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到四姑娘镇的车程被阳光晒得松软。大巴车翻过巴朗山垭口时,远处的幺妹峰突然从云层里探出头来,雪线以上银光凛冽,雪线以下被盛夏染成苍翠的斜坡上,成片的紫色马先蒿像是谁打翻了调色盘。猫鼻梁观景台的下午五点钟,金阳正给幺妹峰勾着金边,举着手机转圈录像——左边是雪峰,右边开着大片明黄色的驴蹄草,山下飘来的风里带着松针和牛粪混合的奇妙清香。
签风险告知书时,手底压着一朵从水泥缝里钻出来的鹅绒委陵菜。暮色里雪山尖融进淡粉色的晚霞,民宿老板娘在厨房煸炒牦牛肉的香气混合着风马旗的簌簌声,让人对即将开始的荒野之旅生出奇异的安宁。
长坪沟的木栈道在晨光里蒸腾着松香,没走二十分钟就迎来第一场惊艳。虫虫脚瀑布从六十米高的崖壁上飞坠,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潭边几丛深紫色的全缘叶绿绒蒿开得嚣张。每绕过一道弯都会遇见新的惊喜:倒伏的朽木上爬满青苔,点缀着指甲盖大小的粉色龙胆;溪水清得能看见七彩的矿物质河床,一群裸裂尻鱼突然从倒影里窜走,惊散了水中雪山的影子。
当木骡子营地的开阔草甸跃入眼帘时,我几乎被满坡的野花冲昏了头。橙黄的火绒草、玫红的桃儿七、浅紫的紫堇像打翻的珠宝盒,牦牛群在花海里缓慢游动,雪水化成的小溪流被黄昏染成蜜色。晚餐时捧着饭盒蹲在花丛边,看落日给骆驼峰尖抹上最后一缕胭脂红,营地厨师掀开高压锅的热气裹着米饭香扑来,混着草甸上狼毒花的淡淡药香。
穿越沼泽的这天成了天然植物课堂。总有人突然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看这个!"——伞形花序的独活草比人还高,花瓣镶着金边的藿香叶绿绒蒿像一尊尊小酒杯。在过膝的花丛里蹚出的每一步,都会惊起蓝紫色的高山鸢尾与白色点地梅。最惊喜的莫过于在某处河滩,成片蓝玉簪龙胆铺成星河,远处骆驼峰顶的积雪倒映在水洼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还是地上的花涌上了苍穹。
叉子沟营地的银河比城市灯光更慷慨,裹着羽绒服抬头看星星时,摄影发烧友们的相机正对着夜空发出细密的"咔嗒"声。不知谁喊了句"流星",整个营地的帐篷瞬间探出七八个脑袋,有人慌乱中踢翻了装野花的搪瓷杯,沾着露水的杓兰花瓣粘在了冲锋衣袖口。
凌晨三点头灯的光束里浮动着细小的冰晶,前夜还温柔可人的山路在黑暗中露出獠牙。碎石坡被晒化的冰雪冻土重新板结,夏季的垭口石缝里偶尔闪过淡蓝色的高山早熟禾。喘息着爬上叉子沟垭口的瞬间,东边天际线恰好裂开一道橙红的缝。幺妹峰的雪顶像被点燃的金箔,云海在脚下翻涌成奶油质感的浪,而身后那片我们跋涉而来的山谷里,晨光正一寸寸唤醒沉睡的花海——粉的、紫的、黄的色块逐渐苏醒,像给群山系上一条渐变丝巾。
下垭口时遇见此生难忘的画面。某个转弯处的玛尼堆旁,五色经幡拥着一丛红景天,透过它们摇曳的间隙望去,毕棚沟层叠的冷杉林已染上晨光,磐羊湖的碧水在峡谷尽头闪着碎银般的光泽。山谷间突然荡起回声,惊起几只雪雀,扑棱棱掠过开满唐古拉虎耳草的崖壁。
坐在回成都的车上翻开手机相册:木骡子的花毯盛宴、叉子沟的星河野花、垭口日出的熔金时刻……忽然想起第三天沼泽地里那种叫"全缘叶绿绒蒿"的蓝色野花。这趟旅程里数不清的野花与雪山,大约就是川西给予徒步者的最高礼遇。
当城市的热浪重新裹住身体时,背包缝隙里抖落出的几片干枯花瓣,仍在诉说着那片被阳光晒透的夏日雪山。茶汤色冲锋衣上顽固的泥点,正在悄悄酝酿下一个山野故事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