎坷又漫长的。潺潺流水上覆满青苔的岩石和泥泞湿滑的土路,都叫人不得不放慢脚步。有人开始摔跤,差点把自己摔成泥菩萨。好在我身经百战,巍巍不倒,跳过一道溪流,还能哼上一句:“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心在云山雾海里翻腾了几下,突然停落,一拍脑袋,咦,怎么一上山,除了我和许淑芳这两个拖拉机,还有丁燕红像巡山小妖一样偶尔在眼前晃一晃,其余六位大小伙伴就如雨入海、了无影踪(直到十八灶上才相见)?丁燕红说,只见戴思羽跟着一个中指上戴了戒指的浙大校友远去,我们的心紧了紧;她又说,那意味着人家正在热恋之中,我们又松了口气。看来,人入山间,是被风物卷走,而非被人拐走。

  我们磕磕绊绊地前行时,蝾螈们就像顺流而下的爱人,一路紧紧相随。倘若它们会唱情歌,那必定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见到第一只蝾螈时,浪哥的相机一掏出就咔哒响个不停,许淑芳说:“怎么跟射击一样?”我怀疑蝾螈跟蜥蜴一样,聋得厉害,不闻风雨不听人声,身心俱净。我一直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边走边看一条条蝾螈,看它们扒在卵石上,如同旷野中的修士,做出祈祷般的姿势;看它们卧在金色的沙砾上,如同荒漠中的先知,沉静地省思着什么……李方则忍不住捉一条搁在手心上玩,还兴奋地说:“肚皮是红色的!”学法律的巍巍本能地惊呼道:“快放掉,快放掉,要判刑的!”对了,蝾螈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可有位队友回忆起《千与千寻》,说在汤屋里的青蛙杂役们平常吃的就是一把把的碳烤蝾螈。我真替溪流中自在闲适的蝾螈庆幸,幸好它们是聋子。当我们这些落后分子还对着蝾螈大呼小叫时,先头部队已兴致勃勃地观赏起一条虎斑颈槽蛇来了。那么威风的家伙,蜷在岩边的浅水中,多少有点虎落平阳的萧索吧。好在溪流很长,与它一同蜿蜒向前,使它时而衔几朵落花,时而含几颗莓子,不在江湖也是自得其乐。

  我们沿着岩壁边一条长长的水渠,继续走入蜿蜒不已的绿意之中,走着走着都快长成草了。水中蜷着一条铁锈红色的马陆。许淑芳用她那撼天动地的著名嗓音大嚷:“马陆怎么能死到这里去!”已经死透的马陆忍不住还了一缕幽魂,有气无力地回嘴:“我都死了你们还挑三拣四的。”一只蜻蜓飞过来看热闹,它上半身漆黑,下半身烟白(就是半支留有余烬的香烟),用身体来昭示昼与夜的更替、善与恶的交锋,“这说明我又是诗人又是哲人!”它得意地扬长而去。一只大肚子螽斯像杂技演员一样倒挂在一根长茎上,正以滴水穿石的耐性食用一只无名的昆虫(只剩下六只脚和小半副空壳),这样的谋杀现场,是不见一滴血的——自然界的暴力总是表现得比人类温和。

  自然界的活力亦如此,明明也是惊心的,却总显得淡然。谁能料想得到,在这样的时节,海拔600多米处,竟还有两朵映山红,掩在绿丛中,既不瑟缩,也不哀鸣,依旧把霎那间的流光当作永恒。栀子花则理所当然地盛放,一向怜花惜草的许淑芳终于克制不住犯罪的冲动,先采一朵给我,再采一朵给自己,还露出登徒子的眼神,“哇,好香!”霎时,我想起一首滥俗的老歌《Don’t break my heart》:“你所拥有的是你的身体,诱人的美丽……”绣球花年轻时素白,年老时爱弛却色重,发紫。有一朵落入水中,边上是最大的一条蝾螈,两个正好在暮年时相依相伴。溪流上时时横着一米来长的石板桥,通往别处的山径,我好奇地跨过一座,总觉得那儿有什么在等候着我,结果是一丛太平莓:覆满绒毛的花苞有着蚕茧般的质地和颜色,绽放的花朵则像铃铛一样垂落,风一吹,动的只是闭锁的心声。三脉菝葜的一排硕大的叶子齐齐翘立,恰似一串跳跃的音符,借着风的撩拨演奏起宏大的乐章。“我喜欢显露,不愿意隐藏。”它一本正经地表白心迹。“嗯,到秋天叶子掉下来,你的心事散落一地,只有风好奇地去追踪吧?”三角枫的心事只有一桩:二话不说赶紧发红!“你也太性急了吧,这才初夏呢!”“不是有人说,‘出名要趁早’(张爱玲)吗?”

  一路上,看山塘中的天光和青山依依剪着彼此的倒影;看树叶将自己卷成羊角面包的模样;看孤独的小房子把墙刷得那么白,为了在夜里不害怕;看农人挨着岩壁拔掉一株株小飞蓬,为了让茶树的小苗生长得更开阔……对于彼此,一切都是一期一会,不道别离,无需珍重,来去尽欢。我喜欢这样不拖泥带水的交汇,或者重逢。到了安山村,贴着杂草丛生的石墙,许淑芳在狭小的巷道里缓缓行走,头上是这世间的朗朗光照。雨早已停歇,“在忧郁的蛀孔里埋了那么久”(沈娟蕾《崇德路》)的一颗心,终究要染上这不论晴雨的青翠。

  下午两点多,我们才到达农家,来不及去观摩热火朝天的十八灶,就坐下来喝酒吃肉。李昡周自制的桑葚酒甘甜极了,我喝了整整一杯,晴天走路也云里雾里,700多岁的香榧树和苦槠树都看不分明。然而我的头脑是晴明的,不像喝了两杯的巍巍,一走上十里天梯就滑了个大跤,倒塌之前猛然用左手轻轻撑地,如同蜻蜓点水,又竖起了身子。许淑芳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喝两杯的功力吗?”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多吃了三五块红烧肉,最终才能镇得住地气。安山古道(镜岭镇溪西村—小泉溪村—安山村,我们是在倒走)上有个观景台,从那儿眺望底下青褐相间的田地和前方刀削斧刻的峭壁,我感叹道,山间的安居需要人手何等的劳力啊。而路边的白鹤庙和镇武庙,是无法镇住这方山水的,尽管人们供奉偶像也是为了安居。

  在山脚下的建国村,绿野间的溪流之上横跨着数座石桥,长长一条石板架在粗短的拱柱上,只为涉水,没有任何装饰,就是直接铺入心中的路。小路通往护国庵,这是民国时期的建筑,屋基全由石块垒成,青砖高檐,红门深锁,香火败落,只有一只豹纹斑蝶栖息在门前的卵石道上,翅翼一张一翕间,也是人世的浮沉与盛衰。庵后有一山峰岩壁如削,四周浑圆,形如金钟倒挂,仿佛替寺院敲了长年的钟,如今哑默无声,可我仍能听到群山轰响、诸天齐唱。

  传说有一飞龙腾空而来,见此处瀑布直落30余米,遂隐于底下的深潭,由此得名“飞龙瀑布”。我看惯了山间的飞瀑,仍觉得那是从天而降的水,又是一针一线织就的布,纹理时而细密时而疏散,转瞬即逝又从头再来,无人能以披覆——上古的龙纷纷遁入所谓山川之后便无迹可循。只有风甘心被挟裹,送来阵阵清凉,如此,是水生了风。小泉溪悠长而清浅,但深处也有四五米,比如游龙潭,因而一路可见有人游泳,有人钓鱼,有人戏水,各得其所。溪中有一石头形似蛤蟆,对面有一巨石状如麒麟蹲伏水边,注视猎物,伺机而动,但对峙了千万年,仍然未曾得手,只成了一出麒麟吞蟾的老戏。石蟹不知自己的天敌是谁,只管躲在石头后面一动不动。浪哥说,石蟹最喜欢咬住泥鳅的尾巴不放,用泥鳅做钓饵,就能把它从洞里拖出来。但石蟹知不知道自己咬的是什么,它爱吃泥鳅吗?我还没想出答案来,就见大小伙伴们接二连三地摔在一块螃蟹状岩石上,可谓心有灵犀。七岁的宇灿大哭道:“摔到骨头了!”浪哥安慰他:“在我们老家,人们都说小时候摔一跤就长点个子,我就是摔得不够多,所以长得不够高!”夏庆红立即热烈地回应:“爸爸就是因为摔得多才长得高!”幸好185厘米高的张彪没来,否则他简直要把这一路溪水摔个稀巴烂,还要摔出条瀑布来!

  轮到王羲之出场了。传说他画龙于壁,被其女儿点睛之后腾飞而去,他得知后急忙骑马追赶,跑过金锁桥后,水道拐了个大弯,而疾驰的马儿闪躲不及,屁股一下子撞上了岩壁,形成一个巨大的鞍形。马鞍上的金锁桥建于1928年,长20米,宽6米,桥面由鹅卵石铺成,两侧桥头有踏步,桥头四柱上原刻有两对石狮子把守,如今只余一个模糊的形象。人们以一座桥锁住金山银山,恰似一座庭院锁住清秋,都是求而不得却又孜孜不倦之事。桥边的金锁驿站只是一座青瓦路廊,供着来路不明的神像,它不会说:“我守着满山烟雨,我镇着一方水土。”它知道人心虚空,而各路神明纷纷现身于山水间,只是一再坐实了这样的虚空。水道渐渐开阔,又说是因那条真龙一路游过,如犁平地,便使河床变得宽阔平坦,故此名为“游龙江”。我纳闷道:“明明只是一条溪,一会儿说是河,一会儿说是江,现在又叫泉!”丁燕红说:“也许在古代,这儿就是一条大河,你看那些岩壁,原来都被水淹没的吧?”又说是河又说是江的小泉溪只顾流淌不息,或许在那条寂寂前行的飞龙眼中,水就是千变万化的,泉溪河江乃至洋海,本就蜿蜒奔流在它不羁的血管中。前方又有一处“飞龙于渊”,说是那条龙被点晴后破壁而去,潜渊于此。可无论是渊是潭,都拘不住千变万化的龙;或隐或现,也不在我们的眼见之中。只有地上的蛇啊蝾螈啊,在用自己小小的形影来记念传说中的神灵。王羲之还曾结庐于此,常在一块大石头上静坐,观悟山水,缅怀飞龙,笔下便有了山色、水声与龙形……久而久之,那块石头成了椅子的模样,美其名曰“右军椅”。我走过时,却分明听见它喃喃道:“抱抱!”而不是“请坐”。它能拥住的,只有斑驳的青苔,或偶有几朵落花、几只歇脚的小虫子。它用这永久的宁静与滞重,来衬出龙的轻捷与升腾,一如现实与传说之别。到了小泉溪上游,看见“鱼鳞叠瀑”(拦溪造坝,坝筑鱼鳞状水池,水漫过,如鱼鳞层叠,碧水波光),我就知道,龙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一路上,我追逐着飞舞的金色蛱蝶,它们始终不肯停留。此时却有一只合拢翅膀,停息于水面上的一丛草叶。“哈,十八相送!”我说。“哈,梁祝化蝶!”许淑芳说,“不对,是两只,我看见了两个脑袋!”“啊,这就是《创世记》里说的,夫妻连合,成为一体吧?”我们大呼小叫,雨滴落下来,叶子摇晃,它们依旧一动不动。如此宁静、专注地繁衍生息,整个天地都在屏息观看吧。我生来就爱四处溜达,在山间野外、大街小巷上看来看去,总没个完。小时候闲,心门里长满草木;长大后忙,心若遗失,也在山水间。因为我始终如小男孩安绍尼第一次把眼睛凑在万花筒上那样,激动地大喊:“我看见美丽的图像,美丽的图像我看见(万花筒Kaleidoscope这个字拆分开来,正意味着‘美丽’、‘图像’、‘我看见’)!” 
                                                                                                                   2022.6.8

  摄影:许淑芳、无疆、浪哥、戴思羽、李昡周、夏庆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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