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醒来,听见雨声粗重,且拧成一团,好像一棵盘菜,又圆又扁,哎呀,砸到头上该有多疼!出门时,雨停了,可天地都是湿漉漉的,领队小新还预告说:今天登顶之后,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看云海;第二,看三江汇。“第三,什么都没看见!”我在心底恶狠狠地喊,最悲惨的,莫过于从头到尾只见白茫茫一场大雾。山脚下,一块牌坊耸立眼前:入三摩地。由此穿过去,什么云海江河尽在心外,再不搅扰生息。
  玉泉寺背倚乌龙山(因山石乌黑、蜿蜒如龙得名,海拔916.6米),面临梅城镇,遥望三江水;由净土宗五祖少康大师创建于唐贞元年间,1942年为日寇所毁,1990年重建。入山门后,只见长廊外池水中一尊观音像立于莲座上,眼睑深深下垂,似在悲悯众生。莲座砌于一口浅缸之中,缸沿上还雕了两只青蛙、一只乌龟,无邪得超然于一切人间疾苦。
  在参天古木中,没有见着任何殿宇,我们就从后山走上齐整的石阶,犹如五颜六色的音符,在一排黑白不分的琴键上跳跃,继而被浓稠的白雾吞没。如此,不入寺院,不必登顶,不成佛,即成仙。在这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时刻,大川略一踌躇,问:“你是不是琳达?”我说:“不是!我这是第54次跟游侠客爬山,都成五四青年了,印象中还没有您。”“哦,”他怅然道,“我每次都是下山的时候才认出琳达。”说得琳达仿佛雾中花水中月一般缥缈,非得叫人守到山脚下才得云开日月明。

  多日不见的雨水使得土地和草木极为贪婪,吃饱喝足之后还要满溢出来,弄得山林像在梅雨季节里一样潮湿、粘腻。雾又像面团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酵、膨胀,却不能叫人啃一口,只浓了个寂寞。我们的跫音和鸟鸣都变得滞重、含糊,渐渐被消化在山的肠道(弯弯绕绕的路)之中。一颗硕大的水珠从梢头掉落,狠狠地砸在我脸上;纤细的枝子嬉笑着轻弹回去,“够不着,你够不着!”我只够得着脚下的落叶。在一地枯黄和青灰之中,只有杉叶还直挺挺的,像张牙舞爪的蜈蚣,可惜脚虽多,却爬不动。最神气的是路口一株高大的柏树,矗立在浓雾中,叶子又密又青,犹如从修罗场杀回来的将士。落在淤泥中的山茶花则似战乱中的亡魂,花瓣白得很不安生。

  一面岩壁上写着“常乐园”,底下是一道浅浅的溪流。我不但不知足,还马失前蹄。彼时小新正在对讲机里提醒:附近有个岔路口,路当中有一具鹿的尸体,可别走偏了!尾驴晓天听得稀里糊涂,四顾惘然,哪来的岔路,哪来的死鹿?我则激动万分,死的也比没的好,还想起《诗经》里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谈情说爱的老手竟然拿鹿肉送给心仪的少女!心神一荡漾,智识一离散,我就抬脚去跨离得远的那块石头,结果左脚落水,出师未捷鞋先湿!晓天连连说:“要迈小步,不要大步!”我就想起十几年前友人的谆谆教诲:“步子大了都是扯淡!”还好我把自己扯到水里,要入火中就只能淡成灰。
  此后,山道如螺蛳壳上的螺纹,一圈圈地盘绕上去,湿滑的陡坡也频频出现,好在我带上了登山杖,长矛一样狠狠扎向前方,就有了手起刀落、又一匪首落地的畅快。渐渐的,18个人的队伍分成了好几拨,我这个天字第一号路盲绝不能在这种路上落单,就盯牢了两个男生。从前三人行我必要挤在中间,因为前怕蛇后怕鬼。现在是冬天,又是大白天,我就忽前忽后,犹如“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一般自在,雾中的山林便成了江河湖海。
  我正要来一句“三人行,必有——”,天青就开口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结果顶出个大太阳!太阳也跟我们一样挥汗如雨,阳光摸到我脸颊上,就像小孩子吃了糖后粘乎乎的爪子,带着点甜腥味。鸟鸣却立时干爽起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然了,泥呀水呀都牢牢地粘在我们的鞋底上!阳光照在杉林里,使黄土上红褐色的针叶和枝条上青翠的针叶呈现出一样的美,哦,还有苍黄树干上密实的青苔。“太阳出来了,雾散了,就能看见三江汇了!”天青雀跃道。“就怕是霾,出一天太阳都散不掉!”我浇上一盆冷水。这盆水泼向了杭州城——那儿正大雨倾盆,而我们周身的阳光已如初夏时那样炽热,我心里发出一阵烈日般豪横的笑声。

  午饭后,只见身边两面山坡像两支翅膀,一只黑(背阴),一只白(向阳)。“两边都可以走,都是环线,”小新说。我们毫不犹豫地走了明亮的那条路,就到了山顶上。眼前是我看了无数次的云海,如絮,如浪,如瀑……“哪里是三江汇?”我问。远处是天是地,是云是江,是山丘是岛屿,根本就分不清。一个女孩说:“风会吹散云海的。”我说:“风吹的明明是我们!”云海虽不磅礴,也不奇崛,但正在兴头上,丝丝絮絮牵扯不清,后浪推搡着前浪,一叠又一叠地倾瀑而下,何时才能云穷水见?后来从箬叶丛和杉林中下了好一会儿坡,才见狭长的新安江如一匹白练横甩出来,是赐死失宠后妃的那种。

  关于路况,临行前小新作足了铺垫:“平缓地上升,陡峭地下山。上下都滑,下坡更滑。”不知这算是温水还是沸水煮青蛙。晓天再补一刀,说前几天有人摔一跤,就在额头上磕出道8公分长的口子,一路淌着血,后来缝了五六十针……边说边演,热火朝天。这使得一向怕滑的我战兢了一路,每下一段陡坡就问:“最滑的那段坡还没到吧?”按晓天的说法,所谓的滑坡不是长长几段,而是短短数段,大都长不过10米,但层出不穷,形成一系列。呀,这就像青春期的悸动,一阵又一阵,似乎没完没了,然而人总要长大,山也会爬到脚下。
  我既不愿摔跤,也不想蹭脏背包和衣服,于是拿出了平日里行事为人都不曾有过的万分谨慎,抓树抓草抓石,侧走倒爬蹲行,完全抛开人类直立行走那一套……晓天则边走边科普,比如等高线越密集坡度越陡云云。我是那种考完试三天内全忘光的人,霎时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成了孙悟空,正忙着研究打妖怪的事,唐僧却在耳边嗡嗡嗡个不停。终于走完陡滑的土坡,进入轻缓的竹林时,全副理论武装的晓天却栽在一根竹子上,摔了个大跤,就像1949年10月2日战斗英雄开枪走火打中自己的腿一样。而我这个如履薄冰的小人物,始终稳稳当当,全身而退,只在裤腿上沾点泥。突然想起,宋江打方腊就在这乌龙山(岭)上,若是在下雨天,是否也滑得这样泥手泥脚?
  环线走到头,又是玉泉寺。一阵诵经声传来,犹如空谷中的回音,迂长、空阔。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心中荡起一阵无知无识的空茫。我时常无知得令人发指,低落之时,友人安慰:“你只要知道Jesus Christ并他钉Cross就好。”于是我继续好奇而惶恐地东张西望,道听途说……天青说:“这是在做晚课。”我说:“这才下午三点,阳光还这么好。”他说:“这就是他们的傍晚。”我说:“哦,他们过午不食。”梅花开了,有红有白,有的绽放有的含苞,有的在飞檐前、黄墙边,有的在庭园里、山石外。它们轻扬的芬芳和殿中流传的诵经声仿佛一样古老、辽远,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自上而下倒着走,经过地藏殿和大雄宝殿,来到观音阁前,看匾额上的“了然如是”——对于万物,无论有形有相、无形无相,我都是惘然且惶然的。什么都不明了,只见那楠木雕刻的八臂观音手持各样法器,其中不退金轮酷似罗盘。天青说,观音兼有很多职能,这一位恐怕是管航海的,相当于妈祖娘娘。我说:“可这儿没有海呀。”钟楼的墙被阳光烧成了一片小小的火海,檐角灯笼的投影如一只空瓮,树枝的影子则似一把敝帚,正要把看不见的尘灰扫除入瓮。我感受到一种焚心似火、心念成灰的凋零之美。鼓楼背阴,晦暗无光,里头的法鼓也沉寂无声。《金光明经》云:“信相菩萨夜梦金鼓,其状姝大,其明普照,喻如日光,光中得见十方诸佛众宝树下坐琉璃座,百千眷属围绕而为说法。一人似婆罗门,以枹击鼓出大音声,其声演说忏悔偈颂。”说法、释道往往借助梦境、故事和隐喻,天地间最直白的一句话却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第二次去梅城,却是从古城墙上第一次看见背后的乌龙山——真是又乌又龙呀,在晴好、坦荡的阳光下;第一次看清三江汇——新安江自西而来,兰江由南切入,在梅城东南汇合,再折向东北,就改称为富春江,这一汇一折,就成了“丁”字。古人或是闲适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是决绝地引至“图穷匕见”。我今日则是行至云穷,坐看水见。不见水的起兴,因为江面平静如布匹,只些微起皱,正适合我这颗无所期待、偶尔悸动的心。

                                               2024.2.2
  摄影:南宫飞旭、太阳当空赵、多多、兰迪斯随风、边城鸟语、颖颖楼、勇、周、毛嘀嘟、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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