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苏州爬山?那可就难了,那儿不都是假山吗?”董太傅说的,我们只当真的笑话来听。谁想到了苏州,竟然兵分三路:先爬山,再赏枫;先逛木渎古镇,再赏枫;直奔天平山景区赏枫。信奉“不爬山毋宁死”的我们,自然走上了徐山咀森林步道。
  “哎哟,这灵岩山怎么有点像吴山呀?”我说。就是又矮(海拔182米)又矬又穷(风景寡淡),就连竹林也密得不节制、没章法,只有竹身上的叶影鸟爪般细碎、轻捷,算是美的。阳光是神通广大的画家,并且不求流芳百世,多美的图象在它笔下都是转瞬即逝。花岗岩要离永恒近一点,所以万事拍女士许淑芳连“苏州花岗石”的讲解牌都不放过。看见四顶停工已久寒碜至极的竹轿竖着靠在一堵墙上,她又是一通乱拍,还示意:“瞧,这就是九千岁的待遇。”

  话说十天前,我的霞客古道行记写了洋洋洒洒九千字,许淑芳则写了纷纷扬扬八千字,我就自封为九千岁,顺便封她为八千岁,并庆幸自己没上万,否则要成玉皇大帝。我问她:“九千岁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她也不知道,当即上网搜索,一搜就出来一部题为《九千岁》的小说,第一句是:“从此以后,他看月亮,便只看见他。”我疑惑道:“他是吴刚还是蛤蟆?”她说:“这是一部gay小说。”啊,他果真不是嫦娥或玉兔。她又说:“千岁泛指所有皇室成员;九千岁为阿谀权臣之词;八千岁嘛,专指赵匡胤的儿子,就是八贤王,他爸去世前赐给他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如此,她满面霞光,我一头阴云。哼,做个九千岁也没什么不好,整日里在大街上呼风唤雨强抢民女觥筹交错杀人放火……对了,两千多年前,这儿曾矗立着富丽堂皇的吴王离宫馆娃宫(后被勾践付之一炬;东晋时有人在断壁残垣上修建别业;后舍宅为寺,灵岩寺遂成佛教道场),曾七载不舍昼夜歌吹。看来我晚生了两千年。
  一见落红亭上的楹联“观大海者难为水,悟自心时不见山”,我就停止了一切无恶不作的遐想。九千岁就算上了九重天,也难有这等海阔山高的气魄与心性啊。“光寿无量”亭里供奉着西方三圣等几尊历代的摩崖石像,还有一座半浮雕石钟,上刻四行字,我只喜欢“风清月白”和“露地弥天”。佛像底下又摆上了金光闪闪的文财神和红脸蓝袍的武财神像。在这儿,文财神可能是春秋首富范蠡,他不仅锦衣玉带、冠冕朝靴,还一手捧摇钱树,一手执黄金袋,龙首胸牌上又刻有“八方来财”。见过无数佛像之后,我会想起那被钉在Cross上的人子,赤裸、疼痛、孤独。石钟上的刻字里最后一行是“一手常垂,大千遍覆”,只有道成肉身的下垂,才能遍覆人间的疾苦。
  上山古道名为“百步阶”,是乾隆登灵岩寺时所筑御道的一段。道旁有一座宝箧印石塔,据说是南朝梁代开山和尚智积的衣钵塔,或唐代的石头和尚无际大师塔,或宋代的圆照法师塔。斑驳的树影投映在苍老的塔身上,似在窃窃私语:“我知道,我知道这些石头的历史。”大千遍覆的太阳也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塔南有一块球状风化的花岗岩,背上镌刻着“望佛来”三字。许淑芳问:“你看这块石头像什么?”我说:“乌龟吧,只有乌龟才会这么眼巴巴地伸长脖子望佛来,还能望上一千年!”果然,它被称作“灵岩石龟”,背上还有一个脚印,据说西施曾站在这儿眺望故乡。可是乌龟和西施切切望着的太湖,此刻不见一点形迹,只有雾霾中灰暗的城市。远眺了个够,忽听有人惊叫,低头一看,石阶上有一条蜥蜴(被当成了小蛇),把自己盘成钥匙圈的模样,浑身闪耀着赤铜的光泽。它大概在盘腿打坐(无奈竖不起来),静思默想,想自己见了佛祖,是许愿做一条蛇还是一头龙好呢。

  我们瞥见灵岩塔的一端,但已无瑕入寺细看(早已成了落后分子,身边只有尾驴相随),只能看着大片树影间隙中的微光如将熄的火焰,静静地舔舐寺院的黄墙。旁边有银杏树,叶子再金黄,投影也是黑的。万事拍女士这回连一面黄墙上渗出的大片水迹也要兴奋地拍下来,随即才惊觉,这是厕所!我说:“没事,就当是恶梦在尿床吧。”

  很快就下山了。苏州杭州干旱,岩石灰扑扑的,前面的人一走就扬起一阵尘土,好像野马奔腾;草木干巴巴的,只有松树显得青翠、深邃一点。天空倒是蓝的,还皱出了一道道云纹,就像我们的指纹,又细又短。电塔倒是异常茁壮、闪亮。许淑芳说:“这也是个九千岁呀!”我说:“万物皆为九千岁,可是不好供呀。”话音刚落,就见一只大白狗被主人系在胸前,像是一朵圆蓬蓬的白花,眼神还像婴儿一样无邪、无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不在山间奔跑却要主人抱抱的狗。也许是因为在寺院附近,它就入乡随俗地变得佛系?主人说:“它平时也不爱走路,打它都不走!”我说:“怪不得这么胖,再不走就讨不到媳妇了!”主人说:“他倒是不用讨媳妇了。”我顿悟:“啊,已经是太监了?”许淑芳说:“啊,九千岁!”

  过了一座小木桥(底下没有一点流水),就走上了大焦山(海拔200米)柔和的土路,进入一片高大、繁密的树林。这情景似曾相识——数年前我曾独自在神户的山中行走,起初也是这样的树、这样的光,途中没有遇见人,也没有撞上野猪……岩缝中挣出一株不到半米高的树,只有枝干,没有叶子,但根扎得牢牢的,来一点雨水,就会活泛起来。一颗忧伤又刚强的心也是这样。渐渐,密林退去,我们仿佛离水的鱼,被抛到无遮无拦的大块岩壁上,不期然地开始了“野攀”。好在岩面粗糙,只有几处因遍布砂砾而略滑。但人人都以为这是条休闲线,我漫不经心地穿上了自己最不防滑的鞋子,有人还穿了漂亮的裙子(要跟红枫相得益彰),有人气喘吁吁地喊:“这怎么会是一颗星呢?(综合强度和难度来评估,一颗星最容易)”我说:“这怎么不是一颗星呢?”苏州这些土包子山,还能闪烁出两颗星?面对刀削般平整的岩壁,许淑芳忍不住躺了下来,并恰如其分地挨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她身上有红有黑有蓝有绿,像一只美艳的孔雀,一笑一颦,风情万种。

  穿过灌木丛,又爬了一段岩壁,到了豁朗的山头上,有人激动地说:“风来了!”好像现在是夏天。我远眺着,山脚下的房子仍然不美,但被拥在群山的怀抱中,像怎么都不被嫌弃的孩子,平庸而幸福,远远胜过我在灵岩山上望见的那密不透风的城区。附近一座山头上有很多粗细不一的土路,与周遭深绿的草木、灰褐的岩石交织成片。许淑芳说:“就像一张地图。”嗯,地成了图,就是地图。一朵娟秀的白鹃梅在纤细的枝头随风起舞,底下是七颗裂开的褐色蒴果。我惊喜极了,从前多半只在春天里见过它开花呢。走近一看,底下的叶丛中还藏着数朵白花,但哪一朵都没有那高高挺立的一朵美,那是形同初恋的美,有着少女的贞洁与昂扬。

  随后我又吃了个惊——刀削的不是面,是一面苍黄的峭壁,看起来像北方的荒漠。不过,这也是我的刻板印象吧,谁说荒凉和苍黄只属于北方呢?岩缝中蹿出几树火红的冬青——草木才是最敏捷的攀岩者。看到另一丛光秃秃的岩壁,许淑芳喊道:“像在大西北!”就急不可耐地要爬上去拍照。她前面的裙子女生正在攀爬,一不小心滑下来,沙土簌簌响,好像泥石流滑坡,就差风雨大作。许淑芳则身手灵活,爬到一处岩窝里,就像一只刚破茧的蝴蝶,五彩斑斓,迎风招扬。

  路上,奇怪的石头层出不穷。一根根长圆的石头如同如来佛的手指,平摊在我们脚下,托举起我们的形与影,可那手掌随时可以竖起来,把我们翻转到山脚下,重来一趟西游记。那些竖起来的石头呢,犹如八仙过海,而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浪头,轻轻打过。有几块石头天然地拼成一把浑厚、粗犷的太师椅,同时挤上九千岁和八千岁都没问题。另有三块岩石叠成一处三角洞穴,供九千岁在里头面壁思过,而后羽化登仙。有一块石头踞在山头上,顶上长满野草,形似头戴花冠的海豹新娘,对着苍茫大海等待总也不来的新郎。有一块石头窝在土坡上,像一头白胖胖居家养老的猪,懒成那样,背上就长满了青苔。有一块石头实在太圆了,让我不禁简明扼要地点评一句:“天凉好个球!”

 下坡时有不少路段像球一样滑,攀岩者留下的那些绳子不知是猴年马月的,看着都快烂了,随时可能断开,我没法信任它们。许淑芳像蜘蛛一样灵活地攀爬,还拉着我走了几步。我不禁赞美道:“啊,你就是我生命中的蜘蛛侠!”我自己呢,就是长出八只脚来也无济于事,说不定还会往八个方向滑,滑得溃不成军。
  滑出密林,一路滑到山脚下,就开始爬最后一座天平山。这里的岩石更加长阔,视野也就更加宽广。我一眼就瞧见不远处有两座小丘,就那么突兀地站在城区之中,低矮、圆钝、光秃、孤立。我悲悯地说:“这莫不就是你家董太傅说的假山?”许淑芳说:“这是真的假山吗?”我说:“大概是人用废土弃石堆出来的。”假山周边一座座房子的白墙却在阳光中显得十分明亮,就像一页页白帆,在灰蒙蒙的雾海中迷航。
  太阳也更加炽烈地烤着我们。在干旱的砂砾地上,乳浆大戟的两簇松针状叶子腾腾地冒出来,一簇铁绣红,一簇黄褐色,仍伸展成两朵焰火。这个秋天,我时常替草木祈求雨水。那些花朵和枝叶将会多么欢欣地去承接雨水,把自己当成最饱满的容器呀。一株很小的算盘子在阳光中抖颤着蛾翅般的几片黄叶,黄得那样鲜明、透亮,“不是气数已尽的黄,是黄袍加身的黄!”它们快活地喊道,看起来比财迷心窍的果实(算盘珠子状)更加富贵。香薷就没那么体面了,它长长的花穗在风中凌乱、凋敝,竟出落成另一朵花的样子,害得我们猜来猜去这是什么。这是秋天在花儿身上玩的“陌生化”修辞。石竹只有一朵,但是躲在枯叶丛中毫发无损,那紫红的五片花瓣和喉部同样花瓣形的斑纹,给人一种“对影成双”的相契感。

  我抬头一看,先遣队已像扣子似的缀满了山的前襟,而我们呢,还在下摆滚着花边。终于磨蹭到了山顶,就见一株矮小的枯树仍尽力伸展着五六根秃枝,像没有烛火的灯盏,却让人想起暗夜中的呐喊与挣扎。我在它身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内心毫无落后者的挣扎,只安详地吃着午饭,顶着下午一点的大太阳。
  在十字坡,一处洞穴敞开它阴森森的口子,许淑芳说:“好一个通道!”其实一下子就见底了,好像《哈姆雷特》里掘墓人挖的坑。那是叙事上一个暗黑的铺垫,可在这阳光仍能透入点点滴滴的树林中,坑只是坑,我就是我,彼此都卸去修辞的负累,没有象征地各自安好。而后遇见一块巨石,像一匹胖得走不动路的马,身上描着个大写的红字。许淑芳就自我陶醉,“这该不是我的名字吧?”我说:“看清楚了,是草头加个穷,,穷得只能盖着草皮睡觉!”她很委屈,我赶紧花言巧语:“就说不是芳嘛,你一看就是富贵相呀,丰富的富,珍贵的贵!”于是她继续富贵地自我陶醉,那张圆润的脸倾洒出普照人间的无限月光。
  眼前突然出现深绿色的栅栏,长得如同无期徒刑,走得我们如同古时被押解的犯人。许淑芳在后头问:“里面关着啥呀?”我说:“石头呀,一堆大石头和小石头。”还有化香、冬青、金樱子、芒草……十分富贵的牢笼呀,丰富的富,珍贵的贵。其实吧,里头关着的说不定就是天平山景区。
  我们先去了天云寺,看火红的三叶地锦爬满寺院的黄墙,金属色泽的吸盘离了藤,还斑斑点点地贴在墙上,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脸消失了笑容还挂在半空中的柴郡猫。在天王殿中,我一眼就看见那手执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只是他以弦乐表行中道之法,并使众生皈依,我想到的则是大卫为保罗弹琴驱魔的事。音乐可以弹唱,心中的鬼魅却无定相。药师佛殿中有一尊罗汉怒目圆睁,他看见的怕是无法涤荡与净化之心;他身边那位则眉眼弯弯,端方祥和得跟唐僧一样,他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还是眼不见为净?地锦堆砌在粼粼青瓦上,珠帘般垂落在檐下,如同浴血修罗场。看,我的欢愉总是这样地不彻底。

  过了漏雨的不默亭和不知所云的咪弥岭,就到了天平山景区。山高201米,以“红枫、奇石、清泉”三绝著称,古称白云山,是范仲淹先祖归葬之地。我们在三太师祠里见到一个鼓鼓囊囊的端坐的人形,正被麻袋罩得闷声不响,哦,正在修葺屋子呢。祠前落了一堆苍黄的银杏叶,它们在风中缓缓飘落时,是否同渐渐离世的人一样,发出紊乱而轻微的呼吸?尘归尘,土归土,修葺与清理是无穷无尽而无济于事的。
  在范公祠里,我们看了会儿《万笏朝天图》的摹本。这幅金碧山水人物长卷描绘了乾隆南巡至苏州、官员与百姓接驾的情景。天平山笔架峰群石林立,状似群臣朝觐天子时所持的笏板。乾隆六次南巡,四次驾临天平山,游览怀古,题字赐诗,大约是因为这山低矮吧(幸好他不是徐霞客,不常来浙江爬山,谁叫他的诗那么平庸呢),并且他万岁爷一定不会手脚并用地爬,说不定还坐会儿轿子呢。而我这九千岁,雪山冰川陡崖险峰都得亲力亲为。

  范仲淹曾创立义庄资助贫困者,祠中有义庄与他家宅院的微缩模型。这其间景致有疏有密(有开阔的河道,有茂盛的树丛),人物有聚有散(有一人垂钓,有两人倾谈,有众人集会)。我一直喜爱这样的模型,山川湖海、乡野城郭、亭台楼阁……经过浓缩与凝聚,陈列于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纪念馆中,历史就成了象征,甚至玩具。我凝视它们,如同孩子好奇地窥探一个比自己更微渺、更柔弱的小人国。
  范仲淹的石像立于一树血红的鸡爪槭下,背对金黄的银杏与枫香,极尽繁华。先忧后乐坊上也是枫叶如盖——我所见人性之鄙俗与颓败犹如秋天的落叶,数不胜数,古来圣贤便是枝头残留的红叶,使冬日里不至全然枯寒。在乾隆御书的“高义园”背后,淡蓝色的天空正被云絮揉得皱巴巴的,高大的青松与红枫流溢着将近日暮时的幽光,使沉肃的牌坊更显深邃。说不清它们之中谁比谁更历经沧桑,但总归是一同经历了尘世的苍老与斑驳。

  天平山的主题是赏枫。枫香的红虽不及鸡爪槭的透,但树冠丰盈、树干高大,也是极尽堆砌之能事,用火红与金黄将秋天填得不能再满;梢头的叶子犹如无数雀鸟低飞;沉重的枝子下垂,粗的如同冠冕,细的如同天梯,尽诉秋天的荣光。银杏燃烧于枫香的间隙,是一团团温暖、明亮的火;枝子垂向水边,池中落满黄金。日色渐淡,落叶覆盖的池塘犹如一砚冻结的墨,光束如笔,略微蘸点一下,就可以在空中作画,但此刻无论画什么,都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远处的山色也越发阴晦,石碑上题写着“枫染山醉”,但山不是喝醉或美醉的,是被不甚清朗的空气给罩得醉汉似的晕晕糊糊。即便如此,仍有一处景致使我心醉:山和树与自己的倒影接吻,叠合成一只躺卧的花瓶,一切墨绿、苍黄与火红的形色皆为瓶壁上的精心描画,两边的天光与水波则皱起一丝丝涟漪,一同荡漾在瓶之外……

  如此富贵,丰富的富,珍贵的贵!我这个混里混沌的九千岁呀,白日纵情山水,夜晚歌吹不歇(在归途中,一尾小船熨皱一河秋水,两岸是繁华的万家灯火,这一切都映在我瞳仁里)。从此以后,我看秋天,便只看见……
                                                2023.12.3
  摄影:小新、小懒、艳艳、黑鲨、许淑芳、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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