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大家站着去站着回!横着的,我也背不动,因为我全身都是锅!”去海拔1558米的太子尖,我们首先要担心的不是冰雪够不够厚,而是自己能否平安归来,这就是领队烟波的意思。而后,骑马岭从窗外一掠而过,那是一组长剑、刀片般的岩石,人只能骑着过去。我希望太子尖没有这么尖,我不想被挑在上头继而扎穿。
  在海拔800米处的浪广村,树木都被冬天深沉又严酷的爱冻住了,枝枝丫丫如金属丝银白、锃亮。换乘小车时,我却被抛入昏天暗地的货厢——车子后部又黑又空,只临时搁了两把小椅子。女孩说:“我们好像货物呀。”我说:“更像是被送去屠宰场呀。”两人就像仓鼠和硕鼠,在十八弯的山路上被抛来掷去,偶尔只看见前面车窗外白茫茫一片。“早点去到那光明堂皇的世界吧,”晕头眩目的我喃喃自语道。
  下车后一看,背后的群山并不似白象,而更像褴褛的野狗,身体灰黑,脑袋苍白。眼前却是雪白的路和树:路上冰雪交融,得用上冰雪加霜的聪明才能只行不滑;树们个个顶着还未老去就已花白且沉重的头颅,不仅没有下垂,反而站得更直。远处和近旁如此黑白分明,好像黑白两道隔着我们准备火拼一样。我正看得惊心动魄,便听人问:“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我大手一挥,“全是圣诞树!”

  离平安夜还有三天,可我冻得颇不平安(平时耐寒的我过于轻敌,穿着稀薄),一下子就想起《格林童话》里描绘主人公见到妖怪时的话:“我给吓得血都冻成冰啦!”我是被北风吓得鼻涕都冻成了冰,吸溜时只听到“嘎啦嘎啦”的声响。风张开它千万只犀利又凄厉的爪子,把阳光都拍扁了、扯碎了、抛光了,还嘻嘻哈哈地挠着我的脸颊、鼻子和耳朵。“别闹了,想想我从前迎着你们唱歌的时刻!”
  渐渐的我就感觉不到风了,因为全身都绷紧了,风挤不进来。因为上坡又陡又滑,悬崖上覆盖的不是柔软的雪,而掺着硬邦邦的冰。我这个天下第一号恐滑分子呀,每走一步就会想起当年环勃朗峰时调羹对我的总结:“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严重违反了物理学的原则,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把自己推向死路!”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什么物理学原则,至今还活着走来走去。实在不敢攀爬时,一位大哥拉我上去,顺便指导:你的冰爪穿错了,这样就派不上用场了;你的登山杖(上一次用杖子是七年前)扎错地方了,这样就使不上力了;你的步子迈错了,得先踩右脚……结论:错上加错,就是登山没错!
  每逢在山顶远眺四方时,除了赞美、赞美,我还能做什么?人们把瑰丽、神奇的造物叫做“鬼斧神工”,但是鬼拆毁,神建造,无论看似平淡还是奇崛之物。此刻,天空成了一张宁静的纸,自上而下是深蓝、湖蓝、浅紫,仿佛有人用尺子划出来,色彩之间界限分明,但色块本身并不清晰,而柔和地晕糊开去,倒叫人安心——过于鲜明的事物有时会带来尖锐的疼痛。天底下的山峦由远及近是青黛、苍黑、灰白,由混沌到清晰,仿佛从不同的世代渐次醒来。一条条山脊线总是那么连绵、柔美,仿佛是由风梳理出来的(请别来梳理我!),即便狂风也只是让那些绒毛(草木)微微摇颤。苍黑的群山之间散落着盐块似闪闪发光的房子和黑白相间的梯田。“斑马线!”我欢呼道。上下梯田之间那些曲折、细密的界线层次分明,不正像斑马的条纹?灰白的群山环抱着一颗狭长的心——一口小小的山塘,没有结冰,池水深蓝,不是苦大仇深的深,而是情深似海的深。深水旁边有赭黄与青灰相间的道路,远远近近地蜿蜒着,那样细切而绵长,似能轻轻切割去这些沉重的山峦,但它们只缠绕,只拥抱。这看似无限绵延的路,使我想起自己有限的人生——世上的路总比我的时日多,我的心总是贪不过来。

  有人嚷嚷:“没有云海!”要云海干吗?天清气朗时,才能看见斑马线和猫耳朵(一大块雪坡后探出两座尖尖的山峰),一个驯良得任人踩踏,一个机警地竖起来,不知在聆听怎样的风声;才能看见两瓣大屁股,那么宽广、肥厚,只能是神仙坐出来的山峰……总之,我说,“上了太子尖,咱就是太子爷,万里江山看得明明白白!”大鱼说:“对,这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我说:“打什么?太子就是坐享其成呀!”我乐呵呵地望向满坡的雪——天向地抒情,雨和雪是最优美的言辞,雨即刻入土,雪则更加直白、持久。也更猛烈,两架电塔就一头栽在雪地上,还没恋爱过就闹了情殇,天可怜见的。柔软的事物反倒不容易被压伤,比如草木。

  太子尖的主题是云海和雾凇,我们赶上了后者。我知道雾凇不是冰不是雪不是霜,可就是不太能分辨。或许有人就把冰凌、积雪和凝霜当成了雾凇,就像把落羽杉和池杉当水杉,把芒草当芦苇。不过,“玫瑰不叫玫瑰,芬芳依然如故。”(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人类赋予的名字,于万物的美不会加添一分,不会减损一毫。被冰封住的叶子,如同在琥珀中沉睡,这永恒如一日的寒冰不会逊色于那冻结了几百万年的树脂。就连雪地上探出来的枯枝与残叶,都被冰冻成了晶莹剔透的花簪,等着去装饰那永不化解冰雪的容颜。从树枝上垂下的冰凌,都是上好的刀子和锥子,让人想起电影里凭空消失的杀人凶器。杉木上结满了冰,每一根枝子都成了一排鱼刺,咄咄逼人。我对着它们做了一个“嗷呜”的动作,就得意洋洋地飘过。不透明的那些家伙大概是雾凇吧,有的停栖在纤细的树枝上,远看如发丝,似焰火;凑近一看,外层粘着些盐粒和绒毛似的雪屑,那么细碎,怎能经得住那么大的风?这八风不动的境界,实在让我心向往之。脱光光的芒草身上长了雾凇,简直胖了好几圈,又乱七八糟地倒成一片,人走在其中像被绕入一团乱麻,心里在纠结:要不要咬一口?更肥硕的雾凇拉着树木变成了菊花、珊瑚、毛线帽、恐龙、唱戏的花旦……冻住花朵和果实的反而最朴素,因为三脉紫菀的残萼呀,冬青和杜梨的红果果呀,本身就很好看,尤其后者,让我看到冰糖葫芦原来就是要在冰天雪地里吃!

  在山顶上吃午饭原本是最惬意的时刻,这次例外。起先我把藏青色的背包挂在松枝上(背后是深蓝的天空),把登山杖扎在雪地里,像一个宣告独占山头的武林高人,惬意得都懒得独孤求败。时值零下15℃(上周四爬山时是26℃,我在神造万物并休息的日子里经历了三个季节!),贪恋阳光的我没有躲进树林,而站在风口上,掏出几乎冻成冰棍的鸡丝脆笋饭团和鲜蔬火腿鸡蛋三明治,还有结了碎冰、一咬就“嘎吱嘎吱”响的豆腐干,一吞下去,肚子就成了冰箱!饭前想起嚷着要去故宫看雪结果却在25℃的三亚看海、吃海鲜的调羹时,充满了高海拔的优越感;饭后则浑身悲愤。更悲愤的是,我早就吃完了,还得打着哆嗦等那帮腐败分子热火朝天地煮火锅——可是半天不熟,因为热火多半焖在心里,一散发出去就被冻去了大半。所以最终很多人没吃饱,最终烟波还得背很多菜下山,最终我经历了一生中最为严寒的时刻。饭后我们合影时,我捡起雪地上一把还捆着细绳的大蒜叶,高高举在手中,心中欲哭无泪——瞧,前人也是这样,背一堆锅和菜上山,结果连大蒜叶都没用上!

  大鱼是非常敬业的领队,带九个吃饱饭的人先行一步,只要有人稍一落后,她就要等,总是强调要把队伍压紧一点,就像用脚把雪踩实一点。于是我等了又等,冻了又冻,一个男生说:“你躲到草丛里去,那儿不冷。”我又不是母鸡,而且草这么矮,怎么挡得住风?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过去。风却真的小了,兴许是怜惜浅草,路过时就温柔地放慢了脚步。穿行小树林时,雪屑时不时地溜下我的脖子,鱼儿一样湿滑。都说北方的雪是干的,南方的雪是湿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偶尔有块阳光像圆圆的镜子,投映在地上,我一走过去,骤然觉得自己仿佛正偎在炉火旁。或许是因为之前冻僵了,现在突然给点温暖,就受宠若惊,就如一个长期缺爱的人,来一点拥抱就感激涕零。一大片阳光平铺直叙在雪坡上,而山风暂歇时,我简直感受到初恋般的美好。

  山脊上的雪混着草木和泥土,远看似乎堆着砂、滚着浪,有一种汹涌澎湃的气概,但又活生生地给人踩出一条白线来,还好没被踩秃了脑袋。在冰雕玉砌的树丛中穿行时,领头的人大喊:“长白山冷不冷?长白山美不美?长白山好不好?”我们大喊:“冷!美!好!”突然想到,长白山上是高大繁密的森林吧,这儿不是灌木就是矮树,瞒不了天过不了海呀。但我们这样卖力地假装,是想让人看到,所谓温婉的江南,也有这样毫不含糊的冰天雪地。正诗情画意并意气昂扬时,大鱼问:“要唱山歌吗?”我倒抽一口冷气,抖抖索索地低哼:“唱支山歌给党听,歌声全都冻成冰!”为了不在大风中唱山歌,我都忍了一路,不敢喝一口热水!

  下山时有一系列的台阶,阶上的积雪被登山杖扎出很多细小的孔(看来已有过许多先行者),像是雪在轻快地呼吸。台阶转成土坡时,积雪也变得更柔软。“别人打铁,我们打雪!”有人欢快地喊。哦,这一路上竟无人堆雪人,没空打雪仗。我们忙着走路、吃饭、拍照……更忙的是太阳,不知不觉就跑出老远。我头顶着成片的阴云,眼睁睁地看对面的山坡被阳光温和地顺着毛。丈量不出这之间的距离,我和那座山、那阳光,只知道这就叫“望阳兴叹”。我想起那群煮了半天火锅的后进分子,不寒而栗,赶紧问大鱼我们跟他们之间的距离。大鱼淡然道:“差20分钟吧。”我又是庆幸又是遗憾,“还不到一碗面的距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比最后一个人早半小时以上下山,应该可以在村子里吃一碗热乎乎的面。最终的距离是一小时,而村子里没有面馆。隔着不知多少碗面的距离,一团乌云从山头上猛虎一般扑将出来,背上还镶了一道银白的光边,它要吞吃的必定不是面!

  我打了个喷嚏,天被震得打了个哆嗦,就开始下雪了。难怪刚才堆了那么多铅灰色的云。我拈了几粒雪霰子,就像从前那样——那是属于少妇的细雪,少女在雪中的欢喜也是细切的。我脚下的冰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淘气的小男孩,挤眉弄眼,咧嘴欢笑。越临近山脚,冰和雪越轻薄,有时只在树的细枝末节上蜻蜓点水般沾一点,随时都会飞去。突然听见清泠泠的声响,是溪水在奔流,它还没有结冰。水面上的桥则冻成了一条白花花的龙,乖乖地任我们踩踏过去,没了张牙舞爪的劲。路上有块平整的长方石,下面砌了四块方石做台阶,上面又立着三块方石,好像一处古怪的祭台。这么冷的天还能祭什么?这些白头的岩石怡然自得,倒像在雪中论道或赋诗。雪和石头都比我要古老得多,它们的言语和意念对我来说太高深了。何况我向来是混沌的人,山路走到尽头才知今天走的是杭徽古道的清凉峰段(浪广村—太子尖—上马啸岭—中马啸岭—马啸村)。

  积木般的房子和线描似的梯田,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像是孩子们游戏的作品,但它们不像冰雪即刻消融,而是坚贞地支撑起生生不息的劳作与生活。我喜欢看青瓦上的雪,一棱一棱的,年月一般叫人数个清楚,却不必想到时光的流逝;我喜欢看石屋中堆叠的柴火,它们如积雪般紧密地躺卧着,仿佛被沉寂和黑暗挤压在一起。我也喜欢听烟波沉痛地说:“你们把最简单的太子尖走成了三尖!”全身都是锅的他终究还是一手拎气罐一手拎姑娘,如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回娘家的胖嫂;我也喜欢听唐小胖说,为了陪朋友爬爬山,她专程从成都(话说那儿缺雪山吗?)飞过来,当晚又要飞回去,这不是情比高山、义胜冰雪吗?我喜欢山上的斑马线和猫耳朵,也喜欢山下的斑马线和猫耳朵……
                                                                                                        2023.12.25

  摄影:烟波、卡琦、Kiki、陈笑达、嘻嘻嘻南、空贤、合欢、易水、小文子、邢邢、夸夸团团长、格式不正确、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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