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清寺外,收割后的稻田并不荒凉,仍有人在耕作。“看,这就是‘农禅并重’,和尚正在种地!”“和尚都是监工,干活的都是志愿者!”志愿领队的蔡炜康说。还真是的,别人都手握锄头,只有僧人手揣在衣兜里,站在田埂上。寺院里那一筐筐的稻谷,莫不也是这么来的?田头上有四个胖大的稻草垛,齐齐端坐出地主的气势。我问:“稻草垛到底做什么用?烧火取暖,烹茶煮饭?”一万石说:“不,是给牛吃的,我小时候放过牛。”我说:“这么干,牛咽得下吗?”好在田边有水渠,虽然很浅。田野背后长工般瘦长的隋塔好像还没醒透,灰头土脸。一看这是晋王杨广因智者大师给他授菩萨戒而建造的报恩塔,蔡炜康就愤慨于宗教与权势的媾和,说三坛大戒共有沙弥戒、具足戒和菩萨戒,这晋王又不戒杀又不戒淫,居然直升菩萨戒!当我走到寺院门前,迷迷糊糊地把告示“参游者须知”看成“梦游者……”时,又听蔡炜康说,智者大师梦见关公成了他的徒弟,就让关公做了护法的伽蓝菩萨,因为托梦而创立了一个宗派,真是荒唐!如果世界是在谁的梦中被创造的,那我们此刻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因为二月底来寺里看过隋梅,我们经过丰干桥畔的“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就匆匆离去。作为行走的百科全书,蔡炜康又禁不住给这个传说去魅:东涧上游暴发山洪,因涧狭窄,一时无法泄洪,水流便朝西涧夺道而去,根本不是因一行的到来而显示的神迹。面对这个人间清醒的宗教文化爱好者,山水只能装聋作哑。故事中由住持僧拎出来的寓意如下:求知譬如蓄水,水满自能纵横开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自知无知、无能,东水西流的迂阔和放浪就只存在梦里吧。就像今天要走的是霞客古道,其中有四段被佛陇绿道隔开,虽然绿道一旁“松涧和应,皆俱禅意”,但我们已经择好了方向,无法一人分行两路、分饰两角。

  和我们一样踩着白线前行的还有数十只毛毛虫,但不似我们这般闲适,而像在为某种事业前赴后继,因而都很枯瘦。里外穿了四层的许淑芳则是圆滚滚的,像个坐享其成的地主老财。“难道不是地主老婆?”她问。“老财手里才有钱,”我说。真想往她手里塞一大把黄叶,“喏,花不完的钱!”其实山间黄叶不多,火红的也只有一株漆树,那齐齐垂落的叶子像一张张练了九阴白骨爪的枯掌。
  说着就经过第一座路廊,它很简陋,仅用干砌石垒成墙,屋顶只有青瓦,没有滴水和瓦当,就痛快地敞胸露怀给我们看。漫漶不堪的内墙上贴着一张线描佛像,底下脏兮兮的长条石上供着三块“金”元宝(身上还刻写着“黄金万两”,在这荒僻山间,就不怕被拦路打劫吗?),上头端坐着油汪汪的弥勒佛,就像金盏子里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神佛虽然被供,实际上却总被使来唤去,要粮要钱要权……相形之下,在山岩上钻孔取水,水仿佛从山的肚脐眼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或是细长的水流顺着岩壁,掠过青苔,一丝丝地倾洒下来,更具有宁静、自省的意味。我想起一句诗,似乎是说从迟缓的滴水中看到罗马还是巴比伦,一个古老城市的静。同样动人的还有溪流中的一丛岩石,虽有一道道刻痕似的褶皱,却洁白如处子,连青苔都不附着其上,仿佛凝聚着一种夏日里才有的贞静。

  看见崖坡上的黑色网绳,我们以为这是防止滚石伤人,一万石说,“不,这是为了固土,利于灌木生长,”他指了指密密麻麻一片细长的豆荚,“这是一种进口的植物,农民捡它的种子去卖钱。”许淑芳说:“这不就是木蓝吗?”一万石又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山体破坏的地方都会长出茂盛的茅草?”茅草就是一道道苍黄的伤口吧?有两束半绿半黄的茅草反向撑开在高处,犹如武将出征时身后猎猎作响的插背旗。“还没有到受伤的时候,”它们严峻地说。“还没有到‘严重的时刻’(里尔克),”我附和道。一万石又说:“山体破坏的地方,茅草长得快,树很难生长。但过个二三十年,就是树的天下了。”我说:“三十年山东,三十年山西,茅草的根扎得浅,树则是稳扎稳打,当然要后来居上。”然而,如露如电的一生,何尝又不是一生?哭笑生死的一生。

  第二座路廊边上砌了长长一圈石墙,我好奇地走进去,大门边上一座石墙帆布顶(还披上茅草)的窝棚里就传来一阵严厉的狗吠声。这真是只儆醒的狗,估计不会错过任何严重的时刻。蔡炜康温柔地安抚它,就像攻打山寨前贿赂守门的士兵,“小狗别怕,我们只是路过看看。”里面是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的鹅卵石缝里长满了细小的杂草,天上垂落着青翠的红豆杉叶和鲜红欲滴的果实。天井三面都是开着木门窗的砖房,用作厨房、仓房、客堂和卧室。小小的客堂中央有一道板壁,上面贴着草书抄录的心经,底下的红木神龛里供着佛祖的铜像;板壁背后还有一堆神像,许淑芳大喊:“这才是幕后大Boss呀!”幕后有文财神比干(我问:“他都被挖了心,还去做财神?”蔡炜康答:“民间看谁死得惨,就给谁封个神,以示安慰。”)、武财神关公、土地公公、福禄寿喜等一干神明,个个不是红光满面就是金光等身。

  这是国清寺的寺产,让一位看山人独住。他正用古老的土灶给自己煮一碗清简的青菜香菇面。这儿没有煤气,没有空调,没有电视,门外只有一辆摩托车。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座宅院和这么多一组神明,是否感到寒冷、清寂?许淑芳才不管这些,一屁股往客堂前一坐,仍像一个缩头缩脑的地主老财,那时天还阴着,并无太阳可晒。一万石则跟看山人胡搅蛮缠,非说要来这儿同住,因为艳羡这样的生活。我有一颗无人问津的心,但清楚自己于这山林只是过客,于这天地也只是寄旅。再坚固的房屋、再结实的肉体,终将朽坏。甚至连砌在心上的记忆,都不知能否带往天上。
  第三座路廊就在霞客古道的起点上,这些路廊们一座比一座潦草,但同样能遮阳蔽雨。只是现在天阴,我们无须停留,便随赶集似热闹的鸟鸣,一鼓作气上山。多种鸟鸣声如军阀割据般各占山头,独自婉转,偶尔应和。灌木丛里时常响起翅膀的扑腾声和走动的窸窣声,可能是有点年纪有点见识的大鸟,间谍一样窥伺着我们——我们在明里,它们在暗里。我喊了一声:“嗨,出来打个照面吧?”它们才不露面,只继续在我头顶某处发出细碎或沉闷的声响,好似乌云搅动着天空。我失了耐性,就去看温驯的草木。远处有密匝匝的葛藤缠成一匹高头大马的形状,里面那株树该有多胖呀,只怕早已枯死。一万石说:“女人就是这么缠男人的。”我悲悯地看了看他灰白的头发,镇定地说:“《刘三姐》里不是唱着:‘山间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藤明明是用来比喻男人的!”近旁的飞蛾藤已落了小白花,萼片垂落成细长的铃铛,看似紫红的花瓣,团团拥围着里头的果实,像护短的姐妹。白英的果实有火红有墨绿,躲在残败却依旧繁密的绿叶丛中,就像强盗窝里剔透的宝石,还是给我这贼一样亮的眼睛揪出来了。高粱藨有万贯家财,就不藏着掖着了,洋洋洒洒地敞露一大片,可是无人问津,因为只酸不甜。喜树的褐色果实连着灰色的枯枝掉落在地上;那叶子黑得如同蝙蝠的翅膀,还做梦要飞回枝头;果实则长成繁花的样子,正在似锦的梦中高踞枝头。一簇被啃得浑身洞洞的叶子如同镂空的老屋门窗,有气无力地打出“残缺美学”的牌子,可是虫子啃得实在不够艺术,即使叶子睡着了,梦里都是千疮百孔地漏着水,怎么好过冬呢?

  一直遥遥领先的蔡炜康早已坐在几株高大的杉木下,第四座路廊空洞洞的门口,像一个结庐静修的隐士。我上前一看,原来他低头在玩手机,没有一点禅意。我恍惚的时候会来一点禅意,比如把“全生物降解路标”看成“众生……”。一块路碑指向塔头寺(即智者塔院)和高明寺,左下方是一座小屋,铁门上贴着尉迟恭和秦叔宝龙飞凤舞般的画像。蔡炜康说,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后夜不成寐,后来让这两员猛将站岗,遂得安眠,他俩就此成为第三代门神。第一代门神是神话中的神荼郁垒,第二代不知是否传说中的钟馗。从神话、传说、历史,一路走到现在,人们心生鬼魅,夜间再无人把守。路碑右上方的农舍门前则种着一大丛大红的鸡冠花。山间的农家门前总爱栽种这种俗艳的花,是想以触目的颜色吓退鬼魅吗?民间的大红大紫、大俗大艳都是从灰黑的土地里长出来的,因而可以避邪吧?

  至此,山道开阔,几乎直抵天际。临近正午,臃肿的乌云底部终于透出些许光亮,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底下则又是青黛的群山。我们的心情却越发豁朗,望着对面的山指指点点,“最远的,天际下,那个土黄色的村子,黄泥冈;那一团明亮的毛竹林下,左下角,黄石坑;右侧的村子呢,山坑;那片梯田下呢,太平村……”在这高山之巅和峡谷中,人们是多么勤勤恳恳地开垦着自己的生活呀,纵然阴云密布、洪水奔流,还是深深扎下了根。

  远眺结束,蔡炜康又像火箭一样远远地蹿出去,我有点不安地说:“还是别让他孤独太久吧?”许淑芳说:“没事,就让他先去智者塔院听一会儿经吧。”于是我们四个后进分子又组成赏花团,继续拈花惹草,人畜无伤。野艾蒿真是藏龙卧虎,细枝上结着一大块奇形怪状的果实,紫红的外皮上时时开裂,绽出青绿的果肉——实际上,它很可能只是一颗虫瘿,有人猜是瘿蚊寄居在里面。一边的叶背上又粘着近十颗比米粒还小的球状绿果,浑身毛刺,跟苍耳有的一拼。我说是种子,许淑芳说是虫卵。这还没完,几片叶子间又粘着一团“棉花糖”,不知又是何方神圣的茧。

  薄叶鼠李终于沉不住气,“看,我才是如假包换的果实!”呀,那么多圆滚滚的黑色核果密密匝匝地粘在细长的枝子上,真是跟老鼠屎一样毫无美感。野蔷薇的红果子则矜持地探出五六颗,就像黑夜里避邪驱魅的火一样明亮灼人。硕包蔷薇的果实就没这么优美了,土头土脑像个褐色的瓮。许淑芳说:“这是金樱子呀。”我说:“金樱子我从小看到大,浑身长刺,就算脱毛,也不能脱光成个瓮!”最可爱的是路中央一枝幼小的巴旦杏树,还不到我的膝盖,只有两朵米粒大小的花,一朵只剩花萼,一朵正在绽放,原想自开自落自烦恼,却没逃过我贼一样亮的眼睛。或许是一个人或一只鸟把一颗杏仁丢在这儿,它就顽强地扎根生长,在秋天里开出第一朵花?百日菊也是一边开一边落,绽放的那朵如华丽的旋转舞台,凋落的那朵像悲哀的脸谱。瞿麦盛放时也是破破烂烂的——紫色的花瓣卷曲着,先端深裂成丝,勉强算作褴褛美学。鬼针草落光了花瓣,黑色的瘦果旋转成数条三叉戟(长针顶端有3、4枚芒刺),只要不粘在我身上,这张牙舞爪也算是暴力美学。

  好不容易追上了蔡炜康,他突然问:“知道《越人歌》吗?”我知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诉说了一个榜枻越人对一位簪缨鼎食的王子的爱恋。这跟此时此地有何关系?那枝枝蔓蔓的情意,又是一座山可以负载的吗?蔡炜康伤感地说,多少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蛮夷之地。仅此而已。一万石则自得地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因为微光终于温暖、坦阔地平铺在我们身上,正如歌中的王子将美丽的绣被披在舟子身上。得偿所愿,同时光明堂皇。
  看见一树光明堂皇的乌桕籽(那是白炽的光,榨油后做蜡烛,又是夜里的光),就到了智者塔院。一座小小的庭园里竖着一座“般若心经塔”,是日本天台宗僧众为纪念比叡山开创1200年庆赞大法会而立。在萧瑟的秋风中,板板正正的塔略显孤寂,但蔡炜康马上哇啦哇啦地讲典故,使它活泛了起来。他说,最澄从国清寺学法回日本后,就在比叡山传法,这就使它成了日本天台山,也是镇护京师的圣山。《圣经·诗篇》里说:“深渊与深渊响应。” 而这是山与山响应、法与法响应。那强烈而深刻的颤栗是来自地心还是灵魂深处?三位韩国僧人一身素衣,水远山遥地来朝拜祖庭,大概仍然浸淫于具象之中吧。不过,又有多少人能超脱于眼见之物呢?
  塔外即山门,山门正对的明黄影壁上刻有“即是灵山”四字,壁后的翠竹随风摇曳,似在附和。“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但总得先西游,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有回首的瞬间或终了。所经之事在回首时显得短暂、微渺,如露如电,但露水可打湿枝叶,雷电可击中心窍。智者塔院初建于隋朝,宋朝改为真觉寺,清朝毁于战火,后又重建,匾额上仍题为“真觉讲寺”。殿中一粗大的柱子上贴着一张纸,上书“位居补处 万德周圆 龙华树下说真诠 愿生兜率天 长侍佛前 当来受记先”。蔡炜康说,这是释迦牟尼在祈愿,56亿7000万年之后再来人间传法。那这56亿7000万年之内怎么办呢?我更喜欢天王殿中弥勒佛头顶上的四个字:“示欢喜相”。
  正殿门匾为《智者肉身塔》,青石塔连座高约7米,2层6面,每层雕刻杆、枋、柱、斗、拱,第一层正面佛龛里设有智者大师坐像。蔡炜康跟我们讲解肉身塔的科学原理:当高僧感觉生命即逝时,便让弟子或信徒给他灌注香油以葆肉身不腐,且维持固定的坐姿。圆寂之后,七窍继续灌油,体外又涂抹泥或香灰,并不断裹上石灰,塑上金箔或漆,再坐入塔内,或直接供奉于某处。我感叹道:“肉身浇铸成塔,到底是虽死犹生,还是虽生犹死?”我所信奉的是将整个生命倾倒出来,浇奠在神的脚前——所付出的不是朽坏与否的肉身,而是长存不灭的灵魂。当蔡炜康继续解释塔侧匾额上的“法门锁钥”和“灵山未散”時,我眼里只有一只胖大的摩羯鱼鼓,它身上的纹路旋转如波浪,绽放似玫瑰。敲着这样的物事,该昼夜思想什么呢?
  正殿后的天井处有一座唐碑《台州隋故智者大师修禅道场碑铭并序》,上面的文字极难辨认,蔡炜康庄重地读了个开头,我就说,“你要读完,天都黑了!”他就匆匆打住,转而给我们介绍歇山顶,“就是房子停在这儿歇一会儿”(一万石插嘴道,这是富贵说法,老百姓这样造房子,就是为了雨天里好排水);红木那部分叫悬山,屋顶上的脊兽叫鸱吻……没文化的我这回看的是天井里毛茸茸的五针松、天门冬,还有莲座般团团展开的多肉植物黑法师,它的宁静之中似乎流窜着一股躁动之流。

  我们在寺院外的草地上吃午饭,阳光依旧匀细,就像瓦缝里长出的青草。唯一的喧响来自下方山坳里修禅寺的复建。遗址附近有一片小小的稻田,许淑芳蹲在田埂上,说在拍摄“水的颜色”。我则专注地看陀螺紫菀上的一只灰蝶,它紧紧地闭拢双翅,像一封封了缄的绝情书;还有山茶花上的毛毛虫,它背上的褐色条纹俨然睡衣上的纹样,它也就顺理成章地昏昏欲睡着,任我怎么拨弄都只微蜷一下脑袋,示意自己还活着,只是醉生梦死罢了。人生理想向来是醉生梦死的我却不得不紧追上蔡炜康,免得落伍太久。可散漫的个人主义者许淑芳却私自跑去看一座来路不明的亭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旁边的碑是哪个朝代的。我们在岔路口等了她半天,蔡炜康说:“你们是我带过最慢的队!”之前还没上古道时他就无可奈何地给了戴思羽一个对讲机,现在又不得不给许淑芳一个。戴思羽接过对讲机时战战競競的,像被批斗的**分子;许淑芳却得意洋洋的,是怎么改造都无济于事的顽固分子。5个人的队伍里用上3个对讲机,就好比蹬一双雪地靴去爬小山头。

  转眼间我们就到了太平村。房屋和一旁的小道之间用悬空的石梯或石板连接,就有了唇齿相依的亲密。房屋背后是一片鱼形的梯田,稻草垛们齐齐端坐,最高处的是讲经的高僧,低处几排都是聆听且冥想的僧侣;边上黑压压的一片竹林随风摇头晃脑,大概是默诵经文的信众,都已经长这么繁茂了,不知还想求什么。需求解脱的是村里一个挑青菜的农人。我从未见过这样聪明的担子,横竖两根杆子,劳累时,竖杆子撑在地上,苦主就可安心休息。要知道他挑的可是上百斤的青菜呀!他穿着鲜黄色的汗衫,许淑芳说:“就像只特大号毛毛虫,趴在青菜上!”我说:“那应该是菜青虫,穿绿的!”另一位农人在埋头松土,戴思羽说:“我觉得这样的山居生活挺好的。”但是,正如一万石不能看山,她也不能种菜,我也不能当山大王。我们大概就像农舍前的两只大白鹅,趁着还没下锅,到处溜达,时不时伸长脖子叫唤几声。真正的自在都不是想象出来的。

  过了村庄,继续闲荡。惯于自省的戴思羽说:“跟着蔡先锋走,好不容易紧了5分钟,现在又散了!”相形之下,许淑芳就是个混世魔王;而我居中,守纪律不掉队时不甘,自由奔放时又不安,谁叫我是匹不认路的野马呢?所以,我对着一丛映山红流连半分钟,撒腿就跑了。一万石捡了枝灵芝(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有十几朵,最大的那一朵粘着两根松针,就像蜗牛竖起两根触角),被许淑芳要了去,后来她让我拿着,还特意叮嘱,千万别碰掉了两根松针。看着这个十代单传的婴儿般金贵的东西,我怕一不小心碰掉,害得她要跟我断交,就转给戴思羽。戴思羽一直郑重地拿在手里,走在山间就像一个善财童子。

  传说智者大师卜居佛陇山时,一日正讲解《净名经》,突然一阵大风吹来,经页翩翩自东飘去。经页坠落之处,峰峦环抱,溪幽谷静,因而他伐木结茅,辟为“幽溪道场”,即高明讲寺。到了寺院,蔡炜康又在放生池边独坐良久,像一个曲高和寡的高僧,悲苦地看着我们这冥顽众生。而我一看见地藏殿那华丽的多层多面屋顶,就结结巴巴起来:“这是歇歇歇……山顶吧?那我们就好好歇歇吧。”别的不说,光是那蓝白绿相间的艳丽斗拱,就繁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从尖锐的飞檐间长出来的青草都不见其蓬勃,只显寒碜。漫天的乌云也无力倾压这繁花重蕊似的庙宇,反而烘托出其庄严肃穆。殿中原有万历年间铸造的7000斤巨钟,后毁,现在的铜钟据许淑芳说,重16吨。当地有俗语:“塔头风,高明钟。”我们在智者塔院没怎么吹过风,许淑芳就在这里撞撞钟。原本我以为钟声只由僧人在固定的时辰敲响,没想到谁都可以不分晨昏地敲,只要付上20元。许淑芳就财大气粗地撞了几下,虽然钟声浓厚,还螺旋式地绕梁几周,但毕竟不是按着天台山的敲钟法“前击七、后击八、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声,三通共成一百八”来,就不会是“百八鲸音,响遏行云”的境界了。而钟声也失去了其本性,与时间无关,与福分相去更远。

  下午两点,太阳终于大放光彩,天像海一样蓝,顶尖足阔的地藏殿也像弥勒佛一样捎上了洋洋的喜气,只是没人撞钟了。至于大雄宝殿、楞严坛、福泉井,还有寺外的圆通洞、螺蛳潭、摩崖石刻……我们都错过了。临走前,蔡炜康指着一块“南无西天东土历代祖师菩萨”木制神主说典故,我又只看到台座下形形色色的供品:花菜、胡萝卜、油豆腐、油面筋、龙虾片、白馒头……心想,亡灵的口味还跟生前一样吗?当然,我还记得匾额上的四个字:“续焰传灯”,还有山门对面影壁上的“正法久住”,只是“法”在我心里转成了“道”,灯则是犹太人走夜路时绑在脚前的灯。

  出了高明寺,继续爬山。蔡炜康指着“了善法师之寿塔”说,这是一座阿育王形制的塔,看,塔基、塔轮、塔刹……我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什么都不懂,只好默诵一遍,记在心里,免得考个鸭蛋回家。一同听课的还有一只纺锤形的脊吉丁虫,体色赤铜,前胸背板和鞘翅上有铜黑色的纵隆线,戴思羽说:“真像核桃壳呀!”整日里混迹于庙宇内外,听的经多了,它就变成老僧入定的样子了,一动不动。稍远处,草丛里闪电似的蹿出一条细长的黑蛇,它修禅年月尚短,一听到我惨绝人寰的惊叫,定力全失,胆都要吓破了,夺路而逃。这样也好,人走人的路,蛇走蛇的路。

  齐整的石阶走到头,转成盘山公路时,我们望见对面的群山十分壮美,最高处的山脊几乎平坦成一条微皱的线,稍低处一棱棱圆钝的山峰也平缓地起伏着,任由太阳尽情照耀,也任由棉絮云投影。云和山都心照不宣地形同海浪,一个细碎、密集,一个圆浑、疏旷——秋天的和煦里有着万丈波澜。更神奇的是,明明山上林木葱郁,但覆盖得极为平和,远观犹如兽皮一样光滑、平整,因而让人误以为那是一片高原草场。我突然想到,对面的山海拔应当有1000多米,偏远处又有一排风车,那不就是周六要走的苍山?蔡炜康一查地图,果然是!我雀跃极了,好像这整个天台山都是我家的庭院,今天出来遛遛,明天出来逛逛。此刻得见美景,总要归功于临时拉来的领队蔡炜康,若不是他时时看着路,我们恐怕要迷失山林,坐等天黑。于是我由衷地夸赞:“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蔡先锋说,‘要有路,’就有了路!”许淑芳附和:“天花板级领队!”我说:“不对,歇山顶级领队!”

  我以为就要安享晚年了,突然又要爬升,但不久后又下坡。下到山肩的一块平地上,只见独自一幢连体房子,墙面一半干砌石一半红砖头,气势迫人。墙侧砌有一座猪舍,猪们正切切地朝外探头,“呃呃”地叫唤着,等着拌饲料的老太太来。从来没被关过禁闭的我,这里顿觉体力倍增,只要可以随意行走,再爬座海拔1000米的山也无妨!而后却是一段平缓的大道。蔡炜康指给我们看“丁达尔现象”:阳光透过乌云的无数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几近平行的光路,又似编织成密密的光笼,要收伏地上的万千鬼魅。我们这支最慢的队伍再次被打出原形,比如我,一会儿看看把自己的枝子打成8字结的树;一会儿看看沾着黑色斑点的檗黄粉蝶扒着石头恋恋不舍,或是翅翼几乎透明的黄蝴蝶如一枚银杏叶贴着地面,或是翅膀内侧深紫外侧深褐的蝴蝶变脸似的开开合合……但我终究是略有节制的现实主义者,看到有趣的小东西,只消喊一声“许淑芳,快来看”,就飞快地赶路去了,丢下她这个无边无际的浪漫主义者,拍个没完。

  下山时又经过一座村子,面对平整如年糕的石阶,蔡炜康对小心翼翼下坡的戴思羽说:“你走这种路,就可以安心地弹跳起来,又快又不伤膝盖!”我插嘴道:“是兔子还是蚱蜢一样?弹跳和弹跳是不一样的!”蔡炜康第一次噎住了,“你说得对,我竟无言以对。”其实我心里想的是,韧性很好的面条在锅里能否也弹跳起来。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丝面的味道,我沮丧地说:“没有面的村子就不能算村子,就像在英国,教堂不够规格,再大的地方也不能称城,只能叫镇!”随即我看见路上搁着一篮绿汪汪的豆子,田头种着一畦绿油油的青菜,这些都可以下面,豆子还可以弹跳,然而没有面!许淑芳还起劲地跟种菜的农人吆来喝去,说要买菜,闹了半天追上来时,手里空空。戴思羽则始终坚定地手执那枝灵芝,松针也没掉落。
  过了村子就没入崎岖的小道,蔡炜康又在前路上坐定,好在身姿不像智者大师。他恨铁不成钢地说:“看你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们下坡很慢!”因为我们仍忍不住东张西望。看见一只瘦得揪心的褐色螳螂,我问:“它为什么是这个颜色?”许淑芳答:“一到秋天就变色呀。”我说:“哦,变色可能很费劲,很耗热量,就瘦了。”看见一只胖得吓人的绿色螳螂,我问:“那它为什么还是绿的?”绿的虽胖,却很精进,蹿得飞快;褐的就把自己当作了快要圆寂的高僧,凝滞不动。

  走到日头淡出鸟来,我们又回到了国清寺。夕光中的隋塔突然变了颜色,不用出去游学,就镀了一层金。我们走了一圈环线,身上也镀了一层金。但我是总不魇足的,怎么看都看不够,《Bible》里说的“眼目的情欲”总叫我无力克制,虽然我深知一切眼见之物即刻朽坏或消逝。国清寺外的碑廊里有人抄录《金刚经》:“法寺缘虑同观影,身似露珠垂树梢;过去翻思事若梦,现前如电耀荒郊……”我更熟悉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露水和雷电都从天上下来,落地后又似了无痕迹。但来过就是来过了,一瞬的润泽与欢愉、悸动和焦灼,都曾打在山林间、旷野上。
                                                               2023.11.21

摄影:匙河、许淑芳、一万石

  • 游侠客公众号

  • APP下单更优惠

关于游侠客 游侠客的故事 游侠客招聘 联系游侠客 网站地图 商务合作 交换链接 帮助中心 意见反馈 《游侠客用户服务协议》 《游侠客服务隐私政策》

营业执照 旅游度假资质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 食品经营许可证

举报邮箱: admin@youxiake.com 涉未成年人不良信息专用举报邮箱: admin@youxiake.com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旅游预订电话(免长途费):400-670-6300 投诉及紧急事件联系电话:400-670-6300转5 全国旅游投诉电话:12301

公司总部地址: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教工路198号浙商大创业园D幢3楼

浙ICP备20007990号 公安 浙公网安备 33010602002105号 © youxiake.com 版权所有法律顾问:北京中伦文德(杭州)律师事务所 傅林放

支付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