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临川古道(从临安临目乡到安吉山川乡,我们只走横渡—指南村—楂岭这段),先是遇见一块刻有“神农 夏一仙师”字样的石头,它就像一张十分友好的名片,但只见碑不见庙,再悠远的传说都无迹可寻。而后站出一株愣头愣脑的香榧,直直地伸出剪刀似的双手,我很是不屑,“喂,你要站到路中央来,才算是剪径!”它的树冠过于稀疏,我一下子就瞥见了背后的墓园和几乎拖曳到地上的乌云。

  如此阴晦的天气里,我们能看见什么?哦,上山口那儿不是有一窝青菜吗,被一圈岩石包围着,长在粗糙的砂砾上,却新鲜得好似初生的维纳斯——我总以为嫩绿和新生只属于春天,可有些生机在秋冬里也藏不住。譬如一株映山红,枝干那么粗壮,花朵那么明艳,还奋力地向上伸展,要够着更明亮的什么,仿佛日暮时分的点灯人。那样的绿,这样的红,都足以撑起这个任性(上周33℃,这周10℃)的秋天。还有那零零星星的白呢!飞蛾藤长得素淡,却总从栅栏里、从香榧叶丛中热烈地飞扑出来,还没来得及抖落浑身的露珠呢,这真像自由,怎么都关不住。

  翅果菊就比较认命了,淡黄的花瓣如同蚊蝇垂落的翅膀。千里光撤退得更彻底,被风吹雨打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萼,倒有一番抛离躯壳进入永恒的意味。玉米颓败得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批斗得散尽家财的破落户,却仍直挺着腰杆,要维持一份尊严。我才知道,原来玉米不似野草,春风吹又生,而是被人掰走后就拜拜,留下茎杆也只为了烧荒。都这么凄凉了,Sophia还要拿它做背景,衬托出自己的青春靓丽;双鱼还在枯杆丛中走来走去找野菜——这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采地衣、胡葱、芝麻菜……鼠曲草摸起来毛茸茸的,她嫌太嫩;苦苣菜那么有劲,火箭一样蹿上来,她嫌太老;五味子那么壮实,她嫌沾了泥。这些在温暖的天气里懵懵懂懂长出来的小东西,还没好好感受一下秋天的威力,就这样被捡走,准备下锅。
  昨夜的倾盆大雨转成今日的牛毛细雨,并未为山头积攒下多大一片云海,只有一抹烟云挑在山尖上。当光滑的青石板转成泥泞的土路时,云已经聚成狭长的河流,吞掉了几条山脊线,但温柔地留下几座房子——雪白发亮的墙上黑洞洞的门窗正龇牙咧嘴地笑,仿佛自己就是悬疑片里终极的、唯一的真相。而群山的骨骼、血肉,乃至魂魄,要等到天晴才能纤毫毕现。

  我们路过一座空屋,里面是满园的衰草。人们离弃一座房屋,不比舍弃一段感情更容易吧?回忆就都成了荒草,无需打理就一茬茬疯长。我走得恍恍惚惚,差点踩上了一只米粒大的大青叶蝉。它叉手叉脚地训斥我:“我都已经低到尘埃里了,你还要把我碾入泥土下吗?”哎呀,它怎么不待在一片嫩绿多汁的草叶上,却流落到烂泥地里呢,还爬得那么仓皇,逃荒似的?

  逃的还真是荒。我一抬头,就望见了丰收后的荒凉——稻子收割后的梯田空空荡荡。田野周边银杏未黄,枫香未红,唯一鲜明的仍是一面面白墙。房屋也颇为疏落,唯有烟云是满的,占了天空还不够,又渐渐霸了山头,使村庄有点头轻脚重,把梦境都踩得踏踏作响。走到塘顶村的另一侧,看梯田就不那么僵直,而显露出九曲流水般柔和又活泼的线条,并且都往一个方向涌动,终将汇成一片丰饶之海。一行人走在其间,只泛起了不起眼的水花。倘若开满油菜花、长满稻穗,反而遮掩了这样直白的线条——空有空的好,这便是秋冬的馈赠。

  叶子最先发红的是盘山公路上的一株鸡爪槭,但还没红到下过锅被卤了半天的份上,因为还三心二意地黄着一抹,绿着一撮,实在不很诚恳。两只鸡则拿出了十成的功力,用鸡爪子牢牢地扒住崖坡上的栅栏顶,俯瞰着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明明是母鸡,却有了欺男霸女的气势。我其实是在寻找唐伯虎旧址,却没想他在这儿干什么,赏红枫赏银杏?但直到走出塘顶仙境的炊烟,走向指南村,都没见着他的一鳞半爪。在莫家亭观景台上眺望时,看群山和梯田照旧青黛、土黄,房屋却突然明丽了起来,一下子就撑住了漫天乌云,有着水落石出的轻快。此处说是指南宗堂莫家庙(为纪念朱允炆的帝师莫太保而建造,传说朱棣篡位后他就退隐回指南村,闭门修炼,得道后为村庄呼风施雨,佑护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大殿脚,因进殿后不可东张西望,就先在此远观以明心净气,而后得无碍眼,见一切佛。而我是把天地、众生和自己都揉成一团的人,时时昏沉,处处混沌。

  迎接我们进村的是一株400多年的麻栎和一只烟灰色的猫。它“呃呃”叫着,像一朵胖得马上就要下雨的云,金黄的眼珠却亮如雷电。它们年轻、沉静,却像是参与了这座古老村庄的始末。在指南村,于4000-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了人类刀耕火种的痕迹;北宋南迁时,宋廷莫姓官员携带家族隐居此地,从此建村。因而,在村里的史前二层古墓(棺上棺)、宋代古墓和明代墓葬群中,曾出土过有段石锛、韩瓶、青釉碗、酱褐釉灯盏、铜钱等物,甚至还有御赐的墓碑。我走在路上,脚边不经意地就碰到几块碑石,它们就大喇喇地竖在农家门口——阴阳无隔,今昨相逢,倒也其乐融融。

  同样古老的是300多株300年以上的树。“千古相望”是指七古广场(七古指古姓、古宅、古墓、古井、古塘、古树、古道)边上的一株千年银杏与洗心池(建于1966年的水塘,用于灌溉和防火)边上的四姐妹银杏如母女离别时遥遥相望。可这一个和那四个叶子都青翠得很,怎么都望不出那苍凉的情思。还有四根相连、情比金坚的四株枫香,最大的1000岁,最小的150岁,共同托举起繁茂的树冠,仿佛太阳是从这绿色的巢穴中孵出来的,日日升天并渐渐将它们染黄。树干上覆满青苔,缠绕着扶芳藤——都是仰仗它们生息的小东西,却有一股自得其乐的神气。边上一株300年的青冈独个儿站着,像在为自己光滑得多的树干感到难为情。还有一株700年的枫香,身上团着一块庞大的树瘤,美其名曰“金龟下凡”。不知树木的伤痛是否如此触目惊心,又能否如龟般背负千年。一口千年古井因井底自然岩层面上的缝隙而通地下泉水,因而终年不涸。此时汩汩上涌的水已漫过井口,顺着井沿缓缓挥洒下来,水面上的三枚黄色枫叶却都牢牢地贴着井沿,如同岸边系着锚的船,静止不动。附近一带长长的屋檐上,落叶随着青苔覆满青瓦,如同杂沓的鱼群,在无波无澜的海上,也是静止不动。风和雨都歇了,天阴如倒扣的瓮,镇住了四方生息,使一切都恍若隐遁。

  乡贤祠兼文化礼堂是从前的郤氏民居(他们在元未明初为避战乱从歙县迁入临安,清朝与莫氏联姻,定居此地,开枝散叶,成为旺族;依着姓氏的原义,从事农耕,又兼听则明)。我在阴暗的楼梯角撞上一只红木橱柜,打开两扇绘有飞鸟与繁花的门,里头空空如也。我又鬼鬼崇崇地摸上黑暗的阁楼,被桌上和地上一堆橡胶面具吓了一跳。漆黑的横眉和黑洞洞的眼窝,雪白的脸和血红的唇,如同阴晦的荒原上烧到脚边的一簇野火。每逢春节,村民们就戴上这些面具,在七古广场上起灯,跳起太平灯舞,祈求丰收、平安与兴旺。附近还有一座明清时期的老宅,门上书有“厚德载物”,楼上则当空垂挂着十几个斗笠,好似在说:怎样的德行,都起始于风雨无阻的农事,起始于脚下的厚土。村子里的500亩梯田,从某个角度来看,也像一艘航船,载着一年四季的稼穑与生息。它被叫做初心田,初心就在第一粒落地的稻谷上吧。

  粮食粮食,有粮就食,对土地表示最大敬意的方式就是——到处觅食!我一进村就吃上了热腾腾的油墩儿,有经典的萝卜丝肉馅,有更实诚的芋艿肉馅。没走几步路又吃了了林妹妹手工麻糍。她背对着一顶雕有百花朝凤、金鸡报晓图的古老花轿,忙不迭地做着麻糍,让我心生怀疑,从前莫不是怕新娘子饿肚子,临行前匆匆塞给她几个麻糍揣喜服里?不对,麻糍太烫、太软,浑身又滚着黄豆粉,怎么都不便偷吃呀。来不及多想,我就要了雪菜肉丝、核桃花生、红豆沙和芝麻馅的,就像把新娘塞进花轿一样,先把自己的嘴塞满。后来又吃了豆沙和芝麻馅的梅花糕、玉米做的冻米糖,喝了“刘豆府”家的豆腐花,都是刚出锅的!百姓戏台边上售卖的石蜜(野蜂憩息于悬崖间的洞穴中酿造而成)坚硬、冰冷,却被我看成了绵软、热乎的玉米糕!真该在村子里住上几天,直到五脏庙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祭物!但我站在洗心池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还是有点羞愧。心中的饕餮呀,简直能扫荡光一整片梯田,吞咽下一整个水塘,还拿什么来洗心呀?

  有人说,那石蜜八成是伪造的,或许吧,但山居生活和田园情怀不必伪造。咖啡馆白墙上的“保持热爱 奔赴山海”,民宿石墙上的“指南 遇见你”,如同那些满山满城的标语“我在……等你”、“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才是刻意书写与形塑的。无山无海亦可爱,时时处处可等待、可遇见、可想念……面对终于煮成一锅的云海(云雾烹山水,是我自己用烂了的比喻),听着人们的抱怨:这天气,这时节,什么都看不到!我想着,无论得时不得时,花总要开,蜜总要采,地总要种,山总要爬……生活于斯的人和物,与观看此种生活的我们,无论得时不得时,自然或刻意,都是这样。
                                                                  2023.11.13

  摄影:匙河、试懂、阿羊、班得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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