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石潭村时,入眼的便是一面阔大的竹匾,上面摊晒着鲜嫩的毛笋。笋片如舟,如鱼,如梳,如玉(古时随葬的那种),从浓稠的阳光中饱蘸了生机与灵性,随时都要活泛起来。同样热闹的是六角亭上:垂脊上,两只走兽对着鸱吻那花俏的尾巴龇牙咧嘴;瓦当上的龙头凶猛无比,似要掀起一场狂风暴雨;瓦缝间蹿出来的野草个个挺立如剑。但就是东风吹战鼓无人擂,亭子里照旧有老人在休憩,亭子外照旧有小贩在摆摊。山道入口处的一座废宅(主人名叫吴小兔)则较为安生,山墙上开着三扇小窗,上面两扇是眼睛,下面一扇是张大的嘴,虽然它曾历尽沧桑,却依旧在为什么而吃惊。门罩是用水磨青砖砌出向外挑的檐脚,顶上覆瓦,其下砖雕颇为简朴,除了两个威严的龙头,都是吉祥如意的回字纹。这样,即便墙面漫漶、剥落,它仍是镇守山间的门神。

  山间又有什么是被守望的呢?花呀!紫色和白色的刻叶紫堇,还有黄堇,三色相间(但不是三色堇),就像鸟儿栖在枝头叽叽喳喳,说着彩色的情话。早落通泉草嘟着饱满的紫色嘴唇,仿佛已接受过无数个亲吻。荚蒾不甘示弱,你追我逐地开,开成旋转木马的样子。七星莲花不转,叶子转,转成莲座的样子,莲座上往往托举着菩萨,可这些小小的紫花一点都不露怯,还骄傲地宣告:“一花一世界!”紫萁急了,它可不是什么花呀,但也长成了一簇,五六枝细长的茎杆顶端那寿星拐杖似的脑袋齐齐向外垂落,好像拉着手仰着头转圈圈跳舞的孩子。都这么转呀转,终于转出了今天的主角——油菜花。

  此时我们已走上无遮无拦的山头,晒着万分坦率的日头,形同竹匾上的笋干。头顶上亮起一串清脆的鸟鸣,脚底下响起一阵凄厉的鸡鸣,山上山下遥相呼应、相得益彰。斜坡上满满当当的油菜花就被撺掇得热情高涨,给远山镶上一道金边,好似给皇帝加冕。慢着,这皇冠不是纯金打造的,怎么泛着绿?不好,大都结籽了,我们来晚了!我故作镇定地眺望远方,远方除了遥远并非一无所有:有鱼鳞般粘满土坡的一丛丛茶树;有鱼鳔般白得发亮的房舍;有次第打开的瓣瓣莲峰,莲座上托举的同样不是神明,而是有形无边的天;有一座六角亭峭立在最高最远的山巅上,犹如骇浪中清奇的岛屿。

  转眼间就到了北山村,一座路廊竟被气派地命名为“阳风北墅”(燥热无比的我倒是期待阵阵阴风),内墙上还遗留着“**万岁、**、中华人民**万岁”的字样,在当时是由衷的祝福吧。拾级而上,又见一座“北山别墅”,进去一看,吃面的!鉴于我们已预订两桌农家菜,什么面就都不在我眼里了。饭还要等上半小时,我们就在高高低低的巷子里探一探老宅。有的门罩檐脚上用铁丝串起两只鸱吻,像在细竹签上吹成的糖公鸡,或是欧洲教堂尖顶上的风信鸡,衬着蔚蓝的天空,竟也有了纵横四海的昂扬;有的门罩上长满了茅草,将砖雕和花窗都笼罩在其阴影之下,颇有睥睨天下的嚣张;有的门罩上光溜溜的,连瓦片都破损不堪,但花窗多呀,八角、椭圆、正方、长方,底下还有一扇敞开的门,似乎豁着大嘴在笑:“都姓吴,较个啥劲呀!”花坛里就比较平和:一树半谢的桃花和一片怒放的油菜花联手打造家门口的春天;几盆叶子青翠的野菊则默默地等待秋天。

  坡上有座茕茕孑立的小房子,背后是一片油菜花,面前是两株桃树、一畦青菜和无尽的山峦,周身环绕以无数的野花,看起来湮没在幸福的海洋里,可是人去楼空。这世上有多少废弃的房子呀,如同那些被空置、渐至倾圮的爱情,而愁烦与苦难始终萦绕不去,仿佛这花丛中嘤嘤嗡嗡的蜂鸣。奇子说:“草丛里好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闪过,不会是蛇吧?”我说:“应该是蜥蜴,这地方还不够荒僻。”没准它长着深蓝的尾巴,那是天空亲自给挑染的。虽然天很热,但还不到蛇虫的活跃期吧。我只见着一枚粘在草茎上的白色茧壳,扁得跟扁豆一样,上面有个比针尖略大的小孔,已经蛾去茧空。这世上有多少废弃的茧壳呀……

  我们走过一树树粉红和血红的桃花,来到一片空阔的山头上。那座孤高的六角亭已近在眼前,形似一只精致的鸟笼,我迫不及待地想飞进去。领队鱼哥大方地说:“你去吧,10分钟后集合!”于是我飞快赶着路,路上遇见一片映山红(虽然还含着苞,却仍散发着一股杀出血路的豪气)、几株锐齿檞栎(一串串花序垂落如穗,如同不战而降的将士),那亭子却越来越远,且时时不见。原来通向它的道路不是一气直上,而是起起伏伏,看着近(远观产生的错觉),其实远(近看得来的真相),就像迷惑人的海市蜃楼。别说10分钟,半小时都不够。我们一生中有过多少次这样的错觉和切实的挣扎呀,或是枉然走一遭,或是途中有所得,蓦然回首,那亭子仍在青山翠谷间。

  我们又走上白蛇一样盘来盘去的盘山公路。日头依旧灼热,金灿灿的蒲儿根还在岩下精神抖擞地盛放,边上一丛枯草则自比为罗密欧,好诗情画意地奉承它:“朱丽叶就是那太阳,你就是那朱丽叶!”同样贴着岩壁绽放的天目地黄更为艳丽,它那紫红色的唇形花冠更似在诉说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盐肤木对这一切都不以为然,它还留着去年的果子呢(上面的盐巴都快发黄了),密密麻麻地从枝梢成串挂下来,顶着阳光中油亮的新叶,明明很漂亮,却不像小姐头上的发簪,而似叫花子装饭钱的袋子。知了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比讨饭要卖力得多,还是双声部:一个画圆圈,一个放长线。才三月,它怎么就出土了,比文物可急多了。“都是早产儿,”我说。阿水说:“也是,到惊蛰后都出来了!”物候无常,只有人类因循守旧,寒暑假时间始终不变。

  即便有常,花开的时刻也是难以捉摸的。到了下汰村,见到那传说中的观景台螺旋式上升,犹如群山之间一座祭台,祭什么呢?已逝的花事!周遭的梯田已绿成一片海洋,不细看还以为是青草;偶有几簇金黄,也只是虾兵蟹将,即刻便被湮没;还有几株桃花,如同往脸上扑腮红的老妪。所谓的看油菜花,就是在读一部潦草的小说,高潮还没出现就已结束。我又想起一句诗:“对于一朵花,不能说‘明年你在哪里’。”(周公度《不能说的话》)有时何须一年,一日都会错过。可是我对人事越来越淡薄时,对山间风物却越来越宽和了。这种撤退与收敛和呼之欲出的美同样值得珍视。还有山谷里的河流、道路、村庄,无论平铺直叙还是层层递进,总是百看不厌的。

  回到石潭村,看见河面上一座别致的廊桥——长长的双拱石桥中央立着一座八柱小亭子,而不是一廊到底。亭子里有一个火熜(外筐竹编,内放一个土钵子或铁皮内胆,里头用炉灰垫底,再放火炭,再盖一层炉灰,再加上一个铁丝盖)正捂着一锅茶叶蛋。奇子说,妈妈给她的嫁妆之一就是这物事,在寒冷的山区,人们用它捂手、暖被窝。我却想着在炭火中煨几颗栗子、几块洋芋,天一亮就熟了。

  我们继续看民宅。马头墙、门罩和砖雕层出不穷,外墙上有两段文字却像房屋自己写的日记一样吸引了我,其一:“公元1991年10月吴建德把大门下放到地上踩,并且讲:唯和村长建德村委下红头文件叫你拆掉。起火时间:上午7时50分起火了。XXX到堂时间:上午10时57分 扑火时间10时52分 桥上站满了人,六角亭站满了人。”就不知道这拆房子和起火之间有什么关联,也不知道三个小时到底烧毁了什么,又存留了什么,还不知道桥上和六角亭里的人是在避火还是观火,都是隔岸。其二:“公元2019年11月24日上午10时52分扑火。24日上午6时55分吴云洪已经在猪栏里接上了电,6时58分电锤打响。”就不知道是否猪栏里接上的电导致起火,也不知道为什么30年以后扑火的时间又要多上一小时。再者,猪栏在哪儿?我们东张西望,只见楼上楼上都堆满了柴火。哎,这回是猪去栏空。

  建造于1956年的吴惟和(就是那位下达拆房指令的村长吧?)宅是十分有趣的。一进门就是一方小小天井,墙角放置着一座假山,一半浸在光中,一半陷入阴影;山上有水,有桥,有石阶,高处的岩石犹如一位端坐的仙人,覆满青苔的肘弯处长出一枝短叶罗汉松,仿佛是他执于手中欲敬献给天上更高的神明。大门两侧的外墙上各有一扇大窗,形似神龛,顶端用红黑两色线描人、物、景,其一大约为桃源三结义。厅堂高达6米,天花板即三楼地板——楼梯中段的左侧通向二楼房间,楼梯顶端的右侧通向三楼房间——如此奇异的布局是我平生第一次所见。光从楼梯顶端的窗子里倾泻下来,让人恍惚觉得,一步步走上去,可以直达诸天。厅堂另一侧通向厨房,里头还有烧柴的土灶,竟有四个灶口,四锅齐下,过节不怕!

  吴氏宗祠也是特立独行,分立为四堂:春晖堂、叙伦堂、至善堂、善庆堂,有的相邻,有的离开百余米远。可惜正在修缮,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着繁花锦簇般的牛腿和雀替——雕刻一如既往地繁复、精美,且第一次让我见到海上行船的意象(或许雕于明代),虽然那海浪被镂刻得犹如面条,航船犹如拖鞋。我仿佛看到雕刻者与观赏者的渴望——不仅固守这一方水土、传承此间的风俗与技艺,还要勇毅地走出去,于惊涛骇浪中瞥见另一世界的曙光。因而,总有人留守,如这青山与宗祠;总有人离开,从这相距不过十米的前巷后巷。只是,坐在狭窄的巷子里打扑克的是老人,在养石斋(店里出售的是:歙砚、徽墨、湖笔、宣纸;背篓、竹匾、火篮、米簸……读起来竟如童谣般动人)里写满“厚德载物”等字幅的也是老人。

  我在这清寂的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那个大大的“養”字。人们饲育家畜、种植谷物、栽培花木,身心皆得滋补;人们也养石,养出石头的光润沉稳,养出自己的宁静致远。然而,宁静需要致远吗?怎样又算深远?这些留守在村中的老人,他们的心曾走到何处?所有这些又静又远的村庄都被连绵的群山庇佑着,它们自身又何尝不是在养护那群山?
                                                                                                       2024.4.3
  摄影:紫月、壁壁虎、鱼哥、匙河、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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