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挥之不去,把树木刷得猫毛般模糊、飘忽。天色晦暗,偶有稀薄阳光,领队米亚却不住地说:“今天天气很好,今天天气很好……”在镇海清水湖村,一片苍黄的草坪上绽放着疏疏落落的梅花。梅树后头有三两株结香,苍白的头状花序蜷曲且下垂,还未开出鹅黄的花。在鄂西,少女将其枝条打结并许愿,以期寻见梦中情人;在黔东南,老人把花朵放在枕下,以期驱逐噩梦。我的欲求在这萧索的冬日里变得寡淡,淡到没有一丝失落。田埂上竖着一块牌子:“每个人的花期都不同,不必焦虑有人比你提前拥有。”拥有什么呢?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同时拥有冬春,绽放或凋零,各有其时,也就无须比较、无谓早晚。
譬如我们原本期望奔赴的花海——双鱼指着一丛蔫蔫的油菜花说:“都要变 zǐ了!”油菜花就是老了也不能由金变紫呀,“是结籽吧?”我问。“是的,”她戳了戳那些狭长的果荚。另一丛花还含着苞。它们并不同步开放,让人慨叹已经错过或还未遇上最盛的花期。但这样的错落也呈现出多声部合唱的气势,那不是“灿烂”或“颓败”足以形容的。所谓的“冬春同框”也不鲜明:几排水杉给油菜花地镶了边,那已褪色的铁锈红和并不汹涌的金黄并未映衬出两季激烈的交接,一个已颓然,一个初萌发,都是微弱的生机呀。
干坼的垅沟里铺满水杉细长的针叶(我想起《箴言》里“王的心……好像陇沟里的水,随意流转”,这随意背后却是农人的掌控);一边的田垅上裸露出浑浑噩噩的土块,遍布着马马虎虎的野草。这些田地与树一同在冬天里休整,等待春耕。一只灰黑的鸟儿从油菜花丛中惊起,飞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弧线;一个鸟巢寂寞地挂在空落落的树梢间,如同待点的灯笼;一位老妇用后背迟缓地撞击水杉树干,这律动如同树木的呼吸和土地的心跳,几近无声;一排高楼矗立在田野尽头,被雾霾涂成不甚明了的墨团。我凝望这光景,如同审视一切荒疏、渺远的情意,心里平静得可怕,落针叶可闻。
一条宽阔的河横亘眼前。我对环绕田野或草场的河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因它直接灌溉、牧养水边的作物与牲畜,在晴朗的日子里还使万物跟着一同闪闪发光。这是阴天,苍黄的芒草、墨绿的灌木、铁锈的水杉、灰白的电塔,连同倒影,一个比一个瘦削、晦暗。对岸的鹅叫了几声,叫出了冬日里的清冷和无所事事。
我背着河向左转入田地,想要走向有水杉镶边的油菜花地。眼见不远处的左前方杀出一路人马,就以为找准了方向;又看前头有一红衣女郎在田埂上缓行,就更有了道路自信。可那女郎彷徨了一阵子,又默然退回,脸容肃杀如冬日。她大概是要做鲁迅,彷徨又彷徨;我却要做鲁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要放往宽阔光明之地去的孩子,勇往直前。可在杂乱无章的田埂上闯来闯去,都没找到通往油菜花地的路,倒遇见了几只鹅,叫得像守城的勇士。沈乐宜说:“我怕狗。”我说:“我从小就不怕狗,我只怕虫子。”她说:“我不怕虫子。”我说:“那正好,我挡狗,你挡虫子。不过大冬天的,有狗没虫子,只好我先罩着你了。其实鹅比狗更凶,更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乱糟糟的窝棚边上还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鹅。我一吼:“这是鹅还是鸭?”原本静坐在地上的小家伙们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并伸长鹅黄和灰白的脖子,就像春草从泥土底下嗖嗖嗖地长出来。它们是在向我致意吗?礼毕又齐刷刷地坐回去,沉寂无声。倒是我不安分地伸长一点都不毛茸茸的脖子,去看那满满的一盆谷粒,还有残烛状的深绿色鹅屎。目光短浅的我只顾眼前几米地,眼界深远的沈乐宜却看见田地尽头树丛边上的——“那是牛,不是狗吧?”“当然是牛,狗哪会长这么大!咦,怎么半天都不动?”“是石头吧?”她说。后来我们从对岸看过来,真是一头牛。岿然不动的黄牛身边有两只狗,黄的叫个不停,好像我是采花大盗;黑白的跳上跳下,好像被弹奏的钢琴键盘。
我们往左走了很久,仍不见路。我一直以为这块田地与对面的油菜花地在不远的某处相连,否则那帮人马如何从左前方杀出。沈乐宜则顿悟:会不会前方是那条河,截断了两块田地?我迅疾地跑到前头一看,果真是河,河上没有桥,也没有船!“河面太宽了!”她叹息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诗经·河广》)我们迷路至此,眼看心心念念的花地就在对岸,却没有芦苇筏子可摆渡,更不能游过去,只能折回原处,从起初的大桥下走入油菜花地。人们都从那儿进出,走一个逆时针的环线,就让歧路中看不见河的我们看错了起点。这样,我们两人并未走出鲁迅说的那种自成一派的路,但是看见了一群鹅、两只狗和一头牛。它们给这寂寥的冬日花海平添了多少生机呀。
离开油菜花海时,我看见一株矮小的枯树,灰褐色的枝叶蓬乱地绞成一团,像只鸟笼;我听见一只黄腰柳莺清亮的鸣叫声,似在细切而利落地锉着这迟钝成块的冬天;我路过热闹的花市,并不流连,因为花儿都长在温室里,分辨不清冬春,就像我们在田野里迷路……
香山教寺坐落于九龙湖达蓬山麓(传说秦始皇在此“东观沧海三十余日”,在一片云山雾海中看见蓬莱、方丈、瀛州三神山,故号达蓬;宋称香山)。唐朝(755年)真应大师于此结庐开山;763年开基建寺;清朝(1862年)寺院被外寇焚毁,只余断瓦残垣;2002年人们仿照唐制复建寺院,欲显“深山藏古寺,佛法世间觉”的意境。我们先去下院,由宽阔的菩提广场进入山门。山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尊威猛的金刚力士护法,左像怒颜张口,发“啊”声;右像忿颜闭唇,发“吽”声。据说这两个原音是梵语中开头与结尾之音,一开一合,即一切言语音声的根本。
天王殿的匾额上写着“大喜大慈”,没有大悲大舍。我对这“大”,小时候向往,长大后却满是疑惧。幽深、宽广的洋海由一滴滴水珠汇聚而成,然而世间无人心如洋海,一滴细小的泪珠却常被视而不见。所谓四无量心,本不在这世间。因而,殿中的天冠弥勒菩萨(未来佛)于我只是不可见的未来。至于四大天王,沈乐宜说:“怎么个个都凶神恶煞呀?”我说:“因为他们脚下都踩踏着面目狰狞的小鬼呀。”手持琵琶的东方天王脸容略为柔和。对付我们心中的魑魅魍魉,到底是利剑还是弦乐更有效?而那狰狞之中何尝没有惊惧与痛苦?众生皆苦,苦于罪的辖制,苦于人间深河,难得一苇杭之。天王殿左侧以长廊相连的钟楼匾额上题为“妙音”,里头供着地藏菩萨;右侧的鼓楼匾额上题为“雷音”,里头供着观音菩萨。据说鼓象征佛法,能令众生折伏魔军般的愁烦,因为击鼓号令军士进击敌阵。当空中的灵激烈交战时,我们心中的晨钟暮鼓亦日夜敲击,为着儆醒与激励,为着披盔戴甲叹息且挣扎的一生。
钟楼一侧的草坪上立着三块玄武岩柱,顶端刻有“止观”二字。止息妄想、杂念、不正见,并专注深入地去观察……我望向寺院背后的满山翠竹,它们于大风中枝叶摇曳,根却始终扎牢地土,不易遭受摧折,或许因为它们只有一种专注、深入的念想——生长。从平静安稳中得力的功课于万念之中的我们,则要艰难得多。大光明殿(大雄宝殿)的左右匾额上分别题为“涅槃山”和“般若海”,里头供奉着释迦牟尼的五方等身圣像,别的佛像都睁着眼,唯独他闭着眼。高于山深于海的生死与智慧大概只能叫人闭目冥想。但用钱财撑出来的祈福超度法会把这一切奥秘推入了眼见的浅识。况且,地上那必要朽坏的怎能打开天上国度的大门?最高处的智度堂里欲要供奉四尊桧木描金的文殊菩萨,我没看清其一,只听身边有人说,“文殊菩萨是我的守护神,”就像西方的孩童说起圣诞老人和牙仙。
沿着祈福香道(路面是48块莲花青石,象征阿弥陀佛所发的四十八愿)去上院,先看见山道上小庙里石雕的土地公公和婆婆(后者身无分文却面目祥和,前者一手元宝一手拐杖却一脸茫然);再看见偌大一个放生池里一条乌篷船!再宽阔的水面都可一舟渡之,只是此岸彼岸光景大致相同,况且边上有平坦的陆路。近岸处游弋着一群五光十色的锦鲤,个个胖得出奇。寺院里出落的狗、猫、鱼,虽然吃素,却都是宽和圆胖的。
我看了眼圆通殿中的毗卢观音圣像,自觉无法企及圆满周遍、无所障碍之境(倘若此生能及,那永生就不在对岸,也无需一苇杭之),便抛下这一堆“悲海慈云”。同样,对三圣殿和曼殊殿(楼上两层为藏经阁),我也只是匆匆一瞥,惊觉三处殿中怎么都供奉着文殊菩萨,或手执莲花,或高举智慧剑,或手端经宝、骑乘青狮,各有祥和、庄严与威猛之相。曼殊殿前的香烛残油细细碎碎地浮在水上,本是油腻之物,无以消融,远观却如残红与浮萍,令人顿觉萧索。整座寺院中,最美的是沿着山道向上且拐弯、通往藏经阁的一座长廊,数个屋顶堆叠而上,如浪,如筏,将人推向高处或是渡往彼岸。
去往徐福文化园的路上有块指示牌上写着:“夜壶底 1281米。”幸好我们不往下,而向右走“秦渡庵 864米”。水池边有一块古琴台,传说秦始皇与徐福都曾在此操琴抒怀,后者在出海之际还为家人演奏一曲《离别赋》。秦皇别苑外有一组群雕,表现秦始皇与群臣听取徐福东渡情况介绍的场景。青苔悄悄地攀上石像的盔甲、衣袍、发髻、脸庞,甚至耳畔,使这专注或谦恭的聆听也变得沧桑。达蓬山间一座废弃的尼姑庵(原名东渡庵,始建于唐718年,后称秦渡庵,如今只余庵基和水池)被证实为徐福东渡的启航地。当时走的是江南路:出海约70海里即到达浪岗山诸岛,再乘着黑潮暖流一路飘向九洲的有明海。此线较之于暗礁丛生、潮水涨落较大的北路(从秦皇岛出发,经由朝鲜抵达日本),将遭难率从25%降至9%。
至于徐福东渡是为求仙药还是避暴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去了农耕、捕鱼、锻冶、制盐、医疗……因而被日本人尊为司农神、蚕桑神、纺织神、医药神、求雨神、温泉神、祖神……就连他的恋人也被神化为阿辰观音,就连他随身带去的铜镜、青铜武器、玉石也被神化为标志皇权的“三法器”。人们纪念先人的最高敬意,往往就是造神。徐福东渡后,日本开始了弥生时代,并且打上了古越文化的烙印:种植水稻,使用铜铁,纹身,拔齿,鸟灵祭祀,舟船祭祀,土墩墓与瓮棺葬、端午插菖蒲、熏艾叶……徐福宫中的徐福像,雕塑板滞,面上心中无风无雨,只有淡蓝衣袍上的褶皱如海浪温和地起伏,此刻的他是人,不是神。
路上,我无意间发现了宋元时后人为缅怀东渡而作的摩崖石刻,高1.2米,宽3.5米,表现了仙人倒骑梅花鹿、航船、鲤鱼跃龙门、人马步金桥、麟凤呈祥瑞等场景,展示了徐福率童男童女出海的史实。那些短小的人与动物、简约的亭与桥,还有碗盏般的航船和面条似的海浪,不由分说地被放置于同一平面,就使那个古远、空旷的世界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我也仿佛化身其中,一同行走、雀跃、渡海……清时有僧人加刻“灵台自若”四字,又在下方凿出一个神龛。我们的方寸之心,非得安置在自制的神龛之中才得自在吗?沈乐宜说:“这是新刻的吧?看起来这样地完整无损。”我分辨不清石刻的年龄,它们没有被砸、被挖,却也经受了风雨的侵蚀,渐至漫漶。
文化园背后的佛迹寺,比我们还要焕然一新,观音阁木门上的红漆似乎还未干,正闪着光。寺院清清冷冷,我们不作逗留就匆匆下山,囫囵吞枣地过了下瑶池,途经干涸的雪龙瀑和天龙瀑,在一口山塘边上面对岔路口,看不见一条游侠客的黄丝带,便询问坐在堤坝上你侬我侬的一对恋人。姑娘是一问三不知,小伙子则回答:是有一队人从那儿下去了,手腕上系着黄丝带,背包上别着黄徽章,哦,领队叫什么安吉拉……我慨叹:“这恋爱谈得心猿意马,否则怎能看见听见这么多细节?”林丽说:“这就是男女之别。女人谈得认真,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男人却——”我说:“这也表明他好奇心旺盛、观察力敏锐。”沈乐宜说:“他这是爱情事业两不误!”我说:“这样的阴天,他们在这儿坐了多久,才能看见这么多来去的人,就不怕冷吗?”林丽说:“心是热的。”
这热情积攒在谈情说爱、游山玩水、祈福(山下的九龙湖村里有一株老樟树,据传沾了福禄寿三星的灵气,村民就在树枝上挂满红布条,烧香膜拜,相信有求必应)者的身上,仿佛人生不过尔尔。可一生又将如何开合呢?面对花海、洋海和悲海,我们本能地想渡去对岸和别处,因而忙着制船、造桥。可总有人驻留此岸,或溺于深水,或许是因心中的芦苇被压伤、被摧折,无以杭之。
2024.1.30
摄影:野菊米米、林丽、米亚、年年、王敏、木子卉、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