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鲍照《春日行》)可在吉山梅园,春山疏,春日晦,鸟鸣稀,梅花落……春心自然也不动。起初阳光稀薄,给困于连日阴雨的我们带来惊喜,然而转瞬即逝。阴云便继续笼罩四野,将一重重的山压得越来越沉:深绿、墨绿、青黛、炭黑……我们脚下的山坡略为明亮,但没有蔓发的草木和满目的青翠,依旧沉在冬日的荒疏中,如同一座孤岛——就是鸟儿收敛翅膀后栖息的山。是不是树木不够高大,灌木不够繁密,鸟儿就不愿在此处筑巢、鸣叫?狗吠声倒是在山脚下的村落里此起彼伏。我以为园子里的树就像圈养的家畜,可是梅花要什么野性呢,既然自古以来人们就热衷于种植?哦,我唯一想起来的诗句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可前日的积雪已在枝头化尽,梅花也凋谢了大半,任我在坡道上来来回回,就是没有一片花瓣被风拂落在身上或阶下。我也不忍近看,几乎每一朵都显得败落。有一株红梅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探向水边,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池水与天空一样阴晦。有几树白梅依然繁盛,绒绒的花朵挤出了乡村集市的俗丽与生气,似乎发出了叽叽喳喳声,代替了鸟雀的啁啾,使山间不那么空寂。远眺时,梅花更美,红的似夜间的酡颜,白的如白日的烟云,挥之不去的雾霾则使它们更显朦胧。此刻唯一鲜明的是一株笔挺的通信基站树,它就像那种简洁扼要、毫不含糊的人生,然而是仿真的,没有盛与衰,没有生与死,一成不变却又不能进入永恒,不如那混沌中的万象,即便凋敝,也使人心动或心碎。
在华家垫村,简朴的狄阐庙和华氏宗祠都紧闭红门,仿佛封锁了一部分记忆;易源居却阔气得像庄园,郑明说,这里头有人能测算未来。我不惦记过去也不憧憬将来,只东张西望走此时的路。在坎坡坞水库旁的土坡上,溜达着几只珠圆玉润的母鸡,墨绿或漆黑的尾羽尤其溜光水滑。“哇,个个赛过杨玉环!”我叫道。郑明说:“好吃!”大概是受了梅园中一段土鸡汤广告词(“总有一只隐居山野的鸡心疼在城市里打拼的你”)的激发。后来在莲东村见到溪水中的一群肥鸭,她也说:“毛色好,好吃!”惹得鸭子当即逃之夭夭。
萧绍古道又叫山阴古道,是从杭州萧山进化镇华家垫村翻坎坡岭到绍兴柯桥夏履镇莲东村的一段山路,长约5公里,爬升188米,中途还被盘山公路截成三折,给人一种看戏时中场休息的感觉。入口处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致远”二字,背后那宁静的竹林也的确把道路拉得幽远。同样悠长的是山溪,但水流细弱无力,几近呜咽。倒是青草、枯叶和岩缝间的一窝窝冰顽韧得很,就像时不时从角落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花不完的碎银,叫人两眼放光。富裕的不只是冰雪,更是交错的古道,比如虎扑岭、牛爬坎,一左一右地从萧绍古道岔开去。我恨不得自己裂成三瓣,一瓣化虎,一瓣成牛,一瓣仍做人,雄据各个山头。那些小小的路廊则不仅拥有端方的白墙乌瓦、滴水瓦当、匾额楹联,或是翘起飞檐、挂上灯笼的凉亭,还都有正儿八经的名字:泗洲亭、坎坡亭、金鸡亭、新凉亭。有的还附赠一个传说:金鸡亭下有一石头,上有锁孔,只要找到钥匙,打开即可见金小鸡。那深埋于地下的金鸡,一旦重见天日,引吭高歌,是否会抖擞出十个太阳?坎坡岭顶原有一座建于清嘉庆年间的云衢庵,其时香火兴旺;庵外有一放生池(池水由山岙清泉顺竹管流入),池前长着四株合抱的大樟树;近百级石阶之下砌有水井一口,久旱不涸。C**间古庵倒塌,放生池、水井被填,古樟被伐……如今,“二百步古井”里的水浅得可怜,就像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南宫飞旭说:“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也没积上多少水!”香火不是魂魄,散尽之后,云雨照旧积聚,只是不知落向何方。这些山岭、道路、亭廊、庙宇,都因了民间的命名和叙事的热情,始终凝聚在一起,即使陈旧、破损、坍塌……过了金鸡亭,溪流变得粗壮且清冽,泛着林中剑客身上的那种寒意。郑明如梦初醒,“这地方我来过,就是安昌古镇之后那条古道。”“可是,”我打断她那不成器的梦,“那明明是日铸岭古道,边上有兰若寺水库,《聊斋》里聂小倩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虽然一路都是竹林幽幽,可那边的杂乱无章,更适合上演鬼故事。在山脚下的莲东村,过石塔亭,一树金黄的檫花点亮了阴晦的天空,使一切鬼魂无处藏身,一切妄念烟消云散……
路过寂静禅寺(会稽山上各大寺院庵堂的根本道场)时,我为这名字愣怔了片刻,听着很美,但我从不企望沉入无生、无造、无变动的“寂静真如海”。车子也片刻不停,直奔龙华寺。寺院位于宝林山峰顶,前身是由东晋高僧支遁创建的弥勒庵,而今融合了皇家寺院的恢宏与江南园林的婉约,拥有红墙、琉璃瓦的礼佛殿堂群和白墙、木柱、黛瓦的人居楼阁群。宽阔的礼佛广场(长130米,宽56米)上,两边的电梯间都有赭黄色的飞檐和琉璃瓦、两排脊兽和蓝绿色的斗拱,铺垫出金碧辉煌的山门。那是一座明清六柱五楼五门重檐歇山顶式牌楼,楼顶设有仙人走兽,梁枋上饰以金龙和玺彩画,龙身皆为真金金箔贴制。这样的富丽堂皇,是否如同那些激越的献祭姿势,为要引起苍茫天地的注意,还只是求得烟火人间的瞩目?是讨神佛还是凡人的欢喜?我一眼就看见朱红匾额上的“解脱”二字。我们的一生,不是用这个捆自己,就是用那个绑自己,不亦乐乎或呜呼哀哉,开解与脱身总是遥遥无期。山门两侧供奉着高大的石雕哼哈二将。郑明问:“哪个是哼,哪个是哈?”我指了指他们的嘴唇,一个张开,一个闭合,便想起《箴言》里的“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在天王殿内,吸引我的不是身披外红内绿金缕袈裟的接引弥勒佛像、身披纯金盔甲的四大天王像和身披铠甲的韦驮天尊像,而是花纹妍丽的铜胎镶金珐琅花瓶和瓶中古朴的黄铜莲叶(形似留声机的铜喇叭,仿佛也能流淌出音乐来)。在大雄宝殿内,释迦牟尼造像表面运用唐体日式的贴金工艺,使全身有如电镀般锃亮;脸容则庄严又仁慈,旨在提起礼佛之三心——恭敬心、欢喜心、信心。这也正是我面对造物主时不愿失落的心意。卧佛殿中呈现了佛祖涅槃的情景:汉白玉卧佛凝重、肃穆,融合了北齐、唐和明代的风格;背后的绘画则较为现代,构图与场景都让我想起《最后的晚餐》,但更加平面化,也更具装饰性(背景是娑罗树上的花朵与莲花般舒展的祥云),佛祖身边弟子们的神情叫我捉摸不透,那里头的恭敬、欢喜和信心似乎都在俗世里浮沉过。
与其他寺院不同的是,每上一层殿,两侧都设有钟鼓楼。住在如此豪华的庙宇中,那些神佛不知作何感想。一座禅堂的匾额上写着“无负今日”,郑明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到了the moment,就随口说:“活在当下。”可我从小就只会“等明天”,永远碰不到边的明天;长大后它就只成了一种修辞,连极乐净土在我眼里都是明日之都——多么艳丽、繁复的殿宇和仪礼都不能让人从今日跨入明日、从现世去往永生,除非以心为殿,人神之间毫无阻隔。
站在“人间净土”龙华寺顶,隔着香水海望过去,作为“天上净土”的兜率天宫是群山之中一朵肥硕的金莲,然而在阴天里并不闪闪发亮。我们拾级而上,途经一日夜相当于人间50年的欲界第一层四天王天、一日夜相当于人间100年的第二层忉利天、一日夜相当于人间200年的夜摩天,似已历经沧桑,终于来到第四层兜率天(意为欢喜天,弥勒佛自此来到人间度化众生),看见钟鼓楼顶各设一座飞天女金像,手中执有法器,遥指天际,远看犹如报信天使。面对豪气十足的现代化天宫,觉得此前几层都是白描,唯有第四层天浓墨重彩。天宫高81米,宽99米,长160米,自下而上是七重宝垣、天宫内院、紫金莲花。七重宝垣是天宫的基座,外围由5000米汉白玉栏杆围合,四周雕刻着诸天罗汉及佛菩萨浮雕,内部为佛教艺术博物馆及八大宗坛水陆内坛等。天宫内院近似于一个圆柱形腔体,墙面以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作底,代表人间诸事;向上是蔓延至天花的蓝天白云,展现天界的浩渺无边。里头供奉着33米高的说法天冠弥勒像,以全铜贴金彩绘打造,手施无畏印,目光慈悲祥和。佛像四周层层金光宝阁恍若无尽;底下供着一圈彩色莲灯,是人世间无数个只明不灭的愿望,不知是否都能照进现实。天宫之顶是48瓣直径56.7米、高16米的锻铜贴金莲花,上面供奉无相大佛,契合《金刚经》“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之意;内为容纳千人的善法堂。据说夜间的天宫因为七彩变化的灯光,更是虚无缥缈、如梦如幻。但终究是海市蜃楼吧?人们齐心协力地建造各样辉煌的幻象,为要给自己实在的欢喜。
宝林禅寺初建于隋朝,重修于清光绪年间。院中点着几十根水桶般粗大的香烛,上面写着“财源广进、兴旺发达”,寺庙却出人意外地寒碜(除了青黑的屋脊和飞檐仿佛苍鹰的翅膀,尚为庄严):观音殿与财神殿是连在一起的狭小房间;大雄宝殿如同冷落的仓房;到处堆着农具,叠着柴火,晾着衣服,摊着青菜……边上的宝林新庵也是如此,陈旧简陋,无人问津。它们背后可见天宫那朵金莲。有了对比也未必有伤害,新庵匾额上就写着“皆大欢喜”。禅寺里唯一的僧人给我们端来一大盘芙蓉梅。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无悲无喜,无怨无怒,不知在这破败、清寂之地守了多少年月。寺院背后的竹林中有一座半米多高的四边形单檐式砖塔,就像个戴斗笠的菩萨,身上覆满青苔,不知里头埋着僧骨,还只是在纪念佛陀,又经历了多少风霜?石头和人一样沉默,即便春山不茂,春日不明。
2024.3.3
摄影:南宫飞旭、文戈、木子卉、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