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井水库的大坝底下,一株高大的水杉顶天立地,颇有盘古开辟鸿蒙般的气势——云不过是从它的树冠里孵出来的;地是一头苍黄的巨兽,完全被镇在脚下。然而这雄浑的神话露出了一丝显眼的破绽,树下有座厕所(众人还纷纷嫌弃它肮脏,不像我这历经新疆云南西藏内蒙古旱厕的老江湖那般淡定),这当即使我笑了场。对岸低矮的山林与自己的倒影连成两瓣灰暗的唇,仿佛属于一个疲惫、苦涩的中年人。雾霾笼罩着整片水域,太阳都昏昏沉沉的,只漏下一束柔细、灰白的光,似要掀开那不苟言笑的唇,却又被水吞没。此刻最鲜明的反而是岸上的山坡挡土墙,墙面如鱼鳞般闪闪发亮;墙下有几株铁锈红的落羽杉,则如喉中艳丽的鲠。一只深蓝色的小船也不甚明亮,但鲜活地搅起一圈圈涟漪,渔人撒下一个篓子。小菊说:“这是用来捕虾的,鱼进去了也不介意,反正都是死阵,破不了。”看来鱼虾们都没能修炼成江湖高手,虽然从小就混迹于江湖。我问:“那它叫什么?”小菊说:“我们那儿叫‘地笼’。”我说:“啊?明明在水里嘛!干吗不就叫捕虾笼?”

  我们绕行水库一会儿,今日的主题便图穷匕见——铁锈红的池杉挤得密不透风,背后那低矮的山丘略微起伏,就像一头迟钝的老兽在吃力地呼吸。我都懒得失望,多年前就有人安慰我:“生活就是平淡百天惊喜一日”;几天前许淑芳就告诫我:“为秋色而去往往败兴而归,偶遇的秋色才惊心动魄,正如爱情。”然而,慢慢靠近并穿过池杉(其间夹杂着落羽杉)林,却是渐入佳境,也算是秋日里的一段艳遇吧。

池杉

  落羽杉

  池杉与落羽杉一样,树干挺直,基部膨大(在幽暗处,我仿佛身处巨人的午夜酒吧,边上是密密麻麻的特大号“酒瓶”);屈膝状呼吸根从淤泥中拱出,如同一个个小沙弥。与落羽杉不同的是,池杉树冠狭窄,树尖呈塔状,钻形叶贴着枝条,懒得伸展。它们热爱太阳,都嗖嗖嗖地往上长,可总有些枝干不争气,不是弯成一张躺倒的弓,或近乎一个铁环,就是干脆躺平,往水里扎。这没什么,阳光依然奋力透过红、黄、绿的杉叶,使它们如同燃烧的火焰或将熄的灰烬;落在青苔累累的树干上,则泛出一层润泽又冷冽的绿——似能萌发万物,又收敛一切生机。这才是图穷匕见的光吧。池杉的倒影美艳绝伦,树干扭曲如群蛇,树叶则是冻结的火,总之都似在水中泛开的油彩,混沌而幽玄。每每此时,我便理屈词穷,词穷便二话不说,走人!

  我们兵分两路:跟着老李走环线,绕水库一圈;跟着艳艳半路折回。从来不爱走回头路的我,起初跟着艳艳东摇西晃、浮光掠影;而后如梦初醒,风一样扫过那些缠缠绵绵的树,追上老李,跟着去找什么歪脖子树。我们在滩涂上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一头扎入水中、屈身成桥的一株树干。去年有人躺在上面装死,双臂还无力地垂落,好似情殇,胜过抱柱的尾生。今年大家欲纷纷效仿,无奈水位上涨,道路被淹没,只能望树兴叹,除非冒着落水的危险爬过去。“奇怪,今年大旱,水位还莫名其妙地上涨?”我说。“昨天不是下过雨吗?”有人说。就那么点雨,怎么可能升华成这样?难道龙王爷心血来潮,不下雨,直接从地底冒水?

  我们并未沿着堤岸行走,而是爬上了一旁泥泞、湿滑的山坡,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就像小学生写作文跑题,跑出了南辕北辙的境界。有人问:“前面还有路吗?”我说:“路当然有啦,就是不知通往何处。”有人问:“什么时候能回到大坝上?”我说:“猴年马月吧,如果走得这样无边无际。不过怎么都能回去,因为地球是圆的,水库嘛,好像也是圆的。”我一点都不忧心,因为背足了饭团和热水。他们呢,都要跟着腐败大师老李于11:30回到大坝上去烧烧煮煮,吃的全都搁那儿了。有人说:“老李带错路,要揍他一顿!”我说:“费那个劲干吗,不给他吃饭得了!”

  都是因为水位上涨,淹没了部分堤岸,我们才被逼上梁山。我却很高兴,可以享受这种旁逸斜出的乐趣。我津津有味地看几只瘦削的母鸡在岸边茫然地踱步,仿佛自由多得无所适从;看几只茁壮的母鸡在山林里精神抖擞地溜达,阳光照在鸡窝顶的白布和竹席上,投下鸡爪子闲庭信步般的影子。我兴致勃勃地看几人跳上一只宽阔的竹筏,假装泛舟,却不敢解开锚绳顺水漂流,而另一只狭窄的竹筏上,用竹竿搭起一座小小的空棚,屋顶密实,却没有墙,只有一顶随风飘扬的灰纱帐,犹如美艳的女鬼脸上被风掀起一角的帷帽,因而无人问津;看阳光筛糠似的在竹叶间淅淅沥沥地漏下,或从竹子交接而成的拱顶中如瀑倾泄而下,我们迎面而上,不修仙即飞升。当然,我一如既往目光灼灼地看从一地衰草中挣出来碎钻般细小又明亮的钻叶紫菀;看白里透红的蓼花散散淡淡开了寥寥几朵,听一人说:“这可以用来驱蚊!”另一人说:“泡酒!”看一丛金樱子纷纷垂头看粼粼波光,像骑在树上看戏的小孩,虽然浑身长刺,也被人采去了几颗,吃掉或者泡酒;看一树枸骨长得更高,看得更远,无人打扰,只蒙上了几张蛛网,因为果实红得黯淡,如同陈年的血迹,叶子又像虎掌,尖利得很……

  我们两次回头,折返原路,有人激动地说:“真像在探险呀!”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鸡鸣。“叫得那样凄厉,”我说。“终于听到了人间烟火!”有人说。我们就像迷途不知返的浪子,而那嘹亮的鸡鸣声如同圣灵,为人驱魔。12:15,临近大坝时,我发现一处草地上的窝棚旁窝着十几只鸡和鸭,就不知是哪一位拼了命把我们叫回到光明敞亮的水库旁。此刻它们都谦恭地团着身子,像一朵朵圆满的菊花。小菊却欢快地叫道:“鸡鸭很好吃哎!”真是卸磨杀驴,天亮杀鸡!
  大伙儿在大坝上热火朝天地搞腐败(肉和菜都多得吃不了),我坐在草坡上热血沸腾地晒太阳(阳光早已变得又阔又肥),两个人在坝下热情洋溢地挖地衣(地衣被晒得蝉蜕一样干燥)。水杉、落羽杉和池杉也都踞守着各自的地盘。这个温暖又漫长的秋天却迟迟不肯谢幕。我们的行程则将草草落幕,接下来要走的陶宴岭古道全长4公里,爬升不到200米!古道位于柯桥区王坛镇新联村庙岩头与平水镇金渔岙之间,建于明清时期,路面由毛块石和条石铺就,较为平缓。据说南朝的陶弘景、东汉的葛玄与葛洪、宋代的陆游祖父陆佃、元代的林景熙都曾隐居于此,林还赋诗一首:“右笑拂青问隐君,千岩秋色此平分。当时宴坐无人识,唯有松风共白云。”(《陶山十咏和邓牧心·陶宴岭》)事实上,人们来去与否,于这山间秋色,不增不减,只有松风白云最识此间滋味,因为它们始终身在其中。

  我们无瑕去寻找新联古村中埋有宝藏的尖囱洞、唐代囚禁军犯的军山底、明代的罗汉庙遗址,只囫囵吞枣地走了一遭。起点在新联溪上的太平桥——一块长石即成桥,真是太平了!桥头的农家门前晾晒着鲜艳的红枫被套,墙角趴着昏昏欲睡的黄狗,它们都极其宁静地抓住了寸寸流走的秋光。而后是平淡的“柯一庙”,我只瞄了一眼,无心去分辨供的是何方神圣,就走过了。大概是要前后呼应,半山腰又有一座“泉水灵庙”。传说从前有人在此用泉水洗脸,眼疾不治而愈,便在水旁建庙报恩。又传此泉连通东海,1967年连旱半年,周围水库全部干涸,唯此泉水不减毫分。至于泉水的由来呢,传说是干渴的仙人作法,使水从岩缝中汩汩流出;陶渊明即有诗云:“仙人游圣地,凿壁找水饮。乘鹤南飞去,留下泉一泓。”传说无稽,诗歌平庸,然而无稽与平庸的鸡零狗碎填充了无数人空虚或虚空的罅隙,并予人以生活在人间的平实感。庙中有花鸟刺绣的金色帷幔,有两排塔状的玻璃灯盏,有披着描龙红袍与绣凤金袍、绿袍的地方神像(看胸前的鱼鳞纹,可能是鱼神),不知在福佑着什么。红木门上的“安全第一”则如同开篇的场景一样,又使我当即笑了场。还是那无名的路廊自在,心房洞开,无所期待,青瓦上却覆满层层落叶,枯而不焦。

  归途中所见的天光云影也成了美好的宴飨。日头两边的五彩祥云如同天使的翅膀降临人间;金红的晚霞与灰黑的云层相交,在高楼大厦之上堆叠出起伏的沙丘;沙丘上又有一片淡蓝的海。我们倒仿佛生活在天上。都说“在地如同在天”,我却总在想,天上也会有地上这样的光景吗?这些山水、草木,也能进入永恒吗?恐怕只此一瞬,都是一期一会、世当珍惜的宴飨吧。
                                                                                                          2023.12.7

  摄影:王胖子、散步、黑鲨、chef.宋、匙河、艳艳、老李、杰哥、Jenny、叶徐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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