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有人说去四明山看水杉,结果满坡都是金钱松;有人说去四明湖看水杉,结果水边全是落羽杉。今年秋天,有人说四明山的栖霞坑有最红的枫叶,结果一以贯之的是鸡爪槭,一路铺到天际、卷到山下……枫、槭、松、杉们早已习惯了人们指鹿为马,兀自堆砌出无以复加的美,它们深知,即使树叶比骈文中的辞藻还要华丽,也不会被批评为滥情——秋天不就是用来燃烧的,如同盲目又炽烈的青春?

  当然,鸡爪槭不是暴君,它一统天下的时候,也有几株枫香得以现身,它们不像山大王那样红透半边天,红得也不甚坚定,有些金红,有些土黄,树冠乱蓬蓬地揉成鸟窝似的一团,只有梢头的叶子如同千纸鹤,无风也在飞,因为背后是广阔的云天。锐齿檞栎更是三心二意,不仅有红有黄,还青绿着半边,分明还眷恋着夏日。山胡椒红得比较干脆,不是血红,而是火红,但不像火那样来势汹汹,而是把天空当作了大海,如一尾尾鱼安宁地游弋。火炬树的叶子沿着脉络有两排又密又深的皱褶,看似未老先衰,红起来却毫不含糊,挺立在崖坡上,以一己之力撑起万里云天,仿佛孤军奋战、誓死不从——“哼,这秋天也有我的份!”银杏怎能不也来分一杯羹呢,它黄得那样鲜明,只是出场太晚,见缝也插不上很多针,只能跑跑龙套——“哎,我的主场不在这里。”

  我们从壶潭古村出发,一走上壶潭古道(始于唐田村终于壶潭村,我们反向行走),奇子就大声嚷嚷:“呀,树长得像花一样!”“像花一样”是对美的最大礼赞。所谓的花也就是鸡爪槭,散落在灰扑扑的土坡上,像点得十分浓艳的腮红。毛茸茸的竹林则给它们镶上一道道绿边,使它们不至于得意忘形。离我们近的鸡爪槭大都被修剪得圆鼓鼓的,好多叶子都焦了,枯黄或铁锈红,受惊的毛毛虫似的蜷了起来。水木穿得毛茸茸的,也像一头蜷起来冬眠的熊,抱怨说每每走这种休闲的路都会昏昏欲睡,她是非得攀岩才能苏醒过来。而我走过了昏昏欲睡的冬天和万物复苏的春天,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夏日——脱得直剩一件长袖薄衫却仍挥汗如雨。领队查查说:“今天爬升才500米,走慢一点,抬头看,眼前就是秋天。”我抬头看,此时山道上大多青绿,间以土黄,寡淡得很。我嘟囔了一句:“脚下也是秋天。”落叶仿佛已经躺了一个世纪,躺成了百年孤独的颓废派诗人。

  途中有两三座路廊,里头用块石砌成的佛龛已是空空如也,有一处空墙上却奇异地现出像凡高一样戴着草帽托着腮帮苦思冥想的人像。神明们都回天上养老去了,撇下愁烦不已的人间。人间的莲峰次第展开,却又被天上的阴云遮灰了脸;云团浓墨重彩地倾压下来,快触到峰巅时,就平平地收笔,给彼此留一点余地。于是阳光只在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点点滴滴。就在这些微的秋光里,一个男人正起劲地耙着一面土坡上的落叶,说是为了防火。一只狗跟在他身后,皮毛灰黄相间,正与灰色的道路和黄色的枯叶相呼应。男人叫唤了一声,另一只褐色脑袋的白狗就从斜刺里蹿出来,直往他裤腿上扑,还拿脑袋去蹭他的手。如果说它像白云一样飘忽,那灰狗就跟土地一样内敛,默默待在一旁,也不“争宠”。这一刻,我突然也想在这些微的秋光里干活,仿佛对这个世界犹存的爱便能借此稳固下来,成为严冬里的柴火。

  从林中穿出,两边又见低矮的土坡和灌木丛。阳光再次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涂鸦。比阳光和我更快活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赭色大石头,虽然端坐得像个老夫子,但头上长着一丛变成小伞兵的三脉紫菀,身后刻着一首七言诗《夜登四明山》,实在风雅得很。只是这诗写得平庸,手折松桂在无人境等待何处一声玉箫也是月夜里的事,现在只有被阳光涂得淌血的鸡爪槭。越往高处,鸡爪槭越是鲜嫩,仿佛未经世事灼伤,不似此前那样焦枯。

  最令我动容的时刻终于来到。两排落光叶子近乎苍白的灌木枝子交接成约135度的钝角,中间夹杂着几簇鲜红的鸡爪槭,这就仿佛两道波浪合力托举起一座即将沉沦的孤岛。一道波浪连接着我们脚下的道路,一道波浪涌向一侧的山坡。山坡不高、不长,却凝聚了最深邃的秋色:赭红、苍黄、墨绿,都是大泼墨,明明在烈日之下,却仿佛燃烧在深夜,红烛高照似的夜。而在底下一团赤红的烈焰中,一只橄榄黄的领雀嘴鹎在旁若无人地鸣唱。它小小的身形几乎要淹没于红海,清亮的歌声却直抵苍穹。不,它并不让我想起雾海中孤航的水手,或是旷野上食蝗虫与野蜜的先知,它传达了一种似乎可以经久不息的欢愉,这欢愉是那样嘹亮和明亮,足以穿透日夜与秋冬,却并不尖锐,而是匀细又柔和地倾洒在我心上。是的,它来自上头,诸般的美善都来自上头。“这次,美与天意一同/胜过了时间。”(迪亚娜·贝列西《奇迹的花园》)

  在乌岩头驿站,一群金钱松已脱光叶子,松针与黄土融为一体。我们则在笔直、纤长的树影下吃午饭。我忘记自己上山前就吃了一个饭团,一头扎入一碗热乎乎的米线,大口嚼着豆芽、笋干、香干、肉丝,并时时觊觎一旁同样冒着热气的烤菜年糕、油豆腐串、茶叶蛋、烤红薯……可我的肚子没有天那么大,况且那不在场的许淑芳的眼睛正灼灼地烫过来,让我打消了再吃一碗的念头,也让我打了个哆嗦——此时太阳也已淡去,林间渐至阴冷。“节制,节制,节制是美德。”我喃喃自语。更不节制的是奇子,她看到两个人在煮茶,觉得那漆黑的茶壶很漂亮,先从背后拍,再从侧面拍,最后竟大摇大摆地晃到人家眼前拍!那二人笑问:“要不要给您拖张小板凳?”我问:“要不要干脆喝杯茶再走?”去年在四明山的另一片金钱松林里,有人在溪边露营,折树枝烧火,取溪水煮茶。还有雨水、雪水、露水,都可煮茶,里面再落几根松针,再好不过。无论如何,在金钱松林里饮茶比吃米线更风雅,然而米线更好吃。我大概是那种饿起来就会在松林里焚琴煮鹤的家伙。

  到了唐田村,在幸福水库边的一片草滩上,茅草和芒草站成了密密实实两大排,中间隔出块空地,看谁比谁更黄、谁比谁更秋。最黄的当然是另一面草坡上的银杏,可是寥寥几株也不成器,有点畏畏缩缩。有些人也是这样,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就无所适从地卑微。有一块草坡像舌头一样探入水中,上面白花花地敞开两座阔气的陵墓,有人当即就惊呆了,“你们南方的坟墓都这么大吗?我们那儿就是堆个小土包呀。”我说:“关键不在大小,有些坟墓还做成亭台楼阁的样子呢,大概这样鬼魂就可以风雨无虞地看山看水了。”此时,方圆几千里都没有太阳,满天的阴云笼罩着水库,显露出秋天的森严。

  村子里一座赭红的西祠庙倒显出了几分喜气,虽然紧闭门庭。门口有座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美其名曰“聚宝炉”,身上刻写着“万年香火”。就不知道这道观还能挺立多少年。道已遁,可观为何?这儿的鸡爪槭大都焦成了赭红色,可有些光秃秃的枝子竟也是赭红的,就像庙里的线香,没有火,就尖锐地直指长空。起初我以为是有人故意染红,还特意摸了摸。奇子说:“有些枝子白,有些枝子红,是品种不同吧,就像有些人黑,有些人白,有些人黄。”不只品种不同,生命阶段也不同呀。草坡上有一株高大、圆浑的鸡爪槭,从一堆赭红和苍黄的草木中脱颖而出,简直就是怒放,狮子头的菊花都没有它这么张扬。而且它是火红的,一下子就驱散了阴霾,使蓝天白云和太阳一道复出。这么一看,它就像清晨里一只怒发冲冠的公鸡。

  《古道歇棚记》载:“古道者,古来人世跨空移时、运往行来之途;贯朝穿代、纫忧缀乐之线。”而我们这样偶尔的行走只是盲人摸象、断章取义,无法体会时空交接的忧与乐。壶潭古道走到头,我们又上了栖霞坑古道。领队说,这里多了个“坑”,不是那被誉为“茶马古道”和“唐诗之路”的“栖霞古道”。我顿时有种被坑的感觉。可人不能同时走两条道路;那没有走的路未必更美,却总因着错过而被美化。

  我有点失意地下着坡,下到半岭庵(建于乾隆年间的三间木结构平屋,内供观音菩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便看见了两条岔路:一条直下;一条侧走,路口竖着“栖霞古道”的牌子。我们只能直下。后来才知道,两条古道殊途同归,都终于栖霞坑村。猢狲洞是山崖间一处狭长的洞穴,入口不大,但传说几百年前洞内曾生活过成群结队的猴子,抗战时期也发生过激战(莫非游击队员睡在洞中?)。或许里面幽深、宽敞,可我不能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攀上陡崖探看。下午两点多的阳光匀淡地涂抹在岩壁上,就像昔日的人与兽看见的那样。

  银杏终于与鸡爪槭平分了一点秋色。秋色里最惊心动魄的红与黄此刻并未搅起翻腾的海,而更像宁静、优美的织物。“锦绣河山”,我竟然想起这样遥远的词。在这织锦的下角有一小撮嫩绿,像初春里萌发的绿。“这是萝卜缨子吗?”我问。“雪里蕻吧,”奇子说,“萝卜的话,脑袋会露一点儿在泥土外头。”结果那是芥菜。“呀,二月里芥菜炒糯米饭!”我的肚子霎时成了掉光叶子的树,空落落的。

  穿过歇脚的凤仪亭(抗战时期,游击队员就爱在这儿歇歇脚,顺便在旁边的筠溪里洗把脸,顺便拿走老乡搁在这儿的水和果蔬,并留下一点钱,然后“精神抖擞地踏上新的征程”),走过溪流上的永济桥(建于乾隆年间的石拱桥,在槭红杏黄中仍然不动声色),就是栖霞坑村。据《四明山志》,村子“在二十里云之南。山岩壁立数仞,延袤数百丈,其石红白相间,掩映如桃花初发,”故名“桃花坑”或“云南”。村中大姓王氏据传先出山东瑯玡,与王羲之同宗,明代迁入此地。

  雕栏画柱的王氏宗祠是前后两进、左右设厢房的四合院式建筑。此时朱门紧闭,所以我们就看不见月梁上雕刻的双龙戏珠和双凤朝阳图、牛腿上的人物和花卉纹。显应庙是清代的宗庙,大门上绘有生龙活虎的文臣武将像,使我怀疑这里是否可以唱戏。果然,我从边门钻进去,就看见一座歇山顶、施藻井的戏台,正对着三块匾额:“民之父母”、“恩波千秋”、“赏善罚恶”。都是戏里唱的戏外人生啊。大殿脊檩上挂有雍正年间的匾额“德媲甘棠”,还有一块Min guo时期的“泽被苍生”。就不知这些古老的祈愿与祝福是否如同村子周遭的青山和穿心而过的溪流一般长久。

  长安桥是建于同治年间的单孔石拱桥,又是一座极为独特的廊桥。桥面由鹅卵石与碎石砌成,桥上又建了一座青瓦木屋作为庙堂,火红的神龛里供奉着观音菩萨、土地公婆和韦驮菩萨。村民们遮阳避雨时顺便也烧香拜佛,祈求长安。这样还嫌福气不够,桥北又建了关帝庙,关公的脸在雕龙镂凤、富丽堂皇如花轿般的神龛中红过了人间的新娘;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周仓脸黑得赛过非洲土著,腰带上的虎头也像一个原始图腾;关平背后横剑,脸又红又长,就像一根熟透的腊肠。这更像一座闹闹腾腾的戏台,而非庄严肃穆的庙宇。桥侧两株古樟则看惯了历世历代的悲喜剧,不诉不求,岿然不动。

  背山面水的洽成阊门建于1870年,正门位于前进围墙正中,是砖石结构门楼,额书“润庄”;前进敞堂与后进围墙又设二门,同为砖石结构门楼。里面分前后两进、东西厢房与偏 厢,皆重檐硬山顶。门楼砖雕人物、花篮、倒挂狮子,石框门雀替刻鹿、鹤,后进正屋月梁雕人物、凤凰。木门上还刻有数组雕像,下方是姿态各异的鹿,上方是人们在山水间、乡野间劳作、嬉戏、清谈、赶考等世俗群相。有一扇斑驳的木门上还刷着白漆“毛主席语录”,边上贴一张纸:“正月十四夜 百虫在门外 若要进门来 且过重阳节”。住在祖父建造的这座宅院里的革命党人王恩溥,据说轻功很好,擅长飞檐走壁,不知是否从小在这高大而繁复的廊檐间练就。我站在天井里,望着屋后山坡上的修竹和空中山脊似的云团,好奇于屋内的生生死死。每一块石头和木头都在诉说,只是我们听不见。

  我在这村子里来回地走,看见山崖上凿壁,搁了几只结实的蜂桶;农户门前的台阶上搁着一篮子墩厚的芋艿,主人则倚着墙头悠闲地抽烟;一只鸭子在溪中的岩石上专注地啄食一大摊红薯丝;一只胖成一团阴影的灰猫卧在一堆乌桕叶上,只微微地甩甩尾巴,连头都懒得回;一面面筛子上晾晒着团成菊花状的米线和切成游鱼状的粉条;一瓶瓶腌菜排成一长溜,等待有人买回家去下面、炒年糕……

  要是能把秋天也腌起来,待到其他时节继续一点一点品尝,该有多好。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赶场似的去捉秋。秋天又怎么捉得住、抓得牢?奇子连声说:“来晚了,来晚了,金钱松都掉光了,鸡爪槭都焦枯了……”最深的秋色已然过去。可许淑芳说:“你这奔着目标去的相亲式恋爱,能遇着这样的对象,就可以了!”是的,每次出发前我再不期许什么,这样,任何美好的遇见都是意外的礼物。比如惊鸿一瞥的亭下湖,那抽象画似的彩色滩涂,那蛤蟆状的岬角上红黄绿相间的树林,那微微蒙着点烟气的湖光山色……这仍是从上头来的,又美又善、又真又活的礼物。它不只属于秋天,也无须我们费劲去捕捉。
                                                                   2023.11.28

  摄影:Joey、沈浩、且听风吟、同尘、奇子、匙河、坐看海潮听水、月影荷风、李子翩、八方来财、水木、轩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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