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漠河:北极村

  “一觉醒来,你就发现自己在森林里。”是海涛这句话让我从哈尔滨坐火车去漠河。或许因为被铁轨从中劈开,森林看起来并不那么广阔、幽深,倒是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时似乎想尽力够着天,有时如同深陷的地堡,但始终离我们很近。
  小勺:要是我们没入这片森林……
  调羹:你体力好,到时候一直沿着铁轨走,就能活。我不行,还没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饿死了。
  小勺:可你脂肪多,能多撑几天。而我分不清方向。
  仿佛我已落入林中,正数着一株株白桦树和松树,看看是树多还是星星多……
  而后调羹和巍巍下了盘围棋,他总结道:“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对死活不敏感。”我顿悟道,在一局棋里,无数的可能性被创造或毁灭,不到最后,每一步都可能柳暗花明、绝地逢生。行道如奕棋,可是我们往往不能忍耐到底。我若在森林里独行,只怕也是一样不知死活,早早地就乱了阵脚。
  跟着森林到了漠河,调羹说:“天空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湛蓝。”天是灰蓝的,还有点松松垮垮;云呢,灰熊一样宽和地端坐着,屁股又沉又平。只有我,嗷嗷待哺地看着这一切,包括白花花、直挺挺的道路和一成不变的行道树。路上的标语我也没放过:“最北最冷最忠诚,最远最偏最放心。”“身在最北方,心向**。”所谓的南与北、中心与偏远,自始至终都在游移吧,和迁徙的人、鸟、树木一样。
  路过西林吉贮木场时,司机兼导游晓黄说,日本人都来这儿提取桦树汁,说能养颜养生。调羹说:“熊冬眠后醒来就爱喝桦树汁,熊掌一拍汁液就出来了。”我说:“那我还是跟熊混吧。”反正比起我,熊更爱吃桦树汁;比起熊掌,我也更爱吃桦树汁。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鄂温克人用猎刀在树根上轻轻划个口子,插上一根草棍,树汁就像泉水一样流入桦皮桶里。母亲喝完之后,“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后来在恩和,我从一大罐桦树汁里却只尝到水的味道,没法体会熊和母亲的惬意。
  到了北极村,在神州北极碑边上,我一眼就看见深蓝的黑龙江。江水流得沉缓,江上泊着白得耀眼的船,横着一道彩虹似的吊桥。对岸是低矮而绵延的山坡:沿江是一排光秃秃的巨岩,背后才是蓊郁的树林。俄罗斯村庄伊格纳斯依诺就在那后头。但是不见一点人迹,自然也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调羹吹牛说:“虽然我游不过黑龙江,但这条河(其实就是黑龙江!)是没有问题的。”我说:“只怕你还没游到河中央,还没见到美丽的俄罗斯姑娘,腿就开始抽筋了!”

  晓黄说,让我们在鸡冠(中国地图上的鸡冠)上走一圈吧。于是我们在烈日下的北极沙洲上走成了烤面包。调羹对天长嚎:“都是因为我们晚出发了三天!”(此句式是模仿胡安·鲁尔福的小说《都是因为我们穷》)我们一到哈尔滨,就迎上了夏天里最劲爆的三天大雨;一到漠河,就撞上了夏天里最酷热的两天(极端天气未完待续)。我说:“用你伟岸的身躯给我挡一挡阳光吧!”调羹说:“瞧瞧,嫁给一头熊有什么好处?”熊避暑的方式只有一个:吃俄罗斯雪糕!
  阳光没有劈头盖脸地扑下来时,林中是很美的。我们悠闲地荡秋千,玩跷跷板,我太轻了,调羹的双腿只得一厢情愿地一蹬再蹬——此刻的爱并非双向奔赴。我们看周围100多岁的樟子松们,其中最老的那株200多岁,就成了“北极树王”。它边上还有株“祭神树”,据说是鄂伦春人在节庆日里祭拜的山神的化身。有很多长条的白絮,拧成一只只毛毛虫,粘在松枝上,落在草地上,不知是菌是虫,或是松树自己长的。调羹兴奋地说:“这里头有好吃的东北松子吧?”我说:“不是所有的松塔里都长松子。”晓黄说:“对,樟子松里就没有。”调羹马上就移开了热情的目光。

  我们采摘有牛奶冰淇淋香味的高粱果,这浆果太甜蜜了,一只蜜蜂落在我嘴唇上,也想分一杯羹,差点被我一口吞下去。脚下几株黄芩大张着深紫的唇形花冠,却无一只蜜蜂青睐。紫红的少女石竹纷纷仰起明艳的脸庞,花瓣顶缘的齿裂使它呈现出年少的锐气,喉部如水渍般泛开来的褐色斑纹和其中深蓝的花药又给了它一股冲和之气。蓝紫色的斜茎黄耆一穗穗地挺立着,花朵密实、饱满,仿佛是从炮膛中爆破出来的。蓍草的白花聚生在一起,繁密而不拥挤。据说它“千岁而三百茎,故知吉凶”,古人时常用以画卦占卜、数往知来。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草木,是如何收藏或诉说它们一生的记忆,我们不得而知。树锦鸡儿已经结出了狭长的荚果,一条条掩藏在长圆的叶子底下,如同岸边灌木丛中的独木舟,随时等待出海。药鸡豆子被我听成了“妖姬豆子”,我还连连感叹,“这红果子真是妖娆无比。”晓黄一句“有毒”就打消了我逢果必吃的念头——我通常以抚摸花朵和采摘果实来向大自然致意。不远处有一只山羊正埋头在树荫里孤零零地吃草,我不知道它在啃食之前是否也会赞叹草场的壮美。身边的草叶上粘着四粒瓜子状的白色虫卵,等它们孵出来后蚕食草叶时,是否还记得这曾是它们的摇篮?

  看到供游人拍照的一个木制太阳光轮和一个刺猬般的乱草窝时,我才发现,调羹又例行失踪了(在旅途中,他时常一声不吭地淡出众人的视野)。我打电话问:“你在哪里呀?”他说:“我就在前面,我找着北了!”他说的是那块刻着“我找到北了!”的石碑。我可不想太早地找着北,就往西边草地上的一座小木屋走去,一地的枯草茬在我脚下砂石一样簌簌作响,惊起无数蚱蜢和蝴蝶,我就是个入侵者呀。可我就是迷恋这样那样的小木屋,明知门锁着或者打开也是空空,还总要敲敲门,再往里瞅一瞅,再摸摸那些粗糙、结实的木头。追上调羹时,看石头上的几个“北”字写得像敛翅的鸟儿,我嘀咕道:“鸟儿回北方,为什么要垂下翅膀?”

  在北纬53°29’51”的一处观景台上,有两架望远镜,我付了三块钱,就可以鬼鬼崇崇地瞭望树丛中挺立的俄罗斯岗楼、埋藏在草堆里只露出一角的暗堡,还有涂成红、绿、白三色的界碑,但是没有一个哨兵。倒有一只小小的花栗鼠,在我身边的灌木丛中溜来溜去,身姿可比士兵灵活多了。它不需要望远镜,也不需要签证,对它来说,没有国界,天下一家。
  到了玄武广场,我才发现“金鸡之冠”指的不是地图上的鸡冠,而是一尊玄武雕塑,一条盘在龟身上带有鸡冠的蛇。“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我熟稔地喊出这串口令,北极沙洲行就至此为止。事实上,林中的栈道时时向各处伸展,而我们只选择了一条路。那数条岔路可以让我一个人从日出走到日落,但仍不可能穷尽所有的可能——现实只有一种,其余都退入幻想或妄想。被大家认定适合“特种兵式旅行”的我无限怅惘地望向那些没有走的路,不知第几次陷入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困境,而后调侃懒洋洋的众人:“你们拖了我的后腿。”调羹说:“是你拖了我们的前腿!”

  来到中国最北邮局(北纬53°29’52.58”),调羹问我要不要寄张明信片,我说:“你都在我身边了,我为什么还要寄?”不如喝几瓶蓝莓汁,吃几支俄罗斯雪糕!北极村村委比邮局更漂亮,是一幢木屋,一侧挂着四只木轱辘,好像能滚着金黄的夕光,把人带往不可数的过去或不可知的将来。屋后的草地中央有一汪几近干涸的水洼,一群随和的白鹅在浅水中兴奋地扑腾,又排着队安静地离开,留下岸上寂寞的红色风车和褐色水车。我呢,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去摸鱼鳞松那粉红的小松果,结果被它狠狠粘住了手,用那浓烈的芬芳。

  晚上我们吃了重唇鱼和嘎牙鱼。晓黄说,重唇鱼是冷水鱼,天寒时生活在冰层下,夏天暖和了才长,一年只长一个季节,七年才长一斤半,长得这么慢,所以特别贵。我说:“那还是比青海湖里的湟鱼便宜,人家一年只长一两!”调羹的心则不知溜去了哪儿,问:“它们在水下摸螺蛳吃吗?”重唇鱼生活在湍流中,嘎牙鱼则爱待在静水和缓流中,叫声酷似“嘎呀,嘎呀”,长得也不大。总之,一个清蒸,一个酱焖,这就是它们从深水之中被捕捞上来后的宿命。
  夜里,我想着白天看过的树、吃过的鱼,说:“我们也看看漠河的星星吧。”我们跑到外面去,在模糊的星光中,费力地找到一把暗淡的小勺。我悲哀地想着,无论在纳木措、珠峰大本营,还是在漠河,看到的星空都不及在温州海拔753米的望州山上那样清晰、璀璨。
  调羹:没事,过几天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看最壮丽的银河!
  小勺:现在只是预热,先给来条银溪?对了,既然我们能看见亿万年前的星光,为什么不能看见亿万年前的世界?有没人像我这样提问过?
  调羹:有,爱因斯坦。
  小勺(激动地):啊,那这个问题不算愚蠢喽?
  调羹:有时,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会提出相同的问题。你只是用你的幼稚小小地触碰了一下深奥的问题。
  小勺(毫不沮丧地):那爱因斯坦是怎么想的?
  调羹:他认为同时存在多种时空,时间不是线性的。
  小勺:那他不就是幻想小说的鼻祖吗?……那么只有神知道亿万年前的世界,因为他经历过?
  调羹:神同时存在于任何时空,他不需要经历,他随时随地看见。
  小勺:那对他来说就无所谓过去、现在和将来了?……可时空不是神创造的吗?而且,在创造时空之前他住在哪儿?
  调羹:自在永在。
  小勺:所以神并不需要时空?
  调羹:……你曾经提了个很好的问题:“现在天堂里有没有人?”……
  小勺:哎,我不知道死了的人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死了的星星去了哪儿。
  调羹:消失了,变成黑洞。
  小勺:天上到处是洞,怎么办呢?
  调羹:黑洞就是恒星的尸体。
  小勺:那天空不就是坟场?咦,行星不死吗?哦不,一切都会消亡,归于我们始终无法经历和理解的“无”……

  7.18漠河:北极村,乌苏里浅滩,龙江第一湾,额木尔河,五·六火灾纪念馆,松苑

  昨天的云臃肿、宁和,今天却是一拨拨新浪潮,你追我逐好不热闹。于是我难得地露出一抹谄媚的笑,调羹就明白了,他得在大清早给我导航——昨晚半道下车走回去的路太美了,但是错过了黑龙江那段,而且走得匆促,今天我得重温并补全,可道路拐了好几下,我怕迷路。一走路不舒服斯基只得放弃了回笼觉,舍命去陪不走路不舒服耶娃。
  除了我们,乌鸦也起得早,在林间一声声地叫。早起的鸟儿没吃虫,一群群飞虫照旧逍遥地在我们眼前嘤嘤嗡嗡,调羹不停地挥手驱赶。我说:“这是牛虻吧,可是不见一头牛啊!白长这么丰盛的草地了,我都想在上面打个滚!”草地上没有牛打滚,草叶上停着两只尺蛾,一只白底上落着深褐和土黄的斑纹,如同一张墨迹斑斑的宣纸;一只一身缟素,但在翅翼中央泛出一圈水渍般的细纹,仿佛在清晨就已哀悼上了似水流年。

  星星点点的野花则铺陈出最好的时光。北美腹水草的茎像钓鱼竿一样弯曲,披针形叶子一段段轮生上来,众星捧月似的拱出一枝狐尾般柔软的穗状花序,无风也自在地摇曳。蔓茎蝇子草的花萼好像磕破一角的狭长蛋壳,从里面孵出白色的花瓣和花蕊。蚊子草的小白花就不那么爽利了,嘤嘤嗡嗡地挤成一团,像即刻就散的云。同样是圆锥花序,唐松草的白花就开成了丝丝缕缕的焰火,线条分明又不失缥缈之美。白芷一出场就是武林霸主的架势,绿中泛紫的茎杆又粗又高又直,侧面和顶上都从胀鼓鼓的囊状叶鞘里膨出拳头大的复伞形花序,白花花的令人目眩。红瑞木早已开过了白花,就结出一簇乳白的果实来凑热闹。金色的菊蒿和旋覆花洋洋洒洒地铺满草地,黄色的岩罂粟和白屈菜寥寥落落地点缀其间。蓝紫色的兔儿尾苗和聚花风铃草、紫红色的柳兰和灰背老鹳草,也时不时地从边边角角里蹿出来。我看不过来,也爱不过来。

  经过漠河法院北极法庭——

  调羹:这法院看起来很不正经呀。
  小勺:是啊,就像座漂亮的别墅,关键是开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附近都没有人烟呐!要是有人在城里闹事,还得拉到这儿来审判,真是太麻烦了,不如不闹。所以漠河的治安就特别好吧?对了,昨晚巍巍(法学博士)拍了照发豆瓣,还有人回说:“这是在世界尽头开庭呀!’,他当即就打了个寒颤,那不就是末日审判吗,律师的恶梦呀!
  经过北极哨所——

  小勺:昨晚我问晓黄,我要清晨一个人在这儿散步,有没有危险?他说这儿治安好得很呐。我想是因为有哨所吧。要是有人在这儿打架或打劫……
  调羹:哨所只管对外,不管对内!
  小勺:啊,那要是边上打得水深火热呢?
  调羹:充耳不闻!
  小勺:那不就是摆设,罢了罢了,也算终极震慑!
  经过野花和野果、昆虫和飞鸟、树木和草场、法院和哨所,我们终于看见了黑龙江。它还有点惺忪,水流迟缓。近岸处有一股浅流,从一个小小的漩涡出发,像一条龙盘旋着前行,经过却不带走什么。云在江的一边是灰的,一边是白的;灰的团团集聚,急于攻城掠地;白的如飞天和凤凰,要下来拥抱平原与草场。几束阳光费力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挣出来,小心翼翼地投向宽和的江面,使它些微地明亮了起来。岸上一长排树木则温柔地亲吻自己灰黑的倒影。我望向另一边的水塘里一艘废弃的“金沙一号采金船”,心里也渐渐地亮堂起来。阳光落下来就是金子呀。可一百多年来,人们寻找的是河沙中的金子。那些逃犯、死囚、闯关东的穷苦人、来自海外的冒险家……在漠河到底找见了什么?

  我很想沿着黑龙江一直走下去,或者在数条林间岔道上漫游,但终究还得坐上车,去往下一站。路边仍是繁茂的白桦林。调羹怂恿我下去啃树皮,晓黄说,等到开春时,一拨开树皮,就能吸吮桦树汁。我说:“我能跟熊抢吃的吗?”路上没有碰到一头熊,但见一群马挤在大树下,有白的、黄的、棕的、黑的,有很瘦的小白马依偎着自己的妈妈。这是它们的清晨酒吧吗?不,是草吧!爱吃草的吃草,爱思考的思考,没有一匹想奔跑。

  到了乌苏里浅滩,又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中国最北点”(北纬53°33’42”),我惊道:“怎么,昨天不就说是最北点了吗?看来没有最北,只有更北,就像《动物庄园》里说的,人人生而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于是我又站在黑龙江边,眺望对岸的俄罗斯森林。明明天已放晴,江上依然是灰蒙蒙的,且隐隐罩住了山和水,不让它们和盘托出什么。其实又能看出什么?哪怕是人们在太阳底下的生活,于我们这些过客也是静水下的深流。调羹说:“看,对岸的山上,那些树长得像蘑菇一样!”真的,光秃秃的树干像菌柄,肥嘟嘟的树冠像菌盖。我们身边的“最北警务室”(图强公安分局)里空空如也,就和最北法庭、哨所一样沉寂。我更喜欢看石碑另一边广阔的田野,它就像俄罗斯母亲呼之欲出的胸脯。地里种的全是毛豆(巍巍和小A都在思索,这到底是毛豆还是黄豆),尽头处是一排排白桦林,而后是青黛的山岭和淡蓝的云天。

  龙江第一湾是黑龙江流经图强林业局施业区红旗岭段的江面时回流急转而形成的,它环抱的半岛是Ω形,边缘经江水冲刷,由鹅卵石和黄沙构成一圈河带,就像镶了一道金边。调羹说:“这个半岛一定是俄罗斯的!要是我们的,一定会在上头又修又造,好赚钱!”果然,俄罗斯地大物博,家门口的资源数不胜数,就懒得去折腾什么。然而,这样清清静静地卧在水中,任由云影遮去大半,半明半晦地青翠着,岂不更美?不说绿水青山都是金山银山吗?而后我们将看见很多这样千回百转的湾、这样藕断丝连的岛,比如额木尔河。

  当晓黄指给我们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路时,一片白桦林便突如其来地徐徐展开。《额尔古纳河右岸》把白桦描绘成“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上面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那白色的树皮轻薄得就像一张纸,被剥去后树干灰黑一片,但一两年后又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就又白得耀眼。所以说白桦是好裁缝,自己给自己做衣服穿。我很高兴地看到,每一株白桦树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最多只被人抚摸过吧。我们踩着松软的土路(调羹说,这条路不就是从树林里砍出来的吗?),一步一步地走入这仿佛是电影里的场景。那场景里有过爱情和歌谣,有过战斗和死亡……恍惚间,我觉得林子成了一个阵法,在微不可察地移动着,而天蓝似海,云白如冰,也随之缓缓地旋转起来。延续这一幻象的是在树林尽头望见的额木尔河——月亮或蛇形的回转又拱出一个Ω形的沙洲,上头的树林被我看成了草地,起初平缓,后来竟微微弓起了背脊,成了一道低矮的山坡,蜿蜒向遥远的天际。这瞬时之境,即成一生欢喜。“我真想划着独木舟,在这月亮湾上唱歌呀!”我大声地对着天空抒情,天空回我以裙裾般垂下的阔大阴云。

  参观大兴安岭五·六火灾纪念馆则使瞬间的欢喜落了空。小A幼时曾在漠河住过两年半,直到1987年5月6日的大火后离开。她爸爸是漠河一中的教师,学生们时常来她家,老爱扭来扭去。这使我想起歌曲《漠河舞厅》,在火灾之前,年轻人们是真爱热火朝天地跳舞呀。她妈妈有时也种点菜,有些清晨她还帮着一道卖菜。大火一来,房子烧光了,菜也焦枯了吧?逃难的那一夜她还小,又有惊无险,就未曾感受过天大的恐惧与绝望。而死去的人来不及恐惧和绝望。比如一家四口,正拿着铁锹想掩埋录音机和电视机,好等着回家时照常生活,还没挖出第一抔土,就被烧成一团。比如安睡屋中的一对新婚夫妇,比如藏在地窖里的九个女人……来不及,来不及,大火仿佛从天而降,无遮无拦地铺陈四方,房屋被焚烧得凹陷、坍塌,有形有体、有骨有血的人与鸟兽呢?整整28天,一座城被摧毁,近200人遇难……惟一使我高兴的是,5月7日夜晚,数千人逃到冰凉的阿木尔河边,得以幸存。而那正是额木尔河的干流。又美又活的河流呀。

  晓黄说,当时的大火中有“四不烧”,即松苑原始森林、民居的厕所、刚落成的清真寺、城郊的坟地。民间传曰:“松苑不烧,因吉祥之地,火魔不忍也;清真寺不烧,因真主威仪,火魔不敢也;茅厕不烧,因污秽之地,火魔不屑也;坟地不烧,因鬼魅同宗,火魔不犯也。”但事实上,松苑是被北边的县府大楼和学校挡住了火势,树下的枯枝败叶又因被游人频频踩踏而无法堆积,就使地表火一燎而过,无力蔓延;清真寺虽三面背靠森林,对面是木材堆积如山的贮木场,但表面建筑材料是水泥钢材,并且座落在山脚下,下山火的弱势便放过了它;厕所里氨气多,可以阻燃、吸热;清明节里人们已扫除了坟地上的杂草灌木,把地面清理得光秃秃的,那些裸露的木棺(非正常死亡的人入殓后,棺木必须在地表上放置三年,才可入土)安然无恙,是因木板又厚又硬,又涂上了油漆,燃点就增高了,所以风带着火苗一闪而过。无论动用天上的神明、地下的祖先,还是自然科学来解释,幸存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恩典——有多少意外在我们无法知悉和意识的时刻里已被消弭殆尽了啊。

  我们在松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那里的树林绿得较浅,仿佛是那种不经哀伤的浅。掉落一地的落叶松果则是深褐色的,一层层鳞片蜷曲得温存、细致,就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雨突然就倾泻而下,天空照旧明亮。而后,我们去寻找清真寺,就像卡夫卡笔下的K一样,转了半天都找不到进入城堡的门。天未黑时,我们终于在山脚下看见那座小小的清真寺,它只漆了深蓝和赭红两色,圆顶和拱券都简朴至极,只有顶上挑起的一轮新月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显得尖峭。寺院旁一处平房前的木栅栏上涂画了一只公鸡和一只梅花鹿,一个在啼叫,一个在奔跑。三十多年来,这座城里一切有形有体、有骨有血的,都在生生不息呢。

  7.19漠河—根河:黑蒙界门,冷极村

  凌晨,我正梦见一场暴雨,担心家里的窗子没关严,骤然间就醒了。外面真的在下雨,不是一点一线一面,而是整个天地搅成一团,风雨雷电一同狂啸。调羹却仍睡得滚瓜烂熟,好像一个赤子。清晨醒来,他坐在窗前发呆,然后说:“要是1987年5月6日也能下这么一场大雨就好了。”那将改变无数人的过去。但那已过去。除非大雨穿越回去。我们心中蠢蠢欲动的穿越和重生情结都是为了用永远不来的“将来”去改写已成定局的过去,以“弥补”那些永久的缺憾与失丧。
  从漠河到根河的路上,柳兰绵延不绝,仿佛从过去一直开放到将来,从未丧失,不必穿越……野生蓝莓则异常稀少。晓黄时不时眼睛一亮,停车下来,“看见了吗,蓝莓秧子!”溪边的确有成片的蓝莓秧子,但只结了寥寥可数的果子,有的蓝,有的白,酸的多于甜的。“是不是大雨把它们给下懵了?”我问。“应该是六月里有霜冻,七月果子就少了。”晓黄说。可即便果实累累,我们也不可能去林中采摘,因为草丛里满是雨水,进去不一会儿,裤腿和鞋子都得给打湿。我只能想象自己在越来越黑的林子里尽情地采蓝莓,采着采着就碰到一头熊,它请我吃去年夏天做的蓝莓酱,给我喝新鲜的桦树汁……

  前方出现齐齐整整三叠青黛的山,顶上死死地粘着团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是海涛说的吧,草原上下雨,那是中奖呀!我们就是一路中大奖!“看,”晓黄说,“奥克里堆山,内蒙古最高峰!”最高也不过1520米,不过它是中国下雪最早、融雪最晚的死火山,火山岩片直泻山脚,偃松攀附在阳坡的岩缝中,背阴处的火山石则被苔藓包裹着向四外蜿蜒,清澈的溪水在侧畔奔流……但我们没法爬到这只“头骨架上的犄角”(“奥克里堆”在鄂温克语中的意思)上去看这一切。突然,我发现公路上每隔数十米就放一个矿泉水瓶。“这是为了防火,”调羹说。“林子大了,什么火都有呀,”我叹气。

  一路上大雨时断时续,火是不敢作崇的,但是有山体滑坡!我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在坑坑洼洼的雨地里遇见山体滑坡,所以见怪不怪,岿然端坐于车中,看右侧的土崖上细碎的砂石一点一点如烟缓缓滑落,还觉得挺优美(彼时调羹正想象着,要是拍电影,接下来就非得是泥石流!)。可是路上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就像漫画里被漫不经心地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那种典型形象——无能为力的倒霉蛋!但我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直到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砰”地砸向我们的车顶,就在我的脑袋上方,再往下就是我身边的玻璃窗。“啊!”我只惊叫了一声,便不知所措。调羹和巍巍(作为人肉行车记录仪,他无意中用手机拍摄了落石的瞬间)故作镇静地分析现场。上官则想起几天前在外省因山体滑坡导致的一起车祸事故,但不敢说出口,只默默嗑瓜子、吃巧克力,以平息内心汹涌的波澜。他竟以为那石头砸向了别人的车子,要能听出是在自己这儿砸了个大坑,一定会掏出伏特加来灌!当晓黄说“你们都往左边坐”时,我才正式地紧张了起来。我们若不在一点之前冲出这条正在修整的狭长破烂的路段,就得活生生地等上四小时(道路即将封闭,直到五点),一旦下大雨,危险系数又将急剧升高!
  车子终于在12:45走上平坦的道路,暴雨即刻倾盆而下,那个愁眉苦脸的人则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我像民间故事里那些化险为夷的主人公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气,并心怀感恩。上官这时才说出了那个事故,“幸好当时我没有说,”他说。“说了我们就把你的酒都喝光了!”调羹说。“说了李方就要禁食pray了!”我说。石头砸下来后,调羹的第一反应是指天骂地,李方、巍巍和我则本能地想到了prayer。“哎,”我不无遗憾地对调羹说,“这下你可沦为打一折的christian了。”
  在最低温为零下58℃的冷极村里,看见程家大院门坊上贴着红火的“福”字和“富贵财旺步步高,和顺平安年年好”的对联,屋檐下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我就感受到一股过日子的安宁。事实上,村子里几乎已搬空,只留下空空的小棚屋,整洁而静寂,门口的菜地里,蔬菜瓜果们还兀自生长。一个老人出来,说这儿的三大特产是木耳、蓝莓和雪糕。我们不仅啃上了五块钱一支口味纯正且醇厚的牛奶雪糕,还嚼上了小巧而喷香的马尾松子。至于传说中的在冷极村吃碱面大馒头和大炖菜,喝林区小烧,睡东北大火炕,玩抽冰嘎、劈柈子,看狗拉雪橇、马拉爬犁……我们无法体验,“为什么我不能活上一千年呢?”每每在旅途中,我总是这么问。

  根河县城实在无处可逛,对着一根烟囱吃了铁锅炖大鹅后,我就去了露天市场。看到切糕和驴打滚,我就预约第二天一早来买,小贩说明早六点半就出来摆摊子,结果七点一刻都不见人影!同样的事连续发生两次:第二天傍晚我在恩和预约第三天一早来买缀满坚果的奶皮,小贩也说是明早六点半就出来摆摊子,结果七点半都不见人影!

  我拉着调羹去寻找草原,“如假包换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哦!”在大街上走了很久,终于闻到一股浓烈的骚味儿,一块广阔却并不壮美的草原就马马虎虎地出现了,里头有满地的马粪球,有几近干涸的水塘。马儿们都在远处静静地吃草,顺便一点点地吃掉夕光。转回时,我惊愕地发现两头奶牛,一棕一黑,竟在街头旁若无人地溜达,反正也看不懂红绿灯。溜达到一家写着“金日大吉”却已打烊的酒馆门前,我们四个就此别过。夜色也如大鸟的翅膀一般倦怠地抖落下来,覆住空旷而清寂的大街。

  7.20根河:敖鲁古雅使鹿部落;额尔古纳:额尔古纳国家湿地公园,恩和

  一株被伐的白桦树躺倒在清浅的溪流中,周身银白发亮。溪水迟缓地流淌,树就像是被人揪着头发倒拖着走,影子却一动不动。站着的那些白桦树呢,枝桠间罩着乳白的纱网。晓黄说,树上长这些白毛,说明空气特别好。那可能是某种菌吧,看起来脏兮兮的。云朵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就像人纷乱的心绪,但在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有一处云一层一层螺旋式堆叠上去,仿佛直抵苍穹的天梯。

  敖鲁古雅在鄂温克语中意为“杨树林茂盛的地方”(竟然不是白桦林),如今部落里共有332人,饲养着中国仅有的1300余头驯鹿。驯鹿性情温顺,善于在沼泽和深雪中行走,爱吃苔藓、石蕊、嫩枝和秋天的蘑菇。人们也会喂它盐和豆饼。一听见主人叩击倒木或摇晃盐袋的声响,它们就会飞奔而来,霎时鹿铃和鹿蹄声响彻山林。鄂温克人住在撮罗子里。这是一种圆锥形的住屋,用20-30根双数的松木杆搭建而成,高约3米,直径约4米,尖顶处留有小孔,作为烟囱和通风口,夏秋用桦树皮当帷子,冬春用兽皮覆盖。撮罗子往往搭建在地势较高、阳光充足、便于取水烧柴之处,并且向阳开门,屋内有火塘,可烧茶做饭取暖。阳光吝啬地透过枝叶,在几顶撮罗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里头则几乎都漆黑一团。但有两顶撮罗子里正烧着火,烤着列巴和牛肉。

  我喜欢鄂温克人用桦树皮做东西。桦皮针线包上刻着简朴又漂亮的花纹;桦皮盒上画着波纹、驯鹿、熊……里面可以装烟、茶、糖……桦皮桶自然要装水和树汁喽;桦皮船则可以远航。他们还用桦树皮来作画,不是在树皮上画画,而是把小块树皮揉作山、水、树……融入画中。他们从前在山崖上用赭石单线勾画麋鹿、驼鹿、人和驯鹿、猎人和狗……我想起在喀那斯羊背石上牧羊人作的岩画。他们画画是为了记录自己的生活,打发单调孤寂的日子,还是发自内心地热爱与惊奇——让一切熟悉的生命重新从岩石上长出来?

  鄂温克人信奉萨满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人们受召做萨满前会有些怪异甚至可怖的举止,比如用猎刀割自己的手腕,往嘴里填赤红的火炭,光脚在荆棘丛中或雪地上奔跑,干旱时节看到大地上弯曲的裂缝就抱头大哭……这被当作神灵附体,他们就此成了医病、驱灾、祈福、占卜……的器皿,被倾空的却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包括那些温热的、俚俗的部分,他们的疼痛和空虚便是不由自主的。我凝视一件庞大、繁复的萨满祭服(缀以布条、皮毛、铜铃、铁片),感觉到这个森然的空洞总是急需被填满,用的不仅是人的骨肉,更是人的灵魂。萨满可以索回婴儿的灵魂(婴儿患病被认为是灵魂离身去了另一世界,请回即得痊愈),即“乌麦”。他们自己灵魂的去处、能力的来源,在我看来是魔幻的故事,在他们就是现实吧。
  鄂温克人认为熊与人有血缘关系,因而在猎杀熊后要说“你睡着啦”,食用时要发出“嘎—嘎”的叫声以示乌鸦在吃,然后把熊骨收集起来,用桦树皮和树枝捆绑,高置于树杈上风葬。如今他们已不在这片森林中生活,早已迁居到附近的山上,不知那儿是否还有熊。同为他们狩猎对象的狍子,如今被圈养在囚笼中,倦怠而忧郁地卧在脏兮兮的泥地上。曾经带着他们四处迁徙的伙伴驯鹿,如今被拴在树上,供游人赏玩,一边的圆铁桶里焚烧着一种野草,既驱蚊,又喂给它们。它们依然是温顺的,但是疲沓、邋遢,只有长长的鹿角仍高高翘起,朝着树木、天空和阳光。

  外面的天空和田野都是广阔的。油菜花热烈地开放着,边上有时镶上一圈刺蓟,一个金黄,一个深紫,调羹说:“我想到了凡高。”我说:“一个是日,一个是夜。”油菜花地被公路切成两半,一半上空的云是一团团的,飞猪一样墩实,另一半上空的云是一絮絮的,鸟羽一般散乱。一只鹰从这边飞到那边,似乎要把漫天的云缝缀在一起。“那样天就透不过气来了,搞不好就要闹打雷、下雨。”我仰天对鹰说。回答我的是蜜蜂欢快的嘤嗡声。它们的世界只有油菜花地那么大、那么高,因为这就是它们的海和天,它们的浪和云。而我,即使身处广阔的地界,仍不能无边无际地抒情——当我一再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我就像一朵弯垂下来的花。

  在额尔古纳国家湿地公园里,我第一次看见观光车在林边的木栈道上疾驰,把一大片草滩远远地甩到身后,而风“啪啦啪啦”地抽打着我们。我们走马观花地看了远远近近的树林、山崖、湍流、沙洲、草场、山岭……因为走得匆促,我都来不及将它们一一存在心上,一路走一路抛,到最后成了一张模糊的胶片。不过,为什么都要记住呢?再美好的回忆,若都要背负着,也就成了愚顽的蝜蝂吧?

  在罕达盖山顶举目四望时,天地从未如此坦阔地舒展着。我在浙江的数峰上望见的,往往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彼此牵连、叠合、遮掩,几乎没有什么是一览无余的。而在这儿,大兴安岭森林向呼伦贝尔草原过渡带的辽阔和壮美尽收眼底。沼泽、池塘、河流、田野、草甸、灌木、树林、山丘……全都如最直白的情话,在我脚下平铺直叙。倘若有一天天地都旧了,被卷起来带走,这一卷在我心上也不会褪色,绿的绿,黄的黄,蓝的蓝。点缀这画卷的还有不计其数的野花:长冬草,绢茸火绒草,水蔓菁,展枝沙参,星毛委陵菜……如此景象只有四人看见,其余五人懒得爬山,只在山脚下盘桓。山脚党首领调羹还大言不惭地跟我们谈论森林向草原的过渡带,我忍不住说:“送你两个成语:井底之蛙、纸上谈兵!”

  在丰盛的草场上,干草们卷成巨大的轮子,老老实实地排着队。“呀,”我叫道,“我第一次看见这东西是在意大利的阿西西!”“我第一次看见是在西班牙的龙达!”调羹说。晓黄说,这叫草滚子,立秋前牧民要打两次草(以前用人手打,现在用滚草机),储存着,秋冬里给马牛羊吃。我问:“就这么撂在外头,不怕雨淋吗?”晓黄说:“不怕,太阳一出来又干了。”后来晓黄的朋友海涛来了,说这叫草卷——谁叫海涛长得比晓黄文气呢?但我觉得“草滚子”更形象、更生动,就像口传民间故事相较于文学童话一样。我一直舍不得睡,睁眼看窗外的一切,就像孩子不愿放过听睡前故事的时光。有人骑马放羊,后面跟着两只活蹦乱跳的牧羊犬。羊群像鹅卵石堆,像遍洒的盐巴;进入羊圈时,如流沙,如盐入水……这是我永远都不会进入的生活,尽管我看得津津有味——我生长于另一片水土,我要去往另一个国度。

  恩和是中国唯一的俄罗斯族民族乡,共有1871个华俄后裔。19世纪在额尔古纳河发现大量沙金时,很多俄国人来淘金,留在恩和、室韦,与当地人通婚;十月革命后,沙俄“白匪”和俄罗斯贵族流亡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定居;20世纪20年代左右,有1000多俄国姑娘嫁给中国男子。第一代后裔都有着中国爸爸和俄罗斯妈妈,既过爸爸的春节,又过妈妈的复活节。他们也承袭了其他俄罗斯风俗,比如吃列巴(俄罗斯谚语里说“列巴在桌上,Jesus在墙上”)、喝格瓦斯、复活节撞彩蛋……对了,河边广场上竖着很多五颜六色的彩蛋。

  傍晚,我们面对田野吃石板烤肉,看远处的山谷里冒着不知什么烟,煮沸的却是满天的霞光。日落的那一刻,风突然就凉了。夜里我们住牧场边上的木刻楞(尖顶木屋,灌上水泥的石头打地基,粗长的圆木叠罗成墙壁,两层墙的中空部分填上苔藓,空隙里和上泥,以抵御零下几十度的冬寒),调羹偶尔醒来,推窗看满天的星光,心想:“多美的星空呀,不过明晚在草原上看会更美,现在就不必出门了。”他没叫醒难得沉睡的我。而我的梦里无星无月,无波无澜。

  7.21额尔古纳:恩和,室韦,中俄边境线,乌兰山,黑山头

  一早醒来,想起昨晚吃烤肉的餐厅墙上贴着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一句话:“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又想起昨天一看到形容额尔古纳河两岸富庶的俗语“棒打狍子,瓢舀鱼”时,就乐不可支地指着调羹说:“你是我的狍子,”又指着李方对巍巍说:“你是她的鱼!”就非得拉着调羹出去溜一圈。一走路不舒服斯基只得再次放弃了回笼觉,陪着不走路不舒服耶娃走到小河边。

  小勺:哟,人还没醒,牛和马就早早地起来吃草了!
  调羹:早起的马儿有草吃!
  小勺:晚起也有的吃,草啃光了还会再长!雨嗖嗖地下,草嗖嗖地长!
  嗖嗖长的除了河坝上的花、对岸的草木,还有这条在前头拐了个弯就不见踪影的河、掠过河面又没入灌木丛的雨燕。

  今天我们一直沿着额尔古纳河走,河流在草场之间拐了一弯又一弯,有的像月牙儿,有的像小狗怕热时吐出的长长的舌头,光是Ω弯就有四个!调羹点评:“弯得很有技巧。”我们弯入室韦口岸,眺望对岸的俄罗斯村庄奥洛契。那里的小屋灰扑扑的,并非李方心心念念的五颜六色的童话城堡。我凝视额尔古纳河上的小船,问:“两国的人在河上遇见了,能上同一条船吗?能互赠礼物不算走私吗?能越境救人不算偷渡吗?……”两岸最近时只隔几十米吧?几十米内能发生多少故事呀。我满脑子都是鸡飞蛋打的闹剧,而非浪漫哀伤的爱情悲剧。没能走上中俄友谊大桥深入地想入非非,就去奥利亚列巴房里买了三个大列巴,在浮光掠影中品尝牛奶和面粉的香醇——存不了那些印象,记住面包的味道也好呀。

  一处又一处河湾拐得人心痒,我忍不住代表那些懒家伙们去看其中一条——它看着近,其实挺远。我在炽热的日头下跑呀跑,草地上的山莴苣和毛连菜(一个蓝紫,一个金黄,都是菊科,长得很像)急得要用锯齿边的叶子来割人,“我们长这么漂亮,容易吗?可别给踩扁了!”另一种清晰、响亮的声音吸引了我,是昆虫在飞行时翅翼划过气流。我追着其中一只,想看清楚是否蚱蜢,可它像战斗机一样彪悍,追不上!我追上了那段碧蓝的河流,它像一颗横着的心。晓黄也下了车,不知在哪儿逮了只蝈蝈,它时不时地鸣叫,说自己要吃倭瓜花。即将跟我们一道旅行,最终被带去漠河,不知它是否又兴奋又害怕,或者,待在钻了孔的矿泉水瓶里,哪儿的天空和草场对它都一样。

  中俄边境线上的风景对我来说都不一样。比如道路左边绿油油的甜菜地和右边大片紫色的刺蓟(我第一次看见人工种植刺蓟,调羹说这是用来做饮料的),比如“像windows桌面一样”(调羹语)的草地,比如野生芍药早已凋谢、到处都是土拨鼠洞的土坡,比如成群掠过低空继而挨个儿站在栅栏上沉默不语的乌鸦……调羹激动地一路叫着:“嘎嘎地美!”但当看见一排巨大的圆筒粮仓时,我发现自己已经饿坏了。李方大叫着一家面馆的名字:“铁木真刀削面!”然而车子一路疾驰,而后停在乌兰山附近的“八卦阵”边上——额尔古纳河拐了个S形的大弯,连着草地就成了一张太极图,中间的阴阳鱼清晰可见。路边挤满了人,“大家都停下来看八卦,”李方说。

  在黑山头骑马、开卡丁车、滑草,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当我一看见那匹矮小的白马时,我想起在英国的牧场上追着我的白马,就选了它,尽管海涛说,它看起来不太听话。果然,还没开走它就去撞调羹的高头大马,还连连打着响鼻。“这样撞人家,是在挑衅,要决斗吗?”我问。“这哪里是撞,是蹭,蹭!好朋友就是这样蹭来蹭去的!”调羹说。那它大概热衷于社交,老爱去“蹭”别人;还不爱走寻常路,别的马都规规矩矩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它独个儿拐入草丛,又干净又自在,这点脾性倒是像我,我也就睁着两只眼睛随它去,只是最后拉下缰绳,让它回到马棚里去,而不是远去天边。其他几匹更不成器,巍巍的马老爱去嗅人家的屁股,所以一路落伍;李方的马边走边拉马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把啤酒叫做马尿);还有谁的马一上路就先放了个马屁……相形之下,调羹的马可谓个中翘楚,一直颠颠地小跑在前头。“我的马特别神气,特别有冲劲,是个叛逆的小伙子!”调羹炫耀道,“而且它长得特别高,我坐在上头,几乎有三米高,就是巨人的视角,看什么都很美,很爽!”的确,他的大黑马鬃毛都是竖起来的,我们的马都耷拉着皮毛,奄奄一息的样子。它们实在太累了呀,所以我从不拿腿去夹马肚子,就让它慢慢走,走入草原深处。天特别蓝,草特别青,世界特别坦荡,心也特别舒展。黑的、白的、黄的蝴蝶像溅起的微尘一样,绕着马蹄翻飞,微风时时吹乱马的鬃毛和我的头发,我真想清醒地在马背上睡去。下马后,调羹又过来哇啦哇啦:“马只要骑过,就有感情了。我可舍不得我的大黑马了。要是我很有钱,我就养一匹马,还要雇一个人,每天给它洗澡,喂它吃豆子……”我说:“是不是还要替你骑马?”

  在草原上开卡丁车原本是很神气的事,可是尘土飞扬,我们吃了一路的灰。后来我看见边上一条野草丛生的岔道,就撺掇调羹赶紧拐过去,前后无人,好不自在!李方和巍巍就很狼狈了,前头的小孩不停地变道,扬得他们灰头土脸(此处未用夸张笔法,巍巍的T恤衫上长出一道道灰黑的斑马纹,脸上黑乎乎的,就像战时的女人用锅底灰把自己抹的那样子)。调羹看见数米之外身陷漫天风尘的他们,呼麦似的大喊:“李方,李方——”可大风把这悲悯的声音给吞得干干净净,他们只能一灰到底。到终点时我才发现,身上粘着很多只青绿的小蚱蜢,就像一枚枚盾形的种子。它们就这么闷声不吭地搭了一趟便车,以为草原这头的草叶比那头的更新鲜、更甜美。

  在草原上滑草原本是很惬意的事,可是我的车子还没加速就已减速,竟然卡在了半道上!海涛说,这是他有史以来见过的第一次卡车的。我故作镇定地缓缓走下草坡,顺便摸了摸一株草木樨状黄芪。那一穗子满满的花,白里泛紫,或是含苞,或是开放,都在风中蓄满了动势与冲劲,是我滑得最快时也无法追上的——这样的宁静,那样的致远……

  晚上我们在哈撒尔(我才知道哈撒尔是成吉思汗的弟弟,被赐予这块水草丰美的土地;我以为他是个闲散王爷,没想到是位神力拉弓的勇将)部落吃烤半羊,还非得要我和调羹穿上蒙古族的服饰,结果他像个鱼肉草原的王爷,我是个人畜无伤的王妃,被厚重的裙装捂得喘不过气,懵里懵懂地参加了热气腾腾的开羊仪式——在羊背上划十字,往额头上弹一点酒,吃一块生嫩的羊肉……而后我们一直在震天的歌声中吃肉。11个人都搞不定半只羊!调羹乐呵呵地说:“别人的烤全羊剩的肉都比我们多,我们只剩下浅浅的一碟,小溪流一样,他们的都堆成了山!”

  我被那声嘶力竭的歌声震得神思涣散,竟错过了最精彩的表演——啤酒旋风。那个人高马大的蒙古族主持人不仅引吭高歌,还连喝三瓶啤酒:每个瓶口都插着一张百元大钞,他顺手一扯,就用嘴含牢倒立的瓶子,一口气灌下去,瓶中的酒则被摇晃成了一股旋风,或者说是龙卷风似的漩涡……如此动作连做三次,他的肚子就成了大酒桶。很快我们就看到,这位小旋风是个全才,弹拉唱跳吼喝无一不会,夜里开篝火晚会时,他又是金牌主持人,在开场仪式上庄严神圣地吼出“蓝天白云,成吉思汗,征服四方……”随后吼出的“火神之子”的名字(就是一个又一个赞助者,金总李总刘总等等)则使拜火教成了拜金教。这些总们放的烟火很美,在夜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爽朗的笑靥,熄灭的碎屑还时不时溅到我脸上。
  可所有的狂欢都使我感到苍凉,火会灭,人会散,心会冷……更糟糕的是,夜里多云,看不见一颗星!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在根河边的山坡上看黑山头盛大的日落。

  7.22额尔古纳:黑山头,186彩带河,巴尔虎蒙古部落;满州里:火车站

  凌晨三点半,我们被蒙古包顶棚上的天给亮醒,也被天上的雨给下醒。
  小勺:顶棚不是透明的,是镶着一面镜子吧?这不是天吧?都看不见雨。
  调羹:因为都是雨。
  小勺:怪不得我眼里都看不见你,原来心里都是你。对了,你知道为什么总在夜里下大雨,早晨不是小了就是停了?当然,梅雨季节除外。
  调羹:不知道呀。
  小勺:天总在夜里嚎啕大哭,一亮就不好意思了。可东北的天是不是脸皮厚一点?哈尔滨嚎哭了三天三夜,漠河痛哭了一天一夜,现在黑山头又哭个没完!
  所幸黑山头的天心事略为稀薄,眼泪从一大团哭成了一根根线、一个个点,而且有点犹疑。我心里一松,随即天又紧起来,又坚决地嚎上一阵,才渐至呜咽……
  地上泥泞不堪,我们就没法坐上五颜六色的小拖拉机(调羹说,这不是小火车吗?就像一条长长的毛毛虫!),到草原深处探一探。也没法去挤牛奶,或者拿奶瓶喂小羊羔……于是一拨人去射箭,留下几个刺猬样的靶子;一拨人穿上艳丽的蒙古族裙装,在草滩上跳起了晃头移颈的新疆舞。而后我们一起坐在蒙古包里,喝着温热的奶茶,吃着牧民自制的奶酪。英国人喝下午茶,吃死甜死甜的茶点;我们喝上午茶,吃喷香喷香的茶点,外边还有坑坑洼洼的草原、阴云密布的天空。我们就像待在风浪中一个宁静的孤岛上,但终归要回到陆地上,无论前方风和日丽还是暴风骤雨。

  一块大大的路牌上写着:“天边羊事,骑马吃肉。”我想,骑马吃羊肉,多么残忍呀。调羹却盯上了草场上水洼边一大群马,“这马真幸福,想吃草就吃草,想喝水就喝水,想躺下就躺下,想洗澡就洗澡。”望着漫长的边境线,我又提了一个问题:“马游到俄罗斯该怎么办?人要骑着过去了会怎样?”大家都无语,晓黄王顾左右而言他:“蒙古人打仗过河,或者抓着马鬃,或者拿充气的马皮做救生衣,自己游过去。”调羹继续跑题:“还有,蒙古人打仗不用带很多干粮,直接喝马奶就够了!”哦,刚才终于在草原上谈到成吉思汗了。(早在19日过了黑蒙界门时,我们喋喋不休地从时事谈到太平天国的崩溃,晓黄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在草原上谈谈成吉思汗!”)调羹大谈特谈古时游牧民族的幼子继承制(那时在草原上,女性时常被掳掠,长子的血统便时常被质疑)。我望着前方泼墨似的一团山影发呆,那些被历史涂抹或遮蔽得面目、名姓和命运都模糊不清的女性,正是如此吧。

  我们爬上呼伦贝尔S301公路186号界碑附近的一座小山丘,看到了不安分的额尔古纳河在草原上拐出的九曲十八弯,这叫做彩带河。“明明只有一种颜色嘛。”调羹咕哝道。“没看见那么沉的乌云压下来吗,什么颜色都被榨光了!要在大晴天,河湾说不定就是五光十色的!”我说。近处有一排界桩,这是象征性的,越过去还是中国的地土;远处还有一排界桩,那是实质性的,越过去就得被抓回来。河流随心所欲地拐来拐去,全然不知自己无论直的弯的,宽的窄的,无时无刻不在分隔两个国家。这段隐藏在山坡背后的界河是多年前卡兹的驴友们无意中发现的,“后来来了个南方老板,跟牧民圈了地,就搞成一个收费景区了,”晓黄说。

  自此,每发现一处好风光,调羹和李方就叫嚣:“圈地,圈地,我们也要去圈地!”可是他们连住着土拨鼠的小土坡都圈不走。站在最高处的那只大概是在放哨,“它得特别警惕,否则就被人逮去烤了吃!”晓黄说。有一只还微微地点头,似乎在跟隔着车窗虎视眈眈的李方打招呼:“一起玩呀!”玩什么呢?挖地洞!那些长满芨芨草的草滩,他们就没兴趣圈了。草又高又硬又扎人,还蔓延得很快,马牛羊可都不爱吃。
  空旷的草原上时常冒出一座座花花绿绿的房子,在阴雨天里尤其亮堂,这就像一个人在旷野上时不时地放声歌唱,以免太过寂寞吧。远处的俄罗斯村镇杜罗伊看似座落在一片低矮的山坡上,被阴晦的天空压成了黑乎乎的一条,就像扒着地平线的一片稀薄的龟壳。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水域异常宽广,我惊呼:“这也是额尔古纳河吗?怎么突然就胖了一大圈!”海涛说:“不,这是狐狸野兔湖。下了雨,湖就变大了,太阳一出来又得缩回去。”的确,一路上我们看见许多池塘、水洼,都是大雨临时积出来的,一放晴,就还是完整的一片草原。这片美丽的湖泊其实叫胡列也吐,天鹅、鸿雁、绿头鸭、长腿鹬等80多种候鸟在迁徙时会经过这儿,而现在是夏天,夏天。“为什么我不像孙悟空一样有72个分身,遍布一年四季12个月24个节气呢?”每每在旅途中,我总是这么问。

  巴尔虎部落的“马之舞”就像一场小型的那达慕,在水清草丰、羊肥马壮时用歌舞、摔跤、套马、赛马、射箭、马术……来表达丰沛的生命。跳舞的时候,头上是铅灰的云层,脚下是赭色的泥土,背后是浓绿的草原、青黛的山丘,男女各着黄红两色服装,在猎猎的大风中如鲜明的旗帜飘扬,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阳光照耀、河流蜿蜒、野草生长、牧马奔腾的劲道,毫不含糊地去拥抱天地、接纳生命的意气。而我微小的生命中,总有太多的迟疑与畏缩。
  摔跤手跟西班牙的斗牛士一样穿戴得很讲究,脑袋上缠三色头巾,脖子上挂五彩飘带,上身披钢钉牛皮坎肩,下身穿套裤,腰扎花皮带,脚蹬花皮靴……至于他们的动作,捉、拉、扯、推、压、摔……在我眼里都晕糊成一团,还没看个明白,就已决出胜负。优胜者“赢”得了一匹骆驼。骆驼一进场,就极其驯服地下跪,脸上还一直笑眯眯的,我就琢磨不透它的心情。
  套马就是场滑稽剧,黑压压的马群跑得比压城的乌云还快,十几个骑手被淹没其中,不停地挥杆甩绳索,忙活了半天,终于有人套上一匹马的脖子,马却不客气地带着长杆跑掉了!我看不清骑手的狼狈相,但在热烈的狂奔中,成败都是浮云,况且这样的失手反而更可亲、更有趣——谁知道那些骑手是怎样的怔愣和尴尬,那些马儿又是怎样的不驯和不屑呢?
  骑射难度更高,何况一直刮着大风。骑手们飞奔而过,搭弓射箭,却只有一位巾帼英雄一箭射中靶心。那明黄色的靶心像只促狭的眼珠子,盯着其余那些铩羽而去的人,“哼,我又不是马,又不跑,你们还都一一错过!”骑手们胯下的马儿就不乐意了,“我们在跑呀,跑得飞快呀!”
  最惊险也最精彩的是连续十几项迅捷又激烈的马术动作:马蹬藏人、马上拾物、马上倒立、单人双马……鸿雁展翅、众志成城等场景固然壮美,但我一直在默祷,但愿每个骑手都能平安下马。表演和生活有时也是一回事,成败只是浮云,尽力并且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就像马蹄下坚实的土地。

  制片人小A和百科全书调羹说,但凡在东北拍谍战片,必选哈尔滨的马迭尔宾馆(建于1906年)和满洲里的火车站(建于1898年)。我们在满洲里的夜晚寻找火车站,就像在拍一部悬疑片。将近十点,我们像五条游魂,漫过空旷如荒原的大街。在天桥上,一个糟老头子原本站着不动,一见我们走过就盯着我们傻笑,继而一路跟随。这是胆小的李方看见的,她害怕得时不时回头,“那个人还跟着我们!”虽然夜幕下的火车站很惊悚、很悬疑,但我说:“我们五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打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吗?”后来说要原路折回时,我说:“别再折磨可怜的老头了,他好不容易摆脱了我们,又被我们缠上,他看我们才是谋杀案的主角呢!”从天桥上俯瞰底下十几条并行的铁轨时,我们都很震惊——如此宽广,平生未见!上个世纪初的中东铁路该是多么地忙碌呀,如今仅剩几条铁轨未被弃用,寂寞地等待着运货车和去往俄罗斯的客车……一根根枕木被灯火照得闪闪发光、历历可数,不像湮没在这儿的百年往事。

  穿过“中东铁路第一站”的高大铁门,我们进入一个开阔的广场,里头有迷宫式的草坪,有古怪的钟楼、凉亭、钢廊……有不少砖房和木刻楞,虽然只有一层楼,地窖却是又深又大(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俄式建筑群)。在雾蒙蒙的幽暗中,我们摸到一节老旧的蒸汽火车头,还扒上去看了看,里头又黑又空。我们穿行其间,摸不到边,恍若回到100多年前,那时的天是否总也不亮?

  7.23满州里:苏联红军烈士公园,中俄边境国门,套娃广场,扎赉诺尔博物馆;海拉尔:一塔两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海拉尔纪念园
  在濛濛细雨中,我一个人去了苏联红军烈士公园(纪念1945年8月为解放满洲里而捐躯的苏联士兵)。17米多高的花岗岩纪念塔顶缀着一颗铜质五角星,底座三面簇堆着铁青色碎石,塔身正中的方石上用俄文刻写着“光荣永远属于为苏联荣誉与胜利而牺牲的英雄们”,其上镶嵌着一块高擎旗帜前进的士兵形象的浮雕。两米来高的墓碑顶端又是一颗鲜红的五角星;旁边是四组铜板覆盖的烈士坟墓;周围则有一圈描绘战斗场景的浮雕,其中也有脸容坚毅、沉稳持枪的女兵。昨晚李方说:“我这几天在街头,碰到的俄罗斯男人里,就没一个帅哥!是不是帅哥都去打仗了?”今早我看见的一组俄罗斯士兵雕塑,全都是帅气的小伙子,无论是和心爱的姑娘告别,还是握枪凝视前方。这当然只是雕塑,只是纪念。在错综复杂的战争和国际关系中,一个个士兵(如同一个个平民)的意志是怎样的?只有小说会去记录、去想象、去期盼吧?一直生活在和平时代里,我尚且无法体会那样激烈的血肉消融、骸骨朽烂……生与死都使我震颤,每每走在墓园里、站在墓碑前,我都恍惚地以为死者真的沉睡于地下。

  到了中俄边境国门,我们既没有登上北疆明珠塔,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也没有进门去眺望俄罗斯的后贝加尔斯克火车站和街道。这几天时时隔着黑龙江额尔古纳河边境线眺望俄罗斯村镇,都跟逛菜场一样不稀罕了。稀罕的是调羹,他把高耸的“国门第一哨”看成了“国门第一啃”,以为国门是列巴呐。

  在阴晦的天空下,远远地看见一个巨大、鲜艳而面容沉郁的套娃以及后面一排城堡式的酒店,吴超芬说:“这个场景很像一部恐怖片或悬疑片的开头。”海涛说:“有人在套娃酒店里住得非常害怕,夜里一拧开台灯是套娃,上个厕所是套娃,丢个垃圾是套娃……眼里看到的处处是套娃!”再甜美的造型,如此密集地侵占身边的每一寸空间,的确令人不寒而栗。吴超芬说:“有人用套娃游戏进行自我探索,也是一种游戏疗法。”自己把自己一层层剥出来,还不把自己给吓倒了?借用音乐、美术、游戏、文学来做精神治疗,本质上都是在叙事吧?试着用全新的视角去重构或还原所谓的过去和现在,既靠拢又远离自己,最后又将如何对待自己?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最后一个套娃,又或者,到底有没有最后一个?套娃酒店共有16层,呈圆心状辐射,配合不断变换色彩的光带,让我觉得自己是在仰望一个穷奢极欲的穹苍。连廊更是金碧辉煌,整个儿地散发着璀璨的金光,地面上是极尽繁复的花纹,侧墙和拱顶都装饰着大幅的复古油画,让我以为自己正身处欧洲的美术馆。这样的浮华,就像是外层的那个套娃,把人生的内核包裹得严严实实,叫人没有兴致或耐心一揭到底。

  同样阔气的还有扎赉诺尔(在蒙古语中意为“海一样的湖”,即呼伦湖)区政府,“像不像白宫呀?”晓黄问。对面的扎赉诺尔博物馆造型则极为简朴,就像一艘方舟。地下一层的煤炭厅被设计为模拟矿井(露天矿山上曾经出土过扎赉诺尔人头骨化石和猛犸象骨骼化石),我们便行走在黑暗中,看各个时期(1902年建矿,经历了东清铁路办矿、沙俄资本家包办、中苏合办、日伪统治、the Great Leap Forward、Cultural Revolution、改革开放等时期)的采煤工具、机械和矿工生活用品。锚喷、矸石、口袋式采煤法……这些词语对我来说十分陌生,但当我看到一个几乎乱真的形象——一匹马拉着运煤车时,我想起左拉的一个故事。他为了写《萌芽》而去矿区考察,一天,在150英尺深的井下,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拉着满满一车煤在隧道中走,就问矿工:“你们每天是怎么让这匹牲口进出矿井的?”他们回答:“先生,难道您不明白?这马只下来一次,当它还是个小马驹,刚刚一岁口的时候,它还能塞得进我们下来时乘的罐笼。那马是在下面长大的。一两年后它眼睛就瞎了,因为不见亮光。它在这里拉煤,直到拉不动为止,然后死在这里,尸骨就埋在这里。”那些终日埋身(甚至最终埋骨)于矿井中的劳工,那些自小就被埋入黑暗地道的心灵,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该如何去想望高远的天空和广阔的草原?

  二楼是呼伦湖生态湿地厅。我们在途中见过很多河流、湖泊、溪水、沼泽,却不曾遇见“大、肥、活、洁”的呼伦湖。一个庞大的湖滋生了草木与鸟兽虫鱼(盔状黄芩、盐地风毛菊、沙狐、土拨鼠、狗鱼、鲇鱼……虽是标本,却仍带有往昔生活过的痕迹,仿佛随时能够开放、蹦跃、游弋……),也滋养了人及其文化(湖畔的巴尔虎人穿鲜艳、流丽的宽下摆长袍进行劳作;骑马或坐勒勒车在冰面上自如行走;在敖包上插满柳枝,挂上五颜六色的巾幡,敬献哈达与祭品,向他们的神祈福……)。调羹改用了席慕蓉的诗句:“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湖!”我好奇的则是每年冬季,这块“中国北方最大的冰”是如何反复地封开——冰冻时鱼儿是不是睡得更好,因为不急着生长?冰裂时那些清脆或沉钝的声响会吓走鸟儿或蝴蝶吗?那些恣意妄为的冰裂纹是否如同我们一生中各样的缺憾与过错,纵横交错出无穷的可能?
  一楼是历史文化厅,重头戏是拓跋鲜卑的南迁历史,展示了墓群、祭祀器物、服饰、乐器……我却错过了,干革命一样风风火火地冲向另一个厅,逆着时间看了一部扎赉诺尔的近现代史。比如1932年建立的地下交通站(便于中共与苏共之间的联络,很好的谍战素材),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的矿区……还有一枚清末的铜质十字架,Jesus仍被钉在上头,他闭着眼,头颅无力地垂向一边,就这样以最软弱的姿势与人间同担苦难。

  前方还有与苦难一样沉重的暴雨在等待着我们。偌大的草原铺展在两边,成了两条翅翼,挟带车子呼啸着从阳光下冲入风雨,犹如进入另一个时空。
  调羹:看,草原变成泽国,所以叫海拉尔。
  上官:这是河吗?都不知道岸在哪里。
  小勺:雨下到哪里,岸就在哪里。不说了吗,草原上的河下雨就来,天晴就走!
  晓黄(得意地一指前方):像那种大车,雨都要挂在上面的!
  小勺:挂面似的,烂糊糊一团了还没煮熟!
  我们的小车就清清爽爽,绝不跟大雨粘连不清,一回到太阳底下,就会像骄傲的公鸡一样,抖落掉所有的水珠!
草原上扯出一条细长的带子,亮晃晃的,几个男人专心致志地蹲在岸边,不知是否在捞鱼。海拉尔河呢,还是很瘦,中间还露出一小块荒滩。“再不努力就成小溪流了,鱼儿都要逃走了!”我在心里冲着它大喊。
  草滩上拱起一坨坨黑土——
  调羹:这都是土拨鼠挖出来的吧?
  海涛:不,都是牛粪,上面都长出了草和鲜花。
  小勺:也会长出菌菇来,我在香格里拉就见过!不过,牛粪至于这么黑这么多吗?
  路上,海涛指给我们看一座低矮的山坡,“那是敖包山,草原上的山坡是很少长树的,可这儿……”“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将满洲国作为北上进攻苏联的基地,就在中苏、中蒙边境修筑了17处军事要塞,海拉尔要塞(建于1934-1937)是其中规模最大、军事设施最全、兵力最多、武器最强、地下工事也保存得最完好的。那些被虐杀的中国劳工经由地下通道被运到山脚下草草地埋了,那就叫万人坑,在海拉尔河北岸。后来人们挖出了皑皑白骨,就在山上修建一塔两寺(慈积金刚塔、达尔吉林寺和万佛寺),以慰亡灵且镇阴魂;日军后裔则在坡上种满了树,以示忏悔。

  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海拉尔纪念园里,我们看见满山坡的坦克,更参观了阴寒、潮湿的地下要塞。要塞深17-21米,总面积为10000多平方米,地下通道长约4000米,各类用房50多间,全部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在当时完全能够保证基本生活及作战供给,被苏联战地记者称为“地下城市”;再加地上30多处明暗堡和顶盖工事、观察所和指挥所、迫击炮阵地和防坦克壕等,被军事家称为“东方的马其诺防线”。在1945年8月9日到18日,尽管凭借要塞进行顽抗,日军最终还是举旗投降。
  调羹和巍巍:日本人真无聊,花这么多功夫来修要塞,结果过不了10天就投降!
  小勺:还搭上我们这么多人的生命!
  数万名劳工曾被押送至此,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吃的是高粱米稀饭、又酸又硬的混合面饼子和咸盐豆,喝的是生水,时常腹泻;穿的是麻袋一样的更生布衣服,冷了就把水泥袋绑在身上,结果冻死不少人;住的是潮湿的工棚,对面二层铺,躺下就不能翻身,都得寒腿、疥疮;一个大工棚住100多人,为了看守方便,只在中间留一小门,夜里要出去解手,非得凑够四个人(否则就得憋着),还要同去同归(一人逃跑三人负责);逃跑的劳工被抓回来,绑在电线杆上吊打示众,血肉模糊,又被蚊子叮满全身;工程结束时,为了保密,他们被分批用铁丝把肩胛骨穿在一起,集体枪杀、活埋……每一个生命被虐待、被杀戮时,都不曾有人带着敬畏与怜悯轻轻地说一声“你睡着啦”,就像鄂温克人对待被自己猎杀的熊那样。每每此时,我总会产生同样的困惑:主啊,为什么?“人类是如此悲哀,大海却如此蔚蓝。”(远藤周作《沉默》)
  但有一个人,他叫张玉甫,在一个黑夜,爬过七道铁丝网,遍体鳞伤地逃出虎口,成为海拉尔要塞惟一的幸存者。“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Bible·约伯记》1:16)历史需要这惟一的幸存者来讲述、来见证、来记念……
  回到明亮、温暖的地面上,在太阳下,在微风中,我看见一枝斜茎黄耆(这种花跟了我们一路,从漠河到额尔古纳到海拉尔,从旅程的起点到终点),它长得那样生机勃勃,颜色又是那样地幽深。草木是无言的见证者,见证在山林里,在草原上,在村落中,在城市里……生生不息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从它们历世历代的荣枯中,我仿佛能听见温存而悲伤的呢喃:“你睡着啦?你睡着啦……”
                                                                                                          2023.8.3

  摄影:匙河、晓黄、海涛、吴超慧、雷巍巍、吴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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