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月宫山看粉黛乱子草,上了路我才想到,我们这是首发团,万一还没开花呢?那被打发来采风的黑白就真只是采了个风,附赠一个寂寞。我期待的可是一片粉雾,不是一团绿云。到了塘溪镇蒋潭村,见家家户户门上几乎都雕刻着金狮报喜或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红铜色纹样,仿佛一个喜庆又庄重的承诺:没有富贵也会花开!领队小新则充满了道路自信,铿铿锵锵地行走着,手中一大捆做路标的黄丝带也大喇喇地飞扬着,很有点吴带当风的飘逸。这样,尽管到了东山新村,路的右边传来猪饲料的馊味,左边是污水处理厂,我心里仍长满了一团飘渺的粉黛乱子草。然而,这段铺垫太长,过了佛云禅寺,还没上月宫山,我已挥汗如雨,直到看见慈竹亭和它拱出的满坡青翠,才又觉出一丝清凉。
虽然来了头秋老虎(“不,”有人说,“不到35℃!”今天34℃,只能算是秋豹子了),但毕竟已入秋,溪水不再吵吵嚷嚷着恣意奔流,而像伤感的文人一样长吁短叹,山道上也萧条得不见一只虫子,只剩草叶上几个寂寞的洞眼。我正要大喝一声,“各路大侠——”,就见一只土黄的蚱蜢栖息在一片细长的箬叶上,像一个肃穆的法老;另一只翠绿的蚱蜢则像乘一叶扁舟欲遁入化外的隐士。它们身旁是一簇还未生出华发的多须公(又叫刘寄奴,开白花时发散如须),正含着苞。在一株竹子和一丛灌木之间,搭起了一张立交桥式的蛛网,中央只粘住一张孤零零的黄叶。“啊,”我惊叫一声,“门前冷落,只可罗叶!”那瘦巴巴的主人在网的另一端凄清地叹息:“一到秋天,生意就惨淡了。”清寂的还有毛毛虫们。刺蛾的幼虫像春天里一株长出无数嫩绿枝杈的树,光鲜极了,那碧玉般的脑袋却百无聊赖地拱着一处灰溜溜的岩缝。夜蛾的幼虫呢,无枝无叶,就像一截光秃秃的树干,好在肥咧咧的,“胖得打了个滚,”吴宜清说。无论胖瘦,这些家伙都抵不上夏天里一窝窝沉睡的五步蛇——那是吴宜清亲眼看见的。秋天的萧索与沉寂里有虫,但是没有蛇,这倒挺好的。
野花开得不如春夏热闹,但不至于生意惨淡。黑白先来了个开场白:“铜鉴湖那儿开满了一种蓝花。”我说:“我只见那儿开满了马鞭草!”他说:“哦,是叫马鞭草。”我说:“马鞭草是紫色的!什么是蓝色的?看,这个杜若的果子是蓝色的,那个鸭跖草的花是蓝色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鸭跖草,简直就像华丽的辞藻,堆砌在岩壁与路面之间。也不知为什么,红蓼总跟鸭跖草长一块儿,不过这次它是龙套,让鸭跖草做了妥妥的主角。“鸭跖草和红蓼,一起开到天荒地老!”我一歌功颂德,一枝狗尾草就摇头晃脑地跟着助兴。对了,红蓼是紫红色的。紫色的花还有溪边的醉鱼草、岩边的狗肝菜和少花马蓝,似乎都为高潮时出场的粉黛乱子草做着心甘情愿的铺垫。素净的攀倒甑和白苞蒿则满不在乎,怒放或含苞,都在宣告那统摄一切颜色的白:“最强大的力量是无须粉饰的。”
一道堤坝竖立眼前,我们却没有按照惯常的戏码翻上去眺望碧绿的山塘,而是游击队一般迅捷地扎入一边的密林。霎那间我就想起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和卡尔维诺的《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然而林中只有平平板板的竹子与青石,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片枯叶如揉皱的翅膀缓缓飞降下来,落在覆满青苔的路面上,没有激起一丝动荡。我走得也很安宁,一边是看不见了的溪流的呜咽声,一边是从未看见的蚊蚋的嘤嗡声,一疏一密,一缓一疾,倒也相得益彰。开阔处冒出一块莫名其妙的平台,上面有座门楼“月宫山庄”,红铜色的木门紧闭,屋檐下的灯笼不亮,青瓦上不长一丝野草。我踮脚张望,里面似乎只有山林,没有庭院与楼阁,总之没有一点人气。大概就是立个名目,好叫花影树影和着虫鸣蛙噪在月光下演戏时底气十足吧,说不定就是月宫折桂的戏呢。平台下有两簇翅果菊一高一低地点头,在大白天里讲相声,先热个场子呗。一旁是一座碾子房,建于光绪年间,巨大的碾磙子(直径近2米)曾用于稻谷脱粒,建国后用来碾压生石灰、草籽种、菜籽饼……80年代则被完全废弃。传统的劳作已消逝,器具却还依稀留存在江南的村镇中,成为偶得路人一瞥的遗迹。房顶上,工工整整的青瓦缝里长出工工整整的草叶,好像稻田里新插的秧苗,只是被大太阳晒得蔫头巴脑的,仿佛转眼就要萎黄。
东山村里有“月宫山古道”、“青山岭古道”、“张家岭便道”、“白岩头岭古道”这样的路牌。小小一段山岭因为千百年前有人开凿有人借道,就有了各自的名字,又都被冠以“古道”的头衔,挤在一起很有点群英会的气势。而我混混沌沌地走着,根本不知哪条路是哪条,不分边界,不知长短,惟记山高水长情深谊重。这一处山野融入了农家户院的气息,比如大朵大朵的鸡冠花、满棚满架的丝瓜花、缠缠绕绕的豌豆花;比如农人在路边卖的青菜、土豆、桔子;比如两只鸭子,鹅黄的嘴,桔红的蹼,带黑斑的黄褐色羽毛,长得如此考究,在溪边亲切地欢迎我们,身后却竖着一块牌子:“买公鸡,买母鸡!”这挂鸭头卖鸡肉的营生,倒有几分欢喜的俚俗气呢。山道上有不少清空或倾圮的老屋,透过瓦檐看背后的青山翠竹,我又不免感慨,有多少人事曾在这屋内、路上孳生、蔓延、灭没?留下的痕迹却只有草木和石头记取,以它们雷打不动的沉默。但那沉默也是有颜色的,比如断瓦残垣下红蓼那米粒大的花朵。一座空屋的二楼门前伸出一条一米来长的“石桥”,连着我脚下的山道。我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只见一地碎瓦片,还有两张雕花的红木架子床、一面模糊的梳妆镜,破旧的窗棂间和屋顶上漏下青白的秋光。一楼的幽暗中突然响起一阵扑腾声,继而是叽叽咕咕声,原来是两只肥硕的母鸡!好家伙,真会找地方约会呀。
我继续赶路,急着去和传说中的粉黛乱子草约会。一大片粉紫的云雾在山头上隆起,但颜色不甚鲜明,柔和而略显黯淡,好像对于前景并无多大信心但又不至沉沦的那种生活的底色。偶尔有一枝狗尾草混杂其间,使粉雾开了绿色的缺口,倒显出了不一样的生机。在栅栏以外的山坡上,粉黛乱子草便开得涣散,聚不成云,有些还是青绿,也就由着圆头圆脑的博落回穿插其间,大少爷一样地吆三喝四,自己则如仆人一般面目模糊而温顺。人们热烈地涌向花海,在无风也看似荡漾的微波中留下自己的身影。走走跳起狂放的尊巴舞,那数不清的花穗就成了热情的观众,时不时地往一边倾倒,以示仰慕。草帽和白裙子是雾海中最素净、优美的航船,大家都说,“好像在宫崎峻的动画里!”但,是风中摇漾的花海和草浪先打动了宫崎峻。一只灯蛾没有扑向那团云雾,而冷静地栖身栅栏之外,只轻轻抓住一穗粉黛乱子草,似在专注地吮吸着什么,肥长的身子黄白相间,缀以几排黑斑,在布满黑白条纹的翅翼下轻微地起伏着,也如雾海孤帆。边上一只黄色的菜粉蝶则亮晃晃地飞出那团云雾,不沾一点颜色出来。天上大团灰白的云正虎视眈眈地盯住山头的粉云,“哼,还好意思假装成云,等我下一场大雨给你浇个透,看你还能不能像这样粉扑扑、毛茸茸的!”可是预报中的雷雨一再迟疑,终于酣畅淋漓地出场时,我们早已坐上了返程车,那是后话。总之,我们遇上了晴好的时刻,清晰地望见象山港,虽然海天之间的边界被比粉黛乱子草还要浓稠的云给遮掩住了。
在山顶的望海亭里又吃了一顿午餐,我们就下山了。到了半山腰的金山村,我们兵分两路,一队走直白的盘山公路,一队绕着村子转圈圈。房屋和梯田都沿着山坡高高低低地排列,每一行都平平整整,如同小学生练习的笔画,连一缕炊烟都竖得有模有样。头顶上的云仍是灰白相间,但灰的渐渐占了上风,肚子大得像随时都要垂落在青瓦上,但终究没有分娩出银色的雨滴。我们跟着“轨迹”,沿山绕村,上上下下,曲曲直直,几番走上“岔路”。其实这样的布局是四通八达的,哪有什么岔路——每一条都通往田畴或马路,不是让人走向劳作就是交通。只有我们这样的闲人才会去捉摸什么正道和岔路。大家时不时地叫喊一声:“又加餐了!”那意味着又走错路了,一回头,走在前头的又要落到后头了,可是没有一点怨尤的意思,反而有点自娱自乐的坦然。在美丽的山野之间,多走一点路只赚不亏呀。
终于走出村子,我抬头望望乌云,它仍像个臃肿的受气包,就不能快意地大哭一场;又低头看看油点草,它在灰扑扑的岩壁上明艳地舒展开来,仍是那副无风也起舞不把生命来辜负的样子。而后我们走上了田鸡湾古道(这里的田鸡不是虎皮蛙,而指野鸡),可这路上既不见蛙,也不见鸡,只有一条初出茅庐的蛇,据目击者说,一尺来长,拇指样粗,三角脑袋上冒着星星点点,墨绿的身体上布满了斑纹。一见大队人马过来,它就慌不迭地滑下斜坡,倒也不用槌绳子了。哎,今年在山间还未见过一条活蛇呢(只有死蛇才乖乖地躺平了让人看;半个月前见过活的,是在办公室里,都没看清那脑袋是圆的还是三角的),秋天越深,就越见不着了……我竟感到遗憾,好像是活生生的蛇们带走了一个冗长的夏天,要留下秋冬的肃杀。秋天里出没的蛇比较内敛,蚊虫却是凶悍极了。在一片幽暗的竹林里,它们拧成拳头大的云团,一路追着我们,挥之不去。只有May还有闲心去欣赏,“身子上长着紫色的花纹,长脚上还长着白点点!”阳光偶尔透入竹林,便条分缕析着我们脚下的路,细碎的影子们则窃窃私语着,一会儿指指长得膀大腰圆的蕨们,一会儿点点躺得松松垮垮的枯竹叶。豁然开朗时,我看见对面山上一排排的风车,不知那是否福泉山。乌云则如厚实的城墙,几乎压上了纤细的风车。
山脚下的童村是生物学家童第周的故乡。在小学语文课文里,半夜他站在路灯下读书,就成了我们的学习楷模。如今,我们在阳光和乌云之下,忙着和秋日的山野约会,而一旁的宝庆寺里只有菩萨,没有僧人,没有香火,更没有传说中的素面……
2023.9.23
摄影:黑白、小新、吴宜清、May、立里、巴黎夜雨、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