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 迷雾大坪

灰沉沉的重岩叠嶂悬垂于头顶,像是洪荒巨人永远合拢的指骨,我乘坐的汽车如梭子般穿行其间。隧道壁沁出的冰凉水珠悬在岩顶,凝结成暗色冰锥,沉默地悬于头顶,只听得汽车引擎闷闷低吼,在幽深逼仄中反复回荡。忽然前方现出针尖般的光晕,初如孤星一点,俄而骤然膨大、辉煌起来,泼辣而直接地将前路的黑暗撕开一个大洞——光如开刃一般利落!终于,车猛地冲破了这隧道的囚禁,像从巨兽的喉管中滑脱出来。

大渡河正横陈眼前,急湍浊浪,拍岸嘶吼;它决绝穿山削谷,劈开千万载重峦叠嶂,毫无羁束地奔涌前行。这条桀骜的河水啊,分明浸透了大地无法驯服的魂魄,奔涌之势,如同一个远古巨大生灵的血脉搏动。忍不住伸手触碰车窗玻璃的冰冷,仿佛隔着镜面,竟能触及那河流雄浑起伏的劲健脊梁。

终于,我们坐上缆车。钢铁制造的方盒轻盈滑行,掠过脚底深处不断后退而模糊的万千层绿林——林涛如海,波涛起伏,汹涌磅礴地向世界每一处边角奔流。云雾如悄然涌动的乳白潮汐,自深壑攀缘浮升,轻柔包裹了山谷起伏的曲线。缆车忽而沉入了浓雾深处,悬空片刻,又被白茫茫彻底吞没。

心,猛然悬到了寂静的极致。雾气在窗玻璃外氤氲、流动又散开,缆车犹如悄然航行于云海上的方舟,摇摇晃晃,无声无息地挣脱了尘寰所有的坐标。凭窗凝望,只觉得已非乘坐机械滑行于山间,分明是踏上了穿越尘世通往某个灵性世界的秘径,如羽化升仙,朝飘渺不可知的深处前行。下方,群峰沉默俯伏,唯有沉甸甸的绿意仍在心里不断翻涌奔腾。

缆车抵达终点站后,双脚重踏实地之际,眼前浓雾徐徐撤开,仿佛被某种巨手悄然掀开厚重帘幕,世界豁然开朗——是山中的桃源,传说中的仙人居所“大坪”啊!营地静卧在起伏舒缓的坡面上,初生嫩草尚浅,铺展在泥水里,星星点点的青绿破土而出,悄然呼吸着。

营地旁,巨石列阵,如一群凝固在时间深处的洪荒生灵。巍峨奇异,石质粗糙如生铁铸就,一道狭窄裂口贯穿其间缝隙,深邃黑暗,几乎吞噬所有光线——这不正是天地初辟时那道未愈合的创口?太阳门,确如秘境的门户,默默守候着凡尘无法窥见的神话。门楣上,不知何年何月悬缀其上的彩色经幡依然色泽明丽,在湿漉漉的风里挣扎着舞动。每一次翻飞都是无声的经文祈愿,在浓雾包围中挣扎着,向着被白茫遮蔽的天空传达着人间朴素执拗的念头。

迷雾森林,树身披挂苔藓如厚重的苍绿古袍,虬枝缠绕如盘曲的筋脉。林木深不见底,雾气如活物般在其间无声无息地游走。脚下的落叶如铺就了厚厚的绒毯,一脚踏下,竟轻软无声。树根盘踞凸起,犹如地下隐伏的生物拱动脊背。朋友们手里的走马灯亮起,四周潮湿得恍若有形,唯有水滴自高枝跌落的声响格外清晰,仿佛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雾后窃窃私语——这座山林是活着的,拥有自身隐秘的呼吸脉动。

入夜,山谷的漆黑愈发浓稠,欢乐的笑声在尔苏帐篷中央升腾起来,人的轮廓在光影中晃动、模糊又清晰。游戏开始了——一张张小纸片贴在额头,“害你在心口难开”开始了无声猜疑之战。UNO牌哗啦啦撒在桌面,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角斗士棋牌的方砖与小人儿在灯下激烈搏杀,碰击声清脆短促。此时若凝视那暗处的林海,总觉得每棵树干后方都有幽冷的眼神在好奇地闪烁窥探。
帐篷里蓦然升起歌声。开始微带胆怯,其后越聚越大,终至声浪汹涌。旋律缠绕着火焰升腾的方向,在寒冷夜色中撕开一道温热的豁口,汇成一片原始蛮荒的海洋!这声音挣脱了理性的约束,直率、有力,毫无掩饰地撞击着原始山谷的岩壁,震荡着森林层层叠叠的屏障。火光映照着年轻脸庞的酡红与闪亮的眼神,歌声则似激流冲刷峡谷;原始森林的沉黑默默围拢,仿佛一群远古的倾听者,在这久违的人声里辨认着曾被忘却的旷野密码。此刻,人类短暂的喧嚣,竟奇妙地与恒久山脉的脉搏合拍,在帐篷里,在营地,共同编织着某个转瞬即逝的人间神话。

王岗坪

D2 雨中徒步三坪

翌日清晨,山谷细雨斜织如丝。细雨迷蒙中,远处半山腰隐隐闪现一方小小草场,圈围木栏之后,竟圈着十数只雪白的小羊,在清冷微凉的雨中默默蠕动,不时发出颤抖的咩咩声。雨水沿着它初绽的卷曲绒毛滑落,那声音如针尖戳入泥土,细微、脆弱,直抵人心最柔嫩之处。它们纯真的眼瞳里倒映着迷蒙水光和模糊人影,如同初诞的羔羊懵懂张望这个潮湿陌生的世界。伸出手想去轻轻触碰那被雨水浸透的小小身体,凉意却透过它单薄皮毛无声地洇开,仿若触摸到一段被冷雨浸泡,柔弱而无助的灵魂,正瑟缩于巨大的天地间。

早餐后,我们坐车抵达三坪。目的地虽是徒步的出发点,但那片“怪树林”仅在一处不甚起眼的路口,树干虬结扭曲得超出常理,有的斜插如刺入地下的巨矛,有的则干脆卧地长眠,身躯早已朽烂大半,表皮乌黑粗糙如烧灼留下的碳迹,形态奇特却散发出沉沉死意。细雨持续冲刷,树木表面蒙上油亮黑光,似含泪凝视。雨滴沿枝干滚落而下,竟在湿漉地面上汇集成一条银亮缓慢流动的小溪流,缠绕树根盘曲前进。此地恍如一个古老物种的安息墓园,雨水敲击着那些沉郁躯体,每一滴都浸透寂灭的叹息。

低头穿过树枝交织的甬道,眼前猛地撞入一片苍莽的巨阔树冠,在阴霾的天幕下遮天蔽日。这便是贡嘎神树。古木静立雨幕之下,枝干盘错伸展,其形态超拔雄健,非人可摹,似在守护着大地的某种无声契约。树根深植泥土,蜿蜒潜伸。树上悬挂的经幡早已被雨水浸透,鲜艳尽褪,沉默黏附于湿冷枝干上,凝成了最沉重的祝愿,被风牢牢地锁在枝杈间,唯有雨水在默默浸润着它残存的颜色。

“千年杜鹃王”现身不远之处。枝干黝黑粗壮犹如远古巨蟒,躯干上无数旧日断枝疤痕密布。深绿叶底,竟仍顽强点缀着迟开的花朵,被雨水沁透后沉甸甸的,鲜红娇艳中渗出丝丝缕缕的哀伤韵味——俨然是远古花神孤傲留存人间的绝唱,纵是迟暮,风华灼灼如血泪并置。树冠张开如巨大伞盖,仿佛仍在抗拒着飘落不息的宿命,为地下无数蜷缩、终必腐朽的落花悲歌撑起一方悲怆穹顶。人若近前细听,或能捕捉到生命在迟暮凋零中奋力挣脱的颤抖微息。

步出卓嘎坪时,怪树林依旧氤氲不散,雨雾深锁,枝杈的奇诡轮廓在灰白雾中漂浮不定。路边“神山眷侣”的岩石,如痴缠的恋人,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密不可分,饱含水色交融的亲昵。细雨飘落,枝叶簌簌,耳畔尽是这奇树之间无声诉说的千万年秘语。

徒步终于迈向了终点——贡嘎神山朝拜台。细雨缠绵着,贡嘎群峰却仍如巨大幻影,隐于庞大云雾宫殿内无法揭晓真容。所有跋涉者站在空旷台地上凝望良久,眼前始终是翻涌汹涌的灰白。莫名停留在原地,竟独自面对无垠云障,突然,浓雾仿佛承受不住我的注目,一丝空隙豁然裂开!云雾如被无形巨手猝然撕开缝隙,贡嘎群山的轮廓骤然清晰浮现几秒——巨大的山体披挂亘古不化的雪袍,如冰冷锋利的巨镰切割着灰白天幕。雪山巍然耸立于混沌之上,庄严,冰冷,带着神祇俯察苍生的凛冽威仪,足以冻结每一颗朝拜之心。可惊鸿一瞥,那缝隙旋即又被汹涌聚合的浓云抹杀无形,复留空白。山灵沉默地隐于云雾之后,那瞬间的照面,竟如同神灵投来一瞥冰冷而恒久的目光,将我的肉身连同心魂,都冻结在原地——雪山巍然不动于时光流驶之间,万物不过皆为过客。

下山返程时,山岚流云开始徐徐退却。天空的灰调一点点稀释褪去,显露出更为澄净的天蓝质地。雨丝渐止,洗刷过的山林焕然清透——树干乌黑湿漉,映衬着苍翠得近乎流淌的新叶颜色;苔藓吸足了水分,鲜绿得似在燃烧,石间涧水奔流之声亦清越可辨。草木的气息被彻底催逼而出,混杂着泥土饱浸雨水的腥鲜气,浓烈直冲肺腑。这山林恍若挣脱了雾气束缚的生灵,在阳光初露的缝隙里畅快地伸展躯体。我们不再需要与迷雾斗智角力,脚步轻捷踏在软泥之上,内心却无声翻涌着与那冰冷雪山猝然相认时的震撼巨浪,身体竟被一种奇异的温热灌满,每滴血似乎都在燃烧、奔流着全新的力量。

回望消散的雨雾深处,隐约仍有雄峰残影似在云后浮动。脚下步伐不由自主地更坚实、更笃定了。人已下山,可灵魂深处却已留下永恒的一瞥:那瞬间浮现又藏回云雾的雪山,像沉默如铁的契约方,等待我下一次履践。当贡嘎雪峰挣脱云雾枷锁而喷薄朝霞的那一刻,那将是另一个灵魂契约生效的神圣时分。

向这迷雾浸润的山谷深处倾注了属于我的渴望、期冀与炽烈祈愿。它必会接纳,亦将回赐我旷野的凛冽、山川的苍茫,以及更接近于永恒的生命讯息。那契约悬于云雾之上,静默无言,它只关乎灵魂的归途,无关人间的期限。与其说我们攀上了王岗坪,不如说那云山深藏的秘密,无声地选中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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