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大雨都下在夜里,早晨一出门就小了。”戴思羽说。“就跟人一样,夜里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天一亮就止住了泪水。”我说。昨夜的雨织成密实的布,现在却只是在穿针引线。在这样的雨中说起鸣鹤古镇,犀牛就朗诵了戴望舒的《雨巷》。可我一点不愿“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我当然想遇见阳光灿烂的少年!况且,丁香花期已尽了吧?顽石不甘示弱,随即讲起栲栳山与唐伯虎的故事。寓意:男人若风流又不专心专意,只能给一座山起名字。
  别人的故事总是优美或诙谐的,我们自己的却成了事故。因为慈溪杨梅节,某些路段封堵,大巴无法通行,我们只得在大马路上来回走七八公里,并把原定的路线(鸣鹤古镇—上林湖越窑博物馆+遗址—栲栳山)倒过来,这意味着:1.古镇上的午饭泡汤了,只能临时买点干粮在山上吃(啊,传说中的年糕饺和老鼠糖球!我的心“咯噔”一声沉入上林湖底);2.雨中登山,雨停后走街巷(气象预报说下午雨止);3.栲栳山脚下采摘园里的杨梅若买了还得拎在手里活生生地走上三四公里,去逛博物馆和古镇时它们还得在车上闷几个小时。不过,先爬山再逛镇子也好,有一种打下江山后安享盛世的逸乐。
  马路一边是烟云缭绕的远山和栖满牛背鹭的农田。戴思羽说:“这种鸟经常停在牛背上。”我说:“那一定不是因为它们天生爱水牛,而是爱吃牛虻!”咦,背上还长黄毛呢,也许正处于繁殖期,一激动就发黄了。它们起飞时似乎想学云雾,把天空剪得一丝一缕的;它们走动时,在浅水中搅起一个个漩涡,仿佛平静光滑的镜面上有了丝丝裂纹,一切映像便都破损。“南山脚”,“楝树下”,“大草舍”……途经的这些地名多么地诗情画意,都是人鸟宜居之处——生命长在其间,就得自然、圆融。

  一上山,戴思羽就说:“毛毛雨怎么总不停?虽然小,可四面八方都是,躲都躲不过!”我说:“就跟牛虻一样,粘人得很!”要捉牛虻细雨来吃,白鹭可使不上劲,怎么也得鲲鹏来吧?“哎,挥之不去,”我叹了口气,“不像倾盆大雨,来去爽快利落。”“我们出了汗,更赶不走了。”她说的是牛虻,也是雨。我早已湿得全身像长了毛毛。但我们毕竟还可以打伞,那挑着两大筐杨梅的农人,却是垂首弯腰走在青石路上。我们闲逸,他们劳苦。闲逸的戴思羽摘下路边两颗杨梅,递了一颗给我。“呀,都是水的味道!”我叫道。“还有山的味道哟!”一旁的溪流在雨中奔腾得欢,遇见层层叠叠的岩石,就雀跃着成了瀑布,不长也不厚,却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天上地下的水汇聚一处,自是相谈甚欢。“天上有什么呀?”溪水问。“云呗!”雨水说,“那地上有什么?”“人呗,你只管淋!”溪水说。

  一拨雨未平,一拨雨又起。山路才起个头,在一匹略为肥厚的瀑布边上,犀牛就说,现在要二选一:1.跟着他走环线,最后回到这儿,原路下山,再原路返回三四公里,坐车去古镇(博物馆没时间去了,删!)2.跟着顽石即刻原路下山,去博物馆,再采杨梅,再打车去古镇汇合。我问:“哪条路线长?”犀牛说:“当然是环线。”“那就环线吧!”主题是什么?爬山,爬山,爬山!我豪迈地一挥手,心却“咯噔”一声沉入上林湖底,连同一座博物馆、120多处古窑址和满地的碎瓷片。这个巨大、沉重的空虚直到我看见年糕桥和千层糕瀑才得以填满。那是座古老、素朴的单拱桥,桥身都由一块块年糕般的石头垒成;背后的瀑布顺着千层糕般的岩石滚落下来,跌跌撞撞又豪情万丈。

  我们一直在林木的簇拥中走着小道,途中突然插入大块草甸和阵阵清风,心也跟着敞亮、清凉起来。草甸的边缘种着一株株半米来高的小树苗,犀牛说,这就是杨梅树,别看它们这么矮,已经好几岁了。真的,那枝干粗壮、扎实着呢。“我们要扎起马步来,铁定比你们稳!”它们得意洋洋地说。两瓣山峰从灰白的云海中剥出来,仿佛两匹并肩的青马,正脱缰冲出迷雾,向着澄明之境疾驰而去。一只鹰高飞入云,转瞬不见,好似被天空吞吃了一般,它是在雨中唱着欢歌吧?云雾把山头吃得死死的,我们到了山顶上,看不见一星半点的上林湖和杜湖,更别说什么南、北斗星君对奕的棋盘石,铁拐李搁下的松杠石,神仙垂钓过的钓鱼石,唐伯虎故事里的泥鳅石和蛤蜊石……见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同样缩起来的还有花和动物。起初我只是闻见栀子花香,怎么都找不着花朵,它倒是学起王熙凤来了,哼!后来看见两朵,半开半合的还待在枝头,盛开的却已落地,还直叹气,“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萱草也开两朵,一上一下,八爪鱼一样大肆伸展自己湿漉漉的花瓣,似在大声说话。我听不清它们在说什么,但看得见那话语是金色的。绣球虽然被风雨打落些许花瓣,仍莹莹地泛着银光,风韵与尊严犹存。矢车菊呢,那么圆满、幽深的花序,如今却如残羹冷炙,底下还铺满跟棺材板一个颜色的枯竹叶。风在上面打了个唿哨,唱的是骊歌还是挽歌呀?南烛的小白花本来就像笼紧的袖口,又倒垂着,雨再大也没法损坏它的花粉,就还开得密密匝匝、意气风发,“垂头不是丧气!”它们齐齐地叫喊道。

  至于动物嘛,别说蚂蟥了,就连蜗牛、蛞蝓、马陆、笄蛭这些梅雨天的土特产们都没见着一个!好不容易看见一条松毛虫,昏昏沉沉的心就活络起来了,好似暗夜行船时见着了灯光。它不停地昂起脑袋,那么用力,甚至颇为悲愤,仿佛火车头急着要与车厢脱节,不知是否失恋了。树蛙则是精神抖擞,拉锯似的叫个不停,充满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的斗志。

  下山时,戴思羽问:“天怎么这么亮?”我说:“下毛毛雨时,天都是亮的吧?”云聚得三心二意,遮蔽不了整片大地。哦不,主要是因为一直打着伞,只看见昏沉的青石板路。雨渐渐停了,我们又走上了那三四公里的大马路。戴思羽说:“呀,空气里都是杨梅的味道!”我想起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无数杨梅掉落在地,鸟儿不吃,人不捡,就渐渐发黑、霉烂,根须腐坏的爱情也是这样。
  途经上林湖青瓷文化传承园,我们进去看了看当代创作和仿制的作品。看不见人手对瓷土的抟造,看不见窑炉中的熊熊烈火,只能去想象自东汉以来,此地如何探寻人与器物的相遇之道,最终用“集龙蛇之灵动、花鸟之自然、山水之安静与一体”的秘色瓷“夺得千峰翠色来”(陆龟蒙《秘色越器》)。历经千年的风雨后,这些翠色是否依旧如群山一般苍茫、久远?
  始建于越国的鸣鹤古镇久远而不苍茫。一入高大的石牌楼,所见并非街肆民居,而是宽广的白洋湖和连绵的远山。山隔着水与自己的倒影亲吻,水则描画出它们清晰的唇线。湖心立着七座如来小塔,堪称七潭印日(阳光穿塔而过,折射到山口金仙寺的黄墙上);若不是塔尖太长,它们就像一排戴着斗笠的剑客,专事刺杀日影月影。这段天高云阔、山高水长之后,才是依山沿河的人间烟火。我们先避开热闹的街铺,直往长长短短的巷子里去。窄窄小小的一条路,叫做顾家弄,一转身就成了范家弄。巷弄都随了人家的名姓,倒也熨帖,看似划清地界,却又在不经意间即刻交汇。这样纵横交错的巷道总使我有身处迷宫而无始无终之感,生怕迷途,更怕错过。小巷曲折、幽深,但没有雨,没有丁香,没有油纸伞,也没有结着愁怨的姑娘……只有青石板路记得种种时光里的脚踪吧。

  一户人家的门上雕刻着“竹报平安”、“花开富贵”图,表明了最世俗化的心愿。附近的鸣鹤教堂church十分别致,顶上竟然竖着多个小小的Cross。天地如此广大,能否担得起一个Cross的重量?那里头有着另一种平安和丰裕。church曾在三北抗战时期成为三五支队的秘密机关流动驻地(当时,三北游击司令部就在金仙寺成立),pawtor帮助传递信件、保管军需物资、掩护人员从敌岗哨转移……这些脚踪竟没有从巷道上被抹去。外墙与church同样斑驳的是另一头的人民公社。好像每一座村镇都有这么一座会堂,顶上嵌一颗红五星,下面刻写着“毛主席万岁”,再下面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里头早已空空,会堂后面或有一座废园,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

  更为繁茂的是水边倚着桥头或房屋长的树。一株梧桐树枝繁叶茂得几欲遮天,我想起一个小孩子写的诗:“梧桐喜欢和云朵/玩游戏。/夏天的时候,云朵/一会儿出剪刀,/一会儿出石头,/一会儿出布。/梧桐只会出布。/秋天,/梧桐学会了出石头。”现在,梧桐叶只能被云朵剪来剪去,云朵就算出石头,也是压在布匹上。桑树则高大得我一时辨认不出。戴思羽说:“蚕宝宝要开心死了。”我说:“你知道,毛毛虫总待在它们爱吃的叶子上。可是蚕宝宝为什么不长在桑树上呢,还得我们翻山倒城去找桑叶?”戴思羽说:“人们怎么知道蚕宝宝爱吃桑叶呢?难道一样一样树叶给它试吃?”我说:“最后把它吃成一个挑剔的美食家,非桑叶不可!”树还要凑着阳光奋力生长,猫却只管窝在荫凉的竹椅上,睡得像个奸臣。别人怎么拨弄它的爪子,怎么调笑声声,它都无动于衷,只偶尔努一努嘴,眼睛仍是两条严实的线。对人类与生活充满如此巨大的安全感,“那就封你为国家一级躺平大师吧,”我在心里给它颁了枚鱼形勋章,就悄悄走过。

  彭公祠是为了纪念明朝刑部侍郎彭韶而建造的,可惜没有开放。当时,彭韶不仅没有剿办盐民的暴乱,反而把他们的痛苦生活描绘成盐场、山场、草荡、淋卤、煎盐、征盐、放盐、追赔等八图,并配上诗,上奏朝廷,且力排众议,整盐事,革流弊,被盐民尊为再生父母。我只在墙外的介绍牌上看见一个文人的形象:右手执算盘,左手执莲花,叫人摸不着头脑。在杜洲书院的门口同样有这人像,同样身份不明。始建于元代、重建于清朝的书院曾经“割田400亩以瞻来学”,主要传授陆九渊的心学;到了唐代,成为“鱼盐斥卤之区,风流已渺”。内有清朝成立的白湖吟社,人们时时“放棹白湖,挈榼传花,吟啸风月……”无论鱼盐斥卤还是风花雪月,过去了就无法复制,一代有一代的风华与风尘。我登楼望去,满目都是一棱棱齐整的青瓦,瓦缝间竟无一丝杂草,衬着底下苍黄的木窗木门,陈旧而空寂,连一只鸟雀都不来栖身。书院边上曾有过一座“云间测天楼”,由东吴的虞耸建造,其侄虞喜在此发现了“岁差”。鸣鹤古镇属于观海卫镇,这么一来,测天、观海又依山傍湖,万千气象都笼于这交错的巷道之间。

  小五房是清朝的国药业巨商为儿子建造的大宅,七间二弄二厢房。进门后的天井中放着一块泰山石,顶上衬着黑松,底下却搁着几尊瓷制白象和一支白玉瓶,白得过于凌厉。我喜欢的是里头一大块用马皮包裹的黑茶砖,已存放了60多年,让人想起茶马古道上的风风雨雨。银号是清朝开银楼的商人积财捐官后建造的五马山墙大屋,也是两层多进院落式走马楼。天井中的青瓷大水缸里不仅莲叶何田田,还有硬币白花花(可惜不是银元),种莲花的石槽上还刻画着外圆内方的铜钱,处处充斥着财迷心窍的气氛。墙角一架红红火火的喜轿不知搁了多少年,那么矮小,要多么娇弱的新娘子才能塞得进去呢?奇怪的是,轿门上雕刻的不是后花园的风月,而是英姿飒爽的武将,类似于穆桂英挂帅那样子。如今,两座豪宅,一个成了茶楼,一个成了客栈,换了不一样的烟火。

  在小五房里看见一只八棱净瓶时,邵先生说:“哈,我刚刚在越窑博物馆里看见了一只八棱净瓶,是那儿的镇馆之宝。”我说:“咦,我刚刚在青瓷文化传承园里也看见了一只八棱净瓶。”是不是整个慈溪都特别需要净化?可恨的是,这位邵先生集两条路线之大成,既和我们一同走了栲栳山的环线,又下山赶去博物馆,看了一堆五管瓶、花口碗、执壶、钵……还采了杨梅,然后鼓鼓囊囊地背着走去鸣鹤古镇(那时我们总浑浑噩噩地等这个人等那个人),什么风光都占尽了!而我呢,想着要在离开古镇前才买一筐杨梅、一盒松花团和老鼠糖球,结果进镇时看好的货在离镇时全都空了!这样,博物馆、杨梅、点心……竹篮打水三场空!虽然我进镇时一头就扎入小店,吃了一个荠菜香干馅的年糕饺,皮糯软,料鲜美,离开时又买了各种馅料的,但这仍然填补不了那巨大、沉重的空虚。
  犀牛来灌一碗鸡汤:“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说:“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又转头问阿蒙,“你既然跟了邵先生嗖嗖嗖地下山,为什么不追随到底,把博物馆也看了,把杨梅也采了,还傻乎乎地等在大路上跟我们汇合?你不觉得很遗憾吗?”他说:“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说:“我是个心凶命穷的人。”我的妒火正冲着人生赢家邵先生熊熊燃烧时,顽石又来火上浇油,炫耀起他那新鲜且便宜至极的两筐杨梅,先给我们尝几颗,再坐地漫天地要价,“论个儿卖钱!”我失落地看向窗外,发现街头有——“一排的老奶奶!”戴思羽叫道。“一排的杨梅筐!”我叫道。那杨梅个个都乌黑发亮,就像旧社会地主的心!可是隔着车窗,我和卖杨梅的老奶奶只能无奈地彼此对望。细雨不再,这惆怅都鲜明得紧,扎眼又扎心。
  恍惚间,我想起巷子里一块木牌上写着:“七塔立白洋,七马走山墙。”如此阔气,我数过,的确有七叠乌黑的马头墙,那都寄寓了怎样的福和愿呢?可我的福和愿是在山水之间,一生犹如七马一样风雨兼程,奔驰不息。
                                                                    2023.6.20

摄影:顽石、犀牛、邵先生、匙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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