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鹅村的大道上,群花盛放,大有不负春光不负卿的架式。鸡爪槭那细小而血红的花苞首当其冲,似要诉说一桩桩惊心动魄的血案。绛桃不甘示弱,那怒放的重瓣如同谋杀现场公然留下的血手印。粉红的桃花就温婉多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少妇。同样粉红的垂丝海棠垂而不败,显出一派微醺或春睡后的慵懒,如此优美而不颓废,是历代文人心之所往吧。紫荆一如既往地浓妆艳抹,生生地扑腾出一点风尘气。李花天生不知何为留白,何为写意,密密匝匝地挤成一团,好在浓而不艳。相形之下,田野里素淡的萝卜花就像青春期的少女,清爽地划着肥短的十字,有粉有白,是祈祷的颜色。

  我将目光转向山巅,见石浪上窝着一群人,密密麻麻,不像李花,倒像白蚁。我又转向另一侧的山坡,见摩崖石刻被草木遮住前头两字,只剩“飞来”,便喃喃道:“什么飞来?”奇子只听见了“来”字,不假思索道:“欢迎再来!”其实是“化鹤飞来”,传说王羲之曾为追寻化鹤腾飞的宝贝大白鹅而赶到此地,石鼓庄也因此改名为“灵鹅村”。
  化鹤亭边上是石鼓寺,即王羲之第六子王操之为纪念先祖而建的家庙(1969年被毁,1995年重建)。祠内的周宣灵王像即王氏家族始祖,两侧侍立的人像神情各异,有叱咤风云的,有噤若寒蝉的,有愁眉苦脸的,有疑窦丛生的……其中有一人为马夫菩萨,传说他手上牵的大白马就是当年渡宋康王过河的泥马,因而大殿上挂有一块钦赐的“周宣灵王”镀金竖匾。明清时期,周宣灵王被立为乡主菩萨,每年庙会期间,庙内香风萦雾,锣鼓喧天;庙外有高跷会、小旗会、铳炮会、狮子队、舞龙队、罗汉班等民间游艺粉墨登场。先祖成为神明,宗祠变为寺庙,祭祀与祈愿则成为演艺,这就是民间的能耐,叫一切庄严、清寂的变为纷繁、热闹。殿外有几级低矮的石阶,其间长满了荠菜和繁缕,尽头处有一方小小池塘,水中是头顶弥勒佛像、脚踩龙头鳌鱼、身边侍立仙鹤的观音石像,脸容沉肃、板滞,如同唐代的人俑,不为一切所动。要是有一朵李花落在她的化佛冠上就好了。

  从石鼓寺后上山,经过水库大坝时,我看见天蓝、水碧、山影清,却已被晒懵了——灼热的日头逼得我无处躲藏,仿佛多年前的案底都要被翻出来了,我真巴不得自己是后羿。坝坡上的石阶缝隙里却长满了野花野草,比如女娄菜,这名字听起来很贫贱,让人想起“娄阿鼠”之流,但粉白的小花清新,叶子也挺括,在干旱处见缝插针、见机就长,始终润泽,这本事连我都没有。周遭全是无遮无拦的黄土坡,李花未及全盘盛放,便无白雪覆满山头,那些黝黑的枝干反而加深了山色,并使土地呈现出异样的干燥与荒凉,仿佛那是在矿山上。

  李树似乎被修剪过,有的枝干高挑,满枝收紧,直指长空,如同出鞘的利剑;有的低矮又放松,如同摊开的手掌,要捧住偌大的天;有的枝干如同书法笔画,遒劲有力,且带有酣畅淋漓的墨色,几乎要使土地变为宣纸;有的细弱如新插的秧苗,在梯田上齐整地排着队,等待春风的检阅。后来近看才知道,年轻的枝干不是被修剪,而是用长布条(另一头连着扎入地里的树枝)捆绑,甚至在布条上打结,再缒上几瓶水,免得枝节肆意伸展。也许这是便于日后采摘桃形李,大概也不影响李树专注地开花结果。那些熬过了青春期、已然定形的树,枝子便是整饬有序多于杂乱无章,好在还有横枝、纵枝与斜枝,彼此穿插,依旧生趣盎然。有时,怒放的花朵和细密的花苞纷纷挤在长长的横枝上,就像龙舟上的水手,有的摇旗呐喊,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掌舵,有的划桨……这天,也的确热得像在端午。

  我们在山头上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因为李花无处不在,多到令人乏味。偶有粉色的桃花和樱花点缀其间,便是有密有疏、有重有轻、有实有虚,叫人松一口气。从李树丛中探出一株高大的檫木,枝枝丫丫都自在地舒展,就像这山间统领一切秩序的王,使得四围的花树、茶田、青山都向着它纷拥、倾倒而来。灰白的道路则坦然地蜿蜒于众山头之间,似在缝缀这一件纷繁的绣品,我们行走其间的人也成了艳丽的花纹。

  上彦坂村位于海拔400米处,很小,住户不到100人。我没见着一个人,但在一户农家门前看见两盆贴梗海棠(层层的白色花瓣里透着浅绿的春光)、三盆奥普琳娜(像肉嘟嘟的莲花)、依旧繁密的李花,就有了一种熨帖感——花朵都贴紧了人间烟火在盛放呢。屋舍外的田地里,一小撮油菜花也正盛开,但稀少得犹如幼兽的胎毛。几株樱花已凋谢了大半,残余的花瓣宛如白日里寥落的星辰。与密不透风的李花相比,樱花即便盛放,也更显疏松、轻盈、虚幻,更接近诗。和我一同凝视这凋零之美的,还有一行绿油油的青菜、几树红艳艳的山茶花、一个枯黄的稻草垛(形似端坐冥想的隐士)。我们都很安静,只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走上一面土坡(坡面上交错着几排茶树和几排李树,坡顶又是一排毛茸茸的小树,真像一颗被剃得乱七八糟的小孩脑袋),俯瞰底下的水库和村落,感觉自己站成了一树李花,无风就不摇曳,有雨就得润泽,这样的隐退,使得生命更加清寂还是浓丽?而后途经一面长满荠菜的斜坡,见那洁白的碎花与青绿的茎杆在干旱的沙土上尤其耀眼,抒情一番之后,便想起,这可以包上多少水饺呀!

  我像个闲散王爷,在众山头晃来荡去,意犹未竟,好在领队海风给我们“努力加餐饭”,带我们四人绕着水库,走了条数年前他走过的路。路上有盛开的芫花,有干枯的野花,都低低地伏着,极易任人践踏。这些都是插曲,主题是李花和桃花,一白一粉,在潺潺的溪流两旁,极尽绚烂地绽放。“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密密匝匝的花朵里,袒露的何尝不是千言万语?只是我们听不懂,就让蜜蜂和蝴蝶成群结队地来刺探吧,它们取走的蜜又何尝不是花朵的秘密?而春天很大,足以收藏这一切。

  离开独鹅村时,孝义坊、御史坊、韩氏宗祠、桥棚真武大帝庙……我们都无瑕去看,哦,还有奇子念念不忘的贞节牌坊!我们如化鹤的白鹅远去,到了王羲之晚年归隐的华堂村。聚居于此的王氏子孙多将书画悬于厅堂,其宅便有“画堂”之称;后因屋舍精丽、山水清妙,“画堂”易名为“华堂”,并逐渐由堂名演变为村名。平溪江穿村而过,将村子分为桥东、桥西;明初,王羲之三十六世孙王琼之妻石氏太婆出资请人从平溪江引入活水,建造九曲水圳:全长458米,由东向西流经全村;沿圳设有多处码头,每流经一台门,便曲折而入,供村民洗涤、灭火,最后注入农田灌溉。自然天成与人手所造的融为一体,那活水便潺潺而流,穿透一个村庄的衣食住行与爱恨离愁。村子尽头是绵延不绝的群山——一切尽被庇护,一切尽被埋藏。

  主街路面由鹅卵石铺设,分为前后两街,且各设有更楼。其时,年轻的更夫于墙弄中巡回打更,并登楼报时。我仰头看如今已无梯可登的二楼,只见一盏红灯笼悬挂在窗前,后头是一派黑暗。我想象自己是个夜夜笙歌的浪荡子,总是踉踉跄跄地在狭窄的巷道上夜行,听见的只有毛竹节连续的敲打和整点时鸣响的锣声。哦,还有一只黑狗无声地蹲伏于水圳边,差点绊倒我这不清醒的人,继而打翻一团夜色。事实上,后更楼边上趴着的黑狗只微微把脑袋从南移到北,对一切东西视若无睹。

  王氏宗祠于明代(1512年)为祭祀王琼夫妇而建,祠前筑有方塘,座西朝东,共三进。第一进为单檐歇山顶的门楼“慈节坊”,入内则是凹字形的瑞莲池及其上的双孔石拱桥。第二进为被水池环扣的孝子殿,供的是王琼与石氏坐像。我们没细看像前的牌位,就开始胡乱点评。奇子说:“哟,王羲之果真是个美男子,眉清目秀的!”《世说新语》里的确形容他“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可崇尚眼见为实的我总对古人的溢美之词不以为然。我说:“清秀是清秀,但有点呆板。”看起来不像是能写出游云和惊龙的人呀。奇子又故作神秘,“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既生瑜,何生亮’,气死的!”据说王羲之是被会稽郡内史王述气走了,才退至华堂村。古时的归隐很多时候不是主动、积极的退修,而是被动、无奈的退休。好在山水长阔高深,总能容纳携诗带画失意而退的文人。“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奇子突然转入玄学,“他是炼丹服药死的。“五石散!”我痛心疾首地叫道。欲成仙者,皆成鬼魔。第三进为大殿,里头供奉的老者坐像颇有落拓、沉肃之气,奇子大叫,“怎么一老,就这样了!”我估摸这应该是王羲之。人像头上的匾额上是明代题写的“木本水源”。无论晚年归隐还是始终扎根此处的,知道人事的根本与缘由就好。

  华堂村曾有“十庵十庙十祠堂”,今日我们只见清代的静修庵。每一代比丘尼都独自在晨钟暮鼓里、青灯古佛旁静修一生。原先的庵堂也是清简的,2006年新建的大雄宝殿却甚为豪华:樟木雕刻的佛像与罗汉像,梨花木的大木鱼和大铜磐,图案精美的元宝供桌及落地大花瓶,刺绣华美的幢幡、琉璃的灯山……殿外盛放的一树紫荆又搅乱了此地的宁静。不过,在花事与人事的繁华、浮泛中尚能静心,才是真正的隐修吧。院内溢满了桂花的芬芳,那是静心之人所能散发的馨香之气吧?甜美,而非清冷。
  比之庵堂,我更喜欢烟火气十足的戏台,虽然有时演的不是天上就是庙堂之上的人事。戏台上挂着福禄寿三星的彩画,那三位吉祥物正在群山万壑之上,以锦簇花团为脚底祥云;屋顶上,在两条长尾鸱吻之间,又放置石雕的三星,强化了戏里戏外人们共同的祈愿;两条垂脊上站着使青龙偃月刀的关羽和使丈八蛇矛的张飞,不知在演“三英战吕布”还是“喝断当阳桥”。雀替上的木雕则隐没于幽暗之中,叫我一点都看不分明,罢了,就如这台上曾唱过的戏,如今都已烟消云散。

  如今仍得安居的是遍布街巷的老台门:贻燕堂、一清堂、听训堂、居所堂……在一处民宅中,一位老人对着小小的天井埋头写字,背后厅堂里贴满了字画。他身侧的二楼窗下晾着两双棉鞋,一红一黑,如同两只鸭子,慵懒地双栖于波浪般的瓦背头上。在这之上,则是两墙之间狭长、瓦蓝的天空,昔年退隐于此的王羲之也曾仰望过的天空。而归途中使我欢喜,却为“夕阳捕捉者”海风当作阿猫阿狗不屑一顾的夕光,也这样陪同过历世历代的人。

  青山绿水,草木房宇,可为退,亦可为进之处。又或者,进退本不分明,来去亦无定向。唤人“归去来”,又何尝不是召人重上一段征程?我自己的人生多半是混沌无形的,只要随时行走于山水间,我就不必问来路和去处。
                                                                    2024.3.27
  摄影:北野、匙河、奇子、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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