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睁开眼,我看见的是一座极其憋屈的山丘,“实在太小了,毛发都能摸得着、数得清,就像一只小狗,”我说。“是潦草小狗吧,就像余华那样!”戴思羽兴奋地说。“啊?”我最后一次看见余华是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他明明像一条年老体衰的大鱼嘛。戴思羽就告诉我他不仅是发型、全身都长得像潦草小狗的笑话。突然间,这座又钝又松的小山头就变得文艺起来,可它只是段潦草的前奏。接着一闪而过的是田间长长一缕白烟。“这么早就做饭吗?”我问。“是在烧稻草呢,”戴思羽说。哦,稻草枯黄了做肥料,人枯黄了只能做笑料,我不无悲凉地感叹道。“看,”戴思羽说,“那棵树上挂满柚子,却没人摘。”“今天的主题是柿子呀,柚子只是来暖暖场吧?”我说。电线杆上还挂着三只枯黄的丝瓜,按照大小老老实实地排着队。这是乌石畈村在迎接我们,以山、烟、瓜、果,虽然我们只是坐车一闪而过。
  过了卵石垒筑的“东坪山寨”门楼,就是长1500米、宽2米、共1144级青石阶的东坪古道。据《衢县志》和《李氏宗谱》所载,为防武则天迫害,李治第七子李烨从长安远避至福建古田长河麻团岭,唐中宗时(公元705-709年)又转迁至峡川东坪,后又修建了这条犬牙交错的古道。这大概是史实,浙江自古多山,便于皇族避难、农民造反。

  只有草木安安耽耽地扎着根,不闪不避。白接骨花总是懒洋洋地耷拉在枝头,就像小狗把下巴搁在地上要睡不睡的样子。浙江凤仙花则朵朵竖立,就像夜里警醒的看门狗。戴思羽以为这是同一种花,我说:“那个横着,这个竖着;那个颓丧,这个蓬勃;那个紫色,这个粉红!”三脉紫菀和透骨草难舍难分地缠绕在一起,一个开花,一个结苞,没有对比和伤害,只有相映成趣,“冤家路宽!”长鬃蓼不是分鬃的野马,但嗖嗖嗖直抽穗的样子显得极为干爽、利落;披针形的叶子长得荒疏,衬得花朵主题鲜明。野茼蒿是两代同枝,年轻的还凝成眉间痣般的一点红,年老的已经变成了伞兵,蓬乱的白色冠毛风吹即散。

  同样紧扒着泥土不放的还有形形色色的菌。吴宜清一见到路边探头探脑的花朵,就亲热地招呼:“小马勃!”好像这是翻墙来偷果子的邻家小男孩。菌盖们有的光滑、柔软如刚出炉的面包,有的像倒扣的硬邦邦的锅盖。菌褶则一如既往地密密麻麻,如同手风琴风箱;风好奇地左右蹿动,又推又拉,却弄不出一点声响。谁能听得见孢子在那密室中生长的声音呢?

  第一滴雨溅到我拇指上的时候,戴思羽说:“没有雨呀!”我说:“哦,那可能是小鸟的嘘嘘。”我想起去年秋天一只蜜蜂扒着我晒在太阳下的枕头,突然屁股一撅,就毫无愧色地当场嘘嘘,虽然清亮、无邪,可也叫我生气。假如乌云也像那样,屁股一撅——大概有一朵刚出生的云听到了我的心声,当即抖落下几十颗雨点!我们就着溪水洗手、吃石榴,庆幸雨点不像石榴籽那么大。戴思羽说,她吃了石榴,随手一扔,花盆里就蹿出几株小苗。幸好雨水落地不会长出小苗,要不把我们的脚都给舔湿了。后来云就忘了下雨的事。
  我就悠闲地去摸一株叶子都没淋湿的樟树,它手舞足蹈的,像祭天的巫师,天就洒下些阳光来。一株枫香的根部空出一个洞,就像一处神龛,但不供奉佛像,只任由覆盆子和地锦在里面爬出长长的藤。对了,“古道古树古民居,红枫红柿红辣椒”是东坪村的广告语,据说这儿共有古樟50株、古枫150株、柿树1500株……近村口处,地里结着大串茁壮异常的红辣椒,一副童叟无欺的实诚样。同样茁壮的还有一旁蹿上几米高的三丛黄独。戴思羽惊呼:“绿萝!”我说:“绿萝不会干巴巴地养在地里。”那些心形的叶子长着许多条叶脉,我粗粗数了数,至少7条!这样的心容易七窍生烟吧?不,要生烟的是天上一大团铅灰色的云,正垂到圆钝的山头上,还没压上这三颗乱蓬蓬的脑袋呢。此时,只有最近的几座山峰还大狗一样温驯地伏卧着,毛发(毛竹)纤毫毕现,余后的群山在白天的雾霾里褪成了黯淡的剪影,犹如一道道微波,在不为人知地起伏着。白云稀薄得成了留白的背景;乌云成团,好像天空脸上没洗净的污渍。“你就算要洗脸,也要等我们回家再说!”

  我完全忘了柿子这回事,因为一进村就只看见吃饭的农家。除了领队胡八一昨晚预订的那只土鸡,我们还点了红烧肉、红烧鲫鱼、鸡蛋面、芹菜炒香干、青椒炒笋干、南瓜炒肉……菜单我都倒背如流!上一个菜来一个人,4个食客最后变成10个,果然是有菜就有嘴。菜足饭饱之后,我连走路都是虎虎生风,就虎视眈眈地盯上一只浑身深褐的蝽,“吴宜清,快!”结果摄影师动作慢半拍,让它溜到墙缝里去了。也许它像我一样,面对镜头就害羞。蝽虽然一直背对着我们,好歹是活的,路上一条约20公分长的虎斑颈槽蛇才叫冤呢,还没来得及冬眠,不,还没来得及叱咤江湖(吴宜清十分专业地断言:“它有点像金银包铁,红环与黑环相间,应该很毒)就已被轧得跟书签一样(也有人称之为“二次元的蛇饼”)。它的体背前段有黑色与橘红色的横斑相间,后段橄榄绿,却那样肚皮朝天地粘在地上,晒着已与它无份的秋阳,真是漂亮得死不瞑目呀。

  我想起在村口地图上看见的“柿树王”,大手一挥,就走上了寻找柿树王的漫游之路。当然,碰到观景台,就先眺望一下远山吧。对面的峡谷里,沿着一条线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房屋,独有一座白灼灼的小屋立在山腰上,一点不怕寂寞。山肩上有个小小的村落,与这边遥遥相望,唯有情歌可成天桥,让人兀自飞去吧。风水塘边的田地里堆着成排的稻草垛,就像一群手拉手步入礼堂的新郎新娘,不,只有新娘(因为都似长纱及地),得意洋洋地晒着并不很大的太阳。秋英在道路的一边汹涌着盛开,有些长得就像辐射着光轮的太阳。缩在树荫里得不着光的是看起来很不景气的高粱藨,没有昔日所见那种红宝石般的光芒。五味子倒是热热闹闹地攒成一团,浆果有红有绿,有大有小,好似五世同堂,一见我们有点激动,一个站不稳,就整串掉下来。油茶果无论大小,都长得鼓鼓囊囊的,似乎蓄满了一整个秋天的力,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眼看盘山公路如活蛇般蜿蜒无际,我忍不住问了一位黑衣农人,敬爱的柿树王到底在哪里?他的脸色冷峻又迷惘,如同忘记了刺杀任务的剑客,指了指后头,说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话,但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词:“在菜地上。”于是我们倒走回去,的确看见一块菜地,但它大得一时看不见边,该从哪儿上呢?快退到村子里时,我发现了一条成熟的田间小路,就走上去,撞见一株粗壮的柿子树。戴思羽问:“这是柿树王吗?”我嫌弃地撇撇嘴,“后宫妃嫔吧,不过年老不色衰,结的柿子还是金灿灿圆溜溜的。”那么柿树王到底在哪儿?我又撞见一位当地乡民,他约摸五、六十岁,披着长发,穿着格子衬衫,悠闲地站在树下抽烟,像个乡野艺术家,很适合念诵海子的诗,比如“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黑夜的献诗》)云云。他往菜地和山林的交界处一指,我们继续上行。我一边走一边点评:“看,我问路的两个当地人,长得都这么文艺,一个像落魄剑客,一个像颓废艺术家……”话音未落,一回头就看见艺术家冒了上来,他竟然十分热心地亲自带路!
  于是我们走过田埂上淡黄的翅果菊、枯黄的鼠曲草、深蓝的鸭跖草、粉红的木蓝、毛线球状的藿香蓟、手榴弹似胖嘟嘟的丝瓜……终于在僻静处找到了柿树王。它的树围230公分,产量约2000斤,说是李烨远避朝堂时将它由宫廷引栽此处。这一定是传说,皇子逃难时还会带上一株柿子树?这是怎样缱绻又荒唐(真是荒了唐)的情怀呀!不过,重点是,它活了500多年,那就既不是李烨也不是村民种的,基本上就成了野生,我们就可以自由采摘了!我就这样抛却了一直笑得像弥勒佛没了眼睛的胡八一进村前的淳淳训诫:“不能上树,不能上树!”好像我们是蚂蚁。不过,根本不用上树,在厚厚的草丛里随便一找,我就捡了四个完好无损的柿子,两个火红,两个金黄,一人一个。此时,把我们给跟丢了的吴宜清正松鼠一样,不亦乐乎地在某处捡了满满一兜锥栗。临走前,我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这株我一生所见最高大的柿子树,它根深叶茂,就像皇族后裔,数百年不凋落。一种只有我们四人西游一番终达西天修成正果的荣耀感便油然而生。

  虽然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我们还是愿意再看看那些不那么古老的柿子树,就沿着田埂往另一边走。苎麻珍蝶的幼虫像一根根粗暴的针,在苎麻叶上勾出一条条破边。半个柿子挂在枝头上,像半张悲伤的脸谱,准是鸟儿吃了一半就饱,打算明天再来。鸟和虫子都忙着吃,一只瘦巴巴的黄狸猫却在柿子树前的黄土坡上打滚。“第一次看见猫与黄土融为一体。”戴思羽说。那给我一种荒茫感,甚于一旁的古树群。那些动不动就600岁、800岁的樟树和枫树反而爱热闹,夜里趁人们沉睡时就谈古论今、指点江山,说到兴头上还会抖落几张黄叶,让老朽的土地也感受一下往事的况味。另一边的田地里,玉米们像武生一样神气活现,等不及天黑就唱起了打江山的戏,浑然不见背后的梯田上柿子树之间突兀的柏树。它们给周遭蓬勃又芜杂的一切罩上了墓园里的那种肃穆——传说柏树能聚集鬼魂,给他们以栖身之所。那他们头上那些红红火火的柿子都在夜里成了灯笼吧,还是他们也爱尝尝柿子的甘甜?现在的柿子还处于一生中最啰嗦的时期,叶子比果子多,等到删繁就简时,鬼魂们会发现,秋日的丰沃与萧索从来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正如他们曾经的生与现在的死。我们再贪婪,也只能一面翻着一面看。

  再多的柿子呢,摊在长长的竹篾筛子上,架在赭红、深褐和青灰的三色屋瓦上,也不能腹背两面通体晾晒,不知是否需要人来翻身。太阳不大,但胖嘟嘟的它们惬意地躺着,任由生命里的柔软与浓稠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变干、变硬,结上糖霜。而我,从小到大只爱新鲜的柿子充盈口腔、继而全身的那种绵软与甜蜜——那是不经世事、未曾凝结与沉淀的滋味,也是无需缅怀、回首可及的。但是人们不得不晒秋,晒着丰收后的福杯满溢和无所适从。无意间也晾晒着自己的还有老宅门上的“鹿鹤同春”、“忠厚传家”、“诗礼传家”字样,贴墙搭在柴火垛和灶台上的小小廊檐,门前空空的笸箩、装满芋艿的竹篮、烧火钳和煤球,甚至一只有着南瓜心的冬瓜,还有用刀专注地削柿子皮的农人,把下巴搁在地上(就跟白接骨花一样)和柿子干们同晒的大狗……

  同样安适却更热闹的是山下820米长的杜泽老街。最初这儿是沼泽地;唐朝有杜姓家族迁居至此;明清两代则商贾云集,有39条交错的街巷,可谓“千户烟灶万人丁”。“江洲闲鹭绕孤船,野渡老树透斜阳。商贾骚客不思去,深巷陋室烹茶香。”这是清诗对当时繁华景象的写照。这样的江南老街总叫我无所适从,就像我们不能在同一时刻晒得自己通体透亮,900多年的世俗风情又怎能在数小时内体味?
  都是蜻蜓点水,我先去了有着石库门的杜本仁堂,它始建于民国初年,是三进两明堂+偏屋的格局,三个天井四周都设有雕刻精细的走马楼。“我闻到了老房子的气味,”吴宜清微皱着眉说。我会心一笑——它等待我们的造访,犹如欧洲民间故事里那些寂寞又饥饿的妖怪等待生人的到来。于是我本着有楼必爬的信条,蹬蹬蹬地上了狭窄、昏暗的阁楼,透过形状各异的花窗看外面的屋瓦和树,好像孩童从万花筒里窥见另一个世界。楼下天井边上有处简易展厅,题为“激情燃烧的岁月”,用雕塑重温了修建铜山源水库的历历往事。那是始于1958年、历时20多年的一场人海战役:全靠扁担、独轮车、人拉肩扛堆砌而成。虽然我不认同人们标榜的“要高山低头,要江河让路”的精神,但无法不钦佩他们那在寒冬腊月的冰水中筑成人墙不使砂袋被激流冲走的热情和坚韧。那些艰苦卓绝的劳作其实是在与山川协和、沟通吧?仅仅为了生存,生命所爆发出来的力一点都不逊于那丰收后满满当当晒秋的美。

  从一个漫漶的门洞看进去,一家人正在昏暗的屋子里心无旁骛地打牌,明亮的天井里搭着鸡窝,种着菜蔬——像在一部老旧的电影中。我们莽撞地闯入这座200多年的老宅,我抬头看高大的门窗上纷繁而结实的雕刻:在松树下一手托举葫芦状茶壶一手握住拂尘的何仙姑,手执花篮和锄头的蓝采和,两个都是方方脸双下巴,十分吉祥;对过则是同样丰腴的和合二仙,一个手持宝盒,一个手执荷花,眼睛都笑成一条缝。其余的人物都十分生动,除了神仙,还有头戴斗笠牧牛的农人,在酒楼上说古论今的雅士,山间挑柴的樵夫,河上的渔人……福禄寿喜财就这么覆盖了现世与化外、眼见与心想,牢牢地守护或见证着一个绵延的家族。

  老街上还有几家打铁铺,炙热的火光依然在跳跃,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依然在响起。烟火气最重的自然还算吃食!一个伙计不停地往鸡蛋粿上泼油,好像怕它冷似的,最终这些热量全归于我不知餍足的肚腹;铜钱大的烤饼跟酥饼没什么两样;又圆又扁的烤饼夹豆腐就很新鲜了;金灿灿圆鼓鼓的油炸粿在我们家乡叫做梅花糕,在杭州叫做油墩儿,可在这儿却不是萝卜丝馅儿,有肉有茭白;百仙馄饨的皮轻薄、糯软,可是吃不着一点猪肉馅,人们都说汤比馄饨好吃;刚出炉的鸡蛋糕排排坐,搁到嘴里是从未尝过的温软与甜美;空心桂花饼吃得我心里都长出了一树芳香四溢的桂花;至于水仙灌肠,尽管伙伴们争相传授经验:不要米浆,要吃糯米馅的,一向畏惧内脏的我还是敬而远之。

  当我得意洋洋地跟在上海轧马路的调羹汇报这七样战果时,他说:“哦,怎么听着都很便宜的样子?”我理直气壮道:“幸福和满足本来就很便宜嘛!可惜你不在我身边,要不我就晒肚皮给你看,就像山村里的农人晒秋一样!”当然,太阳早已下山,只能晒清淡的月光,并且不忘说一句:“天凉好个秋!”
                                                                                                        2023.10.17
  摄影:吴宜清、李贺、叶脉脉、Achilles、匙河、慧悦feng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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