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花朵沿途开放,我们则惯于打瞌睡,尤其在进入游侠客的传统剧目——自我介绍时。可领队康平富有沙丁鱼体质,带着她的座右铭“感受路不是赶路”,用极富煽动性的长篇大论促使我等昏睡党如数醒来,乖乖上去交待老底,并逐一背诵此前所有队友的名字,美其名曰“可汗大点兵”(百万语,他的人生理想是月薪百万)。这阵仗,使我们不得不成为追赶春天的奇兵。我忙着捕捉窗外一闪而过的玉兰花、樱花、美人梅、油菜花……一切即逝与将临的。热血沸腾之时,突然想到,这是阴天,既不能就着阳光数金灿灿的油菜花,也不会遇见如梦似幻的云海,就是说,既不能发财,又不能成仙,只好做个普通人,老老实实地走路。
  一到武阳村,入眼的便是一把阔气的大“阳伞”,伞杆和伞骨都是钢管,伞面是木制的,披上帆布又盖上干稻草,像一座小亭子。结实的伞骨上挂满了肥硕的蹄膀和腊肉(其实,吊上几头猪都撑得住),风头赛过底下花坛里怒放的油菜花。更绝的是一边正在做“踏碓米粿”的老两口:丈夫平稳地踩踏着跷跷板一样长长的碓筒,让它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妻子则从容地在一口盆子里筛粉、做粄,还时不时地伸手进石臼里翻米……我看得心神荡漾,以为还在过年。

  再看向不远处的山头,哗,一块油菜花田凸起在暗绿的山色中,像可爱的花脸,“生旦净末丑,统统唱一回!”我似乎听到了咿咿呀呀之声。“哟,花田里还有座小房子!”我兴奋地叫起来,这不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吗?“那不是坟墓吗?”扛着两架相机的穆穆沉静地说。呃,死人住的也算是房子吧,而且,油菜花海中,也算风流鬼。
  我们的队伍被分作三拨,一点都不风流:一是面条小分队,跟着康平走,“要走快点儿,不然店家没功夫给下面!”二是点菜小分队(我当然位居其一),跟着露娜走,“我们可以慢慢走,他们吃完面我们再上菜。”三是干粮小分队,没人管,也就跟着我们顺理成章地慢,令人揪心地慢,慢镜头一样晃入山坡上那一片花海。

  花朵的金黄与茎杆的碧绿尤其耀眼,仿佛生来就是要拯救苍生的,至少把雾霾中昏昏沉沉的群山都点亮了。周身环绕着这样的油菜花,不免会产生一切俗套的遐想,关于爱、丰饶、幸福……我但愿自己是一只嘤嘤嗡嗡的蜜蜂,身上有老虎一样的条纹,腿上沾满春天的花粉,一开口便是“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一边茶田中一块块犹如“黄牌警告”(许淑芳语)的粘虫板,竟也沾染了这生机,显得亮丽、堂皇。站在低矮的山坡上,只见底下白墙黛瓦的房屋贴紧了圆钝的山头,又一同被玉带似的河流(刚好拐成Ω状)束紧,仿佛一个孤注一掷又不令人窒息的怀抱。我被分隔在这怀抱之外,却是无所附丽地热爱,爱这自然天成的与那人手所造的,爱这与世隔绝的和那烟火交融的……

  虽然今日主题是油菜花,但自然与人生一样,叙事的主干上总会长出枝枝节节,既不旁也不末。蚕豆花不失时机地穿插在油菜花丛中,仍然睁着母马般温驯的眼睛,如梦似醒地望着我。阿拉伯婆婆纳、紫花地丁、紫花堇菜、刻叶紫堇则纷纷扬扬地冒出来,如同雨点撒遍大地。“好久不见!”一年来的等待使彼此都激动万分,虽然没有风,它们就没法点头致意或屈膝行礼。“还有我,还有我!”墙缝里的盾果草探出深蓝色的花朵,“看,我就要发紫啦!”“好吧,勉强算你一个,1、2、3、4、5、6,紫色的花,都是王公贵族的颜色!”

  白色的花可不服气,繁缕也爬得满地都是,简直可以跟阿拉伯婆婆纳打个擂台,“好吧,它是高贵的,我是圣洁的!”听细小的花瓣发出如此昂扬的呼声,我感到一种大而无当的滑稽。“嘿,严肃点儿!”草坡上的蓬蘽扬了扬花,晃了晃刺,“没有我这洁白,五月里哪来的红果子给你吃!你每次都鬼鬼崇崇地带着登山杖,跑到深草丛里来采我们,又怕蛇,又贪吃!”吃人的嘴短,我不吭声了。格药柃也不说话,小小的白花挤满了枝头,像水手们纷拥着上了岸,撇下那风雨与共的大船(狭长的叶子),心中敞亮且纯洁——所有的话语早已在风中飘扬。李花一出场就艳冠群芳,没办法,谁叫它个儿高,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树嘛。“也算我一个!”野山樱气数将尽,而且白里泛着粉,但是不甘寂寞。我仰头一看,只看见剪影,看不出颜色,仿佛花朵们在凋谢之前赶紧织了张影影绰绰的网,使得天色更暗了。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稻草人和我一样在凝视着这些花儿,“6:5,打不成平手。”它说。

  “哼,”蒲公英昂了昂圆熟的脸庞,“‘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值’(瓦特•兰德《生与死》),我跟天上的太阳是亲戚,金灿灿、喜洋洋!”当然,它的金黄不输于油菜花;当然,谁都不该跟谁比。开黄花的还有山苍子,不仅花朵明亮,果实可以蒸鱼,根可以炖猪蹄,吃了长力气!山橿跟山苍子是双胞胎吧,“不不,我的脑袋(花苞)更尖一些,我的花瓣更金一点!”

  “6:5:4,”当我接着替稻草人数数,忙着听花们吵吵嚷嚷时,奇子和郑明发挥了人类原始的采集本能,手中已是硕果累累:青苔可以种花,胡葱可以炒蛋,马兰头可以拌香干,薜荔果可以做木莲豆腐……还有人手里拎着一串干枯的香椿子,褐色的果皮开裂为5瓣,露出里面棕黄色的圆锥形果轴,就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蝇子,真正要远走高飞的则是最里头的种子,如今它们还未睡醒。

  醒得最早的大概是鸟儿。一长串清脆的鸟鸣像是被拴在一根滑溜溜的绳子上,顺畅极了,叫得我的心也在山坡上不停地滑滑梯。大拟啄木鸟的叫声则是沉钝的,并且如同涟漪一圈圈地荡开,最后竟成了悲哀的漩涡。明明是求偶,怎么叫得跟殉情似的?亏它还长得五光十色的,比鹦鹉还花里唿哨。灰树鹊长得挺朴素,像穿粗布裙的家庭主妇,叫声却粗哑、嘈杂,且源源不断,让我头痛万分地想起《箴言》里说的,“宁可住在房顶的角上,不在宽阔的房屋与争吵的妇人同住。”
  早起的鸟儿叫得欢,胆小的虫子睡得晚,我竟一只都没碰到。只看见光秃秃的山核桃树杈上有一枚樟蚕蛾的蛹,睡得像个木乃伊。奇子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就人云亦云地说,是治气管炎的。我摸了摸那纺锤形的深褐色蛹壳,感到自己气管发痒,好像卡了点什么,吞吐不得。据说樟蚕丝透明,于水中无影,且坚韧不易断,最适合钓鱼。如若我也有这样的情性,就钓山钓水钓寂寞,最后径直垂向虚空,一生圆满。

  山核桃树不仅慷慨地让虫子安居,也不吝于扶助邻里。一株枝繁叶茂的刺柏大概是被大雪压伤,一个趔趄就摔成与地面呈45°角,“兄弟,借你肩膀一靠!”这枝干单薄有枝无叶的兄弟赶紧伸手架住那厮,“没事,兄弟我一生一世罩着你!”边上另一株刺柏则微微鞠躬,代为致谢。愿这世上所有草木都是如此兄友弟恭;愿这世上所有虫鸟……总不能父慈子孝吧?唉,就愿山间家给人足、时和岁丰!

  许了这样的宏愿后,我又开始站立山头高瞻远瞩。那条河继续绕流着一座座山丘(哦,都该叫岛了),此刻又拐成了月牙儿。水无定形,因而不受阻碍,与山或岛、田野、村落、道路总能和谐相处。有座小岛圆滚滚、毛茸茸的,据说就叫蜘蛛肚(边上则是我们走过的山,密布着短促的十八弯山道,就像乱七八糟的蛛网,这曾令奇子心悸不已,她以为我们要坐车拐上这天险),因为它像蜘蛛鼓出来的肚子。我疑惑道:“难道只有蜘蛛的肚子是这样鼓出来的?”奇子则问:“那六只脚在哪儿呢?”我又问:“难道只有蜘蛛六只脚?”总之,给大大小小的山头起名都是挺随便的事情,就像叫小孩阿花、狗剩一样。有座小岛大喇喇地探出身子,像一头搁浅的鲸鱼,但说它是蝌蚪也不要紧。万物就这样满世界地像来像去,又都还是它们自己,是多么热闹又自在呀。

  再说油菜花,并非我预想的那样有蔚然成风的大片田野,而是过一个山头就铺开一块金黄,就像打补丁,处处纷繁、热闹,但不捉襟见肘。有时,对面山头上的村落就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我们脚边的油菜花则恰逢其时地镶作了画框;有时,那村庄又仿佛一艘航船,这头的油菜花田如同坚实的岸,等待着春天的洋海把两者之间的深渊填满。花朵和房屋都如海浪,在静谧的山色中一波波地涌动着,所谓的“感受路”不就是去洞悉这一切情意,用人类的语言无以诉说的情意?

  沿途时不时地敞着些贴着山崖用块石堆砌成的地洞,既不宽敞也不幽深。“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养猪,或者鸡鸭吧?”有人说。“这么黑,又矮又小,家畜都得养出抑郁症来了!”我说。“是藏土豆的吧?它们就在里面发芽。”有人说。“土豆为什么非得这么黑洞洞地发芽?而且发了芽还能吃吗?”这些洞穴大张着嘴,却都不会说话。更有趣的是堆成上下数垛、最终盘成一朵花的瓦片。我们一生中那些看似多余或已被弃置的鸡零狗碎,是否也能在心灵里盘踞一角,甚至开放成花?

  当一口高大的铁桶炉子在空地上烧起烈烈柴火,我仿佛看见古希腊的第欧根尼在白日里打起的灯笼,只是他在找人,我在找饭。我们十个人在知足堂(村里一座土楼,与“蜘蛛肚”谐音)预订了一桌豆腐宴(十个菜里四个有豆腐),我已经闻到了红烧肉的味儿(事实上,最好吃的是村民种的糯软的小土豆)。在等饭的空隙,老板得意洋洋地给我们看他一大早拍摄的油菜花海和云海,我嚷嚷道:“怎么比我们看见的还美!哦,这是鹰和神的视角呀!”在这种全知全能的俯瞰之下,万物合成了一席盛宴,生命里那些悲伤的边边角角则被遮蔽、藏掖得严严实实。
  最后,我们走到新安江畔,看见对面两座小岛相连,如同两瓣亲吻的唇;看见一条搁浅在草滩上的小船;看见一只被拴在木桩上却仍笑咪咪地吃草的山羊;看见一条金红的锦鲤头顶着一只南瓜在游弋,把自己当成了水母……草滩尽头的山坡上依然打着油菜花补丁,扛着两架相机的穆穆说:“在这样的光线下,油菜花特别美。”那是凝聚而不强烈、柔和不至分散的,下午三点半的光。

  在归途中,我一直闭着眼,生怕无法消受太多春光。睁眼的时候,依稀看见灯火如在水中荡漾,或似锦鲤般迟缓地游弋,镂空的火车车厢在半空中闪电般一掠而过……我想我是累出了幻觉来——感受路比赶路要费心神。我像蜜蜂吸食花蜜一样去看、去听、去闻、去尝,走过的路就蜿蜒在心里,盘成了沉重的结石——那的确是沉重的,尽管也是美好的。美对于我这唯美主义式的激情是释放,也是捆绑——使我看见造物主的神功,又使我耽溺于造物的形象。
                                                                                                          2024.3.19
  摄影:A cat、Joanna、淡定、同尘、露娜、阿袋、浸墨、奇子、莎萨、多辣菜、匙河

  • 游侠客公众号

  • APP下单更优惠

关于游侠客 游侠客的故事 游侠客招聘 联系游侠客 网站地图 商务合作 交换链接 帮助中心 意见反馈 《游侠客用户服务协议》 《游侠客服务隐私政策》

营业执照 旅游度假资质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 食品经营许可证

举报邮箱: admin@youxiake.com 涉未成年人不良信息专用举报邮箱: admin@youxiake.com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旅游预订电话(免长途费):400-670-6300 投诉及紧急事件联系电话:400-670-6300转5 全国旅游投诉电话:12301

公司总部地址: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教工路198号浙商大创业园D幢3楼

浙ICP备20007990号 公安 浙公网安备 33010602002105号 © youxiake.com 版权所有法律顾问:北京中伦文德(杭州)律师事务所 傅林放

支付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