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只云,撑开两支翅膀,一支肥厚,一支瘦削。我说:“营养不均啊,一边吃荤,一边吃素。”云翼荫庇着一座明晃晃的寺庙,许淑芳问:“这该不会就是平阳寺吧?”我说:“不会,还有三刻钟车程呢,况且这在山顶,那个在山脚下。”此寺非彼寺,可山间有“多少楼台烟雨中”,又有多少亭阁依旧晒着照好人也照歹人的日头?
  平阳禅寺位于若耶溪源头化鹿山下,原为道观,明初被焚;清顺治年间,高僧道忞(弘觉禅师)奉帝命来建寺。“铃风拂晓”最先夺去我的眼目:石莲座上架着一只香炉;炉上连着一座瘦骨嶙峋的九层铁塔,每层塔身上都镌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佛日增辉”、“法轮常转”等祈愿,塔檐上悬挂着数只铁马,似要借着风声与铃声福泽四野。这半炉半塔的东西也吸引了漫游的云,它们惊讶得心神涣散,一会儿像下界的飞天,一会儿像拍岸的惊涛,一会儿像迁徙的鸟群,一会儿像四散的飞絮……

  大雄宝殿的重檐歇山顶上热闹非凡。正脊上的双龙戏珠和两端的螭吻都是金灿灿的,仿佛是由最浓稠的阳光(今天25℃)浇铸的。这还不够,两边的戗脊上又侍立着形似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檐角上才是骑凤仙人领着一列蹲兽。我像寂寞的人数点雨滴一样,数起了脊兽,1、2、3……7!底下两层正脊上也端放着两个略为素朴的螭吻,可都被我看成了身着和服跪坐案几旁的青蛙,近看才知仍是张嘴吞脊的龙首形瓦件。这是我第二次将寺庙中的龙看成了蛙(第一次是在霞幕山上的云林禅寺里看一只香炉),或许古时候人们就照着熟悉的蛙来雕画不曾见过的龙。

  红彤彤的财神殿长得像天坛,心宽体胖,喜气洋洋。正门匾额上的“善因福果”与《The Book of Matthew》中的“好树结好果子”全然不同——我所遵从的是“因信称义”,没有行为的信心是死的,没有信心的行为是虚的。许淑芳问:“为什么有四个财神?”我说:“四方来财吧。”其实有五个,顶上是骑虎持鞭奉元宝的赵公明,底下即为麾下四神: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手中净是如意、元宝、招财旗……周边还有大大小小各路财神,包括一个白白胖胖眉眼弯弯福娃似的神仙。奇怪的是,兴越灭吴的范蠡居然不被供奉在绍兴的财神庙里;更奇怪的是,这里供奉的不是伽蓝菩萨、善财童子、多闻天王这些佛教的财神爷,而拉了一伙道教和民俗财神。为了祈求财运,举头三尺皆为神明。而在我看来,财神殿顶上那丰厚的云朵,周遭那连绵的群山,背后那肥沃的菜地,才是真正的富丽堂皇,且唾手可得。

  文殊殿是从安徽搬迁过来的砖木结构建筑,雀替上木雕的和合二仙执莲捧盒,都是脸盘圆满笑眼成线,应当属于世俗化的明清时期,而全无唐代“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的狂放和“寒山展卷,拾得持帚”的清简。门前已奠定了如此喜庆吉祥的基调,殿内呢?供奉的是一尊藏传佛教的文殊菩萨坐像,左手高举智慧剑。因而那些准备中考、高考、考公务员的人源源不断地涌来,在小小的殿中放满了许愿条(月供300元)。后来,十年前在拉萨卖手串的领队多多说,他应众多顾客的要求频频入寺请僧人念经为手串加持,有一次僧人问:“你知道我加持的是什么吗?”多多答:“手串。”僧人则微笑着指指他的胸口,意为向内求、观自在。“而现在发达的科技,”多多说,“都主张延伸我们的感官,向外看。”我向来不拘于内外,因内外皆由神创造,且皆可由神寓居。只是内里空空或自以为空时,人们便求乞于木石雕刻和铜铁浇铸的偶像,在受造者与创造者之间平白地竖起一道道阻隔,譬如殿中那些艳丽的佛帐与彩幡。
  国师殿是为了纪念弘觉禅师,他曾为顺治说法。他的塑像底下有今人捐赠的一只仿青铜器的银灰色香炉,顶上站着麒麟,边上是两只凤凰,眼睛是两颗红珠子(在无尘殿的角落里也搁着同样的一只香炉,但凤凰的眼睛是蓝珠子),乍一看像个机器人。殿内有顺治的画像,两边还写着“有了千钱想万千 做了皇帝想成仙”。无论器物还是文字,这样的仿古就如财神殿内释道与民间的融合,一挥手就是酣畅淋漓的大泼墨,泼成一团的是俗世里各样的渴念与祈求。当人们纷纷在大雄宝殿里跪拜时,周遭是神情各异的五百罗汉,我想起小说里的一句话:“没有人为你长久的悲伤,为你祈祷,想念你,你的位置空空如也,你已不在。”(爱丽丝·门罗《幸福过了头》)此刻空空如也的是一口大缸,弘觉禅师就坐在里头圆寂。阳光透进来,照得壁上的松鹤与仙人犹如火燎。仙人的面孔乃至身躯被抠去,是为了保护此缸不在Cultural Revolution中被毁。而今,这口缸已是寺中最珍贵的古董了。寺中原有“平阳三宝”:弘觉禅师血(眉间血)书而成的《法华经》、康熙赐予禅师的田黄钵和千佛袈裟;抗战其间为免毁于战火而被移至国清寺(日军再疯狂,也不敢动天台宗的祖庭),后来却久寻不见。大炼钢时,寺内的千人锅和铸有经文重达3吨的大钟也遭毁。如今的寺宇与佛器大都是新的(由众多香客募款修建、购置),便新成了大杂烩。

  藏经楼及侧厢经受住了300年的风风雨雨。自建成以来,主殿从未经掸帚洗擦,梁柱却始终无尘(因而被称作无尘殿),顶椽和屋梁也不见虫蛀,无蜘蛛结网;用了同样的木料建造,侧厢的窗台和地板上却照常积灰。至今无人得窥其中堂奥,民间便传说顺治隐居此寺为僧时,曾置一颗吸尘珠以吸尘纳垢。智识惘然亦枉然时,传说便会兴盛。我透过细密的窗格子看外边青翠的群山和田野,心想,我连一草一木都说不清楚呢。无知却不叫人无尘。
  我们在五观堂里吃饭。墙上的字“正事良药 为疗形枯”使我想起《箴言》里的“喜乐的心,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僧人们在饭前感念食物来之不易,我也要谢饭,向着那创造天地万物的主,也向着那耕耘不辍的人。在斋堂里进食要止语,我们从小被训诫吃饭时禁言,长大后却只在餐桌上有空与人交谈。最为静默的是外边绿池中一只乌龟,心跳慢,吃得少,活得久,千言万语都在龟壳上。它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座不唱小夜曲的孤岛。
  国师殿前有两株高大的百年香樟,枝枝杈杈上挂满了红色的许愿条。在2008年的大雪中,它们被冻至枯干,后来却又长出众多细枝,如今又是枝繁叶茂,盛时两树枝叶相缠,共剪天空这一匹无边的蓝布。“树比人顽强,”有人说。或许因为树受到的搅扰较少,内无七情六欲,外无尔虞我诈,只执着于一个目标——生存,便能细水长流。无尘殿前的两株金桂据说曾在每年九月连续盛开三次,为九月出生的弘觉贺寿;后于战火中被毁,新生的幼苗又在原地长出,以“轮回重生”的方式继续祭奠国师。草木的重生不是人们期盼的重生,草木的情也不是人们所谓的情。我们只是共处一世,各自发旺或枯干。墙内高耸的一丛芒草和墙外矗立的一排柏树也是这样,同沐天光,各自生长。
  而后我们分化为两派:一半留在寺中手抄心经;一半去爬结结实实的山。神的话语是臂上的戳记和心上的印记,所以不必誊抄,只需携带着,去走“点将台—大牛角—仙人洞—大小尖山”环线。在日铸茶园中穿行时,面对茶田中央一座绘着几片茶叶的观景台,许淑芳说:“这就是点将台吧?”我说:“不会吧,没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呀,吃饭喝茶还差不多。”此时,天空澄明、辽远,阳光倾尽全力,云则变幻无形,如道似法——既一目了然,又秘不可测。我们在这样的天地里,或是纵情宴乐,或是苦思冥想,皆可。从一堵白墙上垂落下野蔷薇深红和乌黑(“生锈了一样,”许淑芳说)的果实,尽显秋冬的颓败之相,远看却也如一幅温文、雅致的刺绣。路过一处坟包似的梯田时,云已变幻到近乎涅槃的境界:日头被丝丝缕缕的云遮得昏暗,云则凝聚成时而戏珠时而吞珠的龙,又涣散成长着七彩尾羽的凤。除了欢呼“七彩祥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起的是“诸天述说你的荣耀,穹苍传扬你的手段……”,这样地浓墨重彩,这样地富丽堂皇。

  而后我们走上陡峭的石板路,不停地遇见看起来都一样的路牌,总是指向大尖山、仙人洞、大牛角半岗、长岗……好像怕人丧失信心,就每隔数十米竖一块牌子,激励你:近了,近了!陡坡暂缓,转成柔软的土路时,眼前是我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光景:道路被树影条分缕析着。天蓝,树青,地黄,影黑,一切从容、有序,叫我这向来张皇的人也暂得安宁。偶尔响起鸟鸣,并不那么蓬勃,但有点不成曲调的快活。整座山有点无精打采,红的黄的落叶也都枯瘦,不像我昨日在青山湖所见的乌桕叶,是一颗颗肥厚、火红的心。鸡眼藤的果实红得黯淡,还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但尽管瞪着,也是一只只厌世的眼睛。栀子则略为景气, 有一颗像金红的瓢虫,背后一枚在阳光中透亮的黄叶则是它的降落伞,或一叶孤舟,天上海上任它遨游。一见这些小东西,我就想起《不射之射》,什么时候我也能如纪昌一样,看虱如马,看马如山、猪壮如丘、鸡雄伟如城楼……山间或整个世间又将是怎样地夸张却真实呀!而我自己就变成了最小的尘埃,我该欢欣还是沉郁?

  仙人洞是第一个将路牌上的文字落到实处的地方。“这么小,”我惊呼,“只能养出只蜘蛛精!”洞壁上有两只大脚印,一竖一横,是多年前的仙人练飞檐走壁时踩出来的吧?他还一屁股坐出了厚厚几层青苔和灰藓。有人坐上石头做修仙状,长发都修成了深绿色;许淑芳也蠢蠢欲动,半躺在石头上,手执一根打狗棒,撑着岩壁,生怕它在瞬间坍塌下来,自己则笑成了个弥勒佛;她脚边有一簇紫麻叶,扎根在岩间,领受的阳光和雨水都不尽丰沛,却仍伸展开去,它们才是真正的修炼者,洞中一日就是我们的世上千年。从洞中出去,还真碰上一只大展手脚的绿蜘蛛,霸气十足地要拦我的道,可我一把甩开它,从树丛中眺望躺卧在诸山之间的平水江水库,它就如一匹长长的蓝布,明净、宁和。“竟然不是绿色的,”我嘀咕道,想起一个小孩子说的,“你穿蓝色衣服,你躺下当湖;我穿绿色的,我就当草地……呀,你坐起来就是瀑布!”要是这匹蓝布突然起身……登顶后一看,群山如齐头并进的群马,马背上的曲线“真是性感,真想摸一摸呀”,我说。“你看那座山坡上,有一撮树的那个,毛茸茸的,才性感呢!”许淑芳说。此时的云也是千丝万缕牵扯不清,却没有一条触摸到山头;另一边有一朵落单的云,背对着群山孤独地漫游,像一匹初生的飞马。只有阳光威力无穷,触手可及万物。

  下山时途经一座废弃的庙(或许叫小尖山庙),我们沿着石墙转了一圈,既没找到门,也没找到名字,只有一角的残香断烛提示着人类供奉与敬拜神明的本能。只有蓝天白云下的黄墙依旧鲜明如昨(我所不知晓的昨日),但愿今是而昨非。回到山脚下,途经一座奉茶亭,我就想当个落第的蒲松龄,给过往的行人奉点茶水,换取一大把狐鬼仙妖的故事。路上不见蛇虫,更不见虎狐,最后倒见寺院里有一只狗和两只猫。狗庞大而驯良;烟灰色的美短猫如玉雕的佛像般沉静、肃穆,不可亵玩;加菲串则胖过了弥勒佛,让人几乎找不着眼睛。“这些家伙都吃素了,怎么还都这么胖?”我狐疑道。可惜它们都不开口,即便有满脑子的乡野轶闻、山中奇事,也都默默消化,既不告诉人,也不告诉神,因而肚子才都书袋一样大吧。

  我们这大半日的漫游始于且终于平阳禅寺。多多热忱地讲述,释迦牟尼正是为了应对死亡才创立了佛教。人类惧死,我总说人生理想是游山玩水混吃等死,事实上却忙着活,活不过来。虽说时常如所罗门王感叹“虚空的虚空”(这不同于《心经》上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没有活过又怎知空。多多还说弘一法师尤为惜福,每每回信给丰子恺,都在纸页空白处再写、再写,以至于丰子恺读得头皮发麻,分辨不出哪些字写在先,哪些在后,诸事便都揉成一团。这大概是我跟弘一法师唯一的共同处。自小悲观又节俭的我,也总这样在纸上填得不能再满——是的,我年轻得只知避开空与虚,但避不开的终是生与死。有人说:“可得解脱处,唯山水间,与神佛前。”(雪满梁园《鹤唳华亭》)于我,却只是一朵云聚散之间的漫游。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我看见,于永恒无分却仍旧美丽的活物。
                                                                   2023.12.16
  摄影:大米粥、黑鲨、多多、爱笑的陶子、打烊、梵心、无心、兰迪斯随风、神仙猫、叶徐徐、windy、LY3、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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