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吻黔地时,织金洞的崖壁已含着露水醒来。青灰色石灰岩裂开一道窄缝,恍若大地微启的唇,吞吐着草木清芬与人声絮语。游人如溪流般向缝中涌去,推挤间忽觉天光收束,石隙仅容一人侧身——原来这溶洞的门扉,竟是一册需躬身轻启的岩页。
才过“初极狭”的隘口,喧嚣忽被幽暗吞没。石穹低垂如墨色帐幔,唯几星彩灯浮在虚空,恰似银河遗落的碎钻。待瞳孔浸透黑暗,岩壁渐次显影:左首倒挂琵琶斜倚石幔,冰弦凝着万载霜痕,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溅起泠泠清响;右岸金塔之城层叠而上,塔尖垂落的石葡萄莹紫透亮,原是地母酿了千年的酒露。
行至开阔处,豁见浑圆天成的玉坛端立中央,坛身流转乳白光晕,似有月华在其中循环往复。仰首惊见灵霄宝殿悬于穹顶,百尺石幔垂作水晶帘,帘外擎天一线破空而下,宛若仙人掷落的雪色剑光,将混沌劈成两半明暗。最奇是那霸王盔,金甲倒扣于玉台,盔缨化作千缕银丝,灯光拂过时,竟有鎏金在盔顶潺潺流动。
暗河潺潺引路,忽见三级华钙叠成翡翠梯田,水纹在梯间绣出粼粼鱼尾纹。转角处银雨树蓦然入眼——十七米玉柱通体剔透,从洞顶倾泻的凝固雨幕,每一滴雨珠都凝作水晶铃铛,风过时必摇醒地心沉睡的星群。其侧姊妹玉树并立如双生仙子,树冠缀满珊瑚状石花,近看原是亿万年水珠绽开的透明蓓蕾。
深径尽头,掌上明珠在墨玉盘中莹莹生辉。这枚三叠纪水滴凝成的玉胎,裹着琥珀色光晕,恰似地心捧给苍穹的秘宝。而中流砥柱独撑广寒宫阙,石笋与钟乳即将相接的刹那,时光被永恒定格在毫厘之间——原来最磅礴的相遇,需以万年沉默为约。
出洞时阳光熔金,山峦将溶洞的呼吸裹进青黛色雾霭。忽觉掌中落了一滴凉,原是银雨树梢滑落的星辰,在指尖化作清亮水痕。这地心晶脉原是天地的倒影:石笋生长是凝固的河流,钟乳垂落是逆行的雨,而人类惊羡的眸光,不过是亘古黑暗中一霎颤动的萤火。
破晓的盘山公路浮在云海中,车轮碾过薄雾,如舟楫划开乳白的绸浪。寨子从雾幔中渐次显露,灰瓦木屋缀在青坡上,恍若天神撒落的褐色松塔,炊烟与云絮缠绵难分。忽有光剑劈开云层,湛蓝天幕豁然舒展——乌蒙大草原以十万亩碧色为笺,邀人书写夏日诗行。
天池静卧草甸怀中,原是山坳里一汪清浅。待转过山弯,水面忽将流云、风车与黛色远峦尽收镜中,翡翠般的湖面把整片高原酿成琼浆。有年轻父亲托着孩儿立于坡顶,小人儿的衣衫在绿浪里翻飞,恰似宫崎骏画稿里飘落的蒲公英种子,随时要乘风而起。
草浪铺展成起伏的乐章。左侧山峦叠作青玉屏风,木栈道如金线蜿蜒刺入云端;右侧坡谷忽现童话景致:巨型风车群转动银白臂膀,数十米高的叶片切割气流,将山风纺成电流输向人间。湖水在叶片间隙闪烁碎银,牧羊人的白马低头饮水时,鬃毛拂过水面,惊起一圈虹彩。游人裙裾绽成野花,笑声坠入草窠,孵出满地蹦跳的蚱蜢。
观佛台不见佛光,却自有禅机。纸鸢在蓝绸天幕游弋,孩童拽着丝线奔跑,草尖露珠沾湿布鞋,印出串串深绿足迹。忽闻銮铃清响,金色骏马驮彝族少年驰过,马尾扫过处,蒲公英的降落伞纷纷启程——原来佛不在云雾光环里,而在生灵跃动的刹那永恒。远处21种牧草织成绿毯,牛羊咀嚼着带草药清香的叶脉,恍若漫步天然药圃。
暮色浸透百草坪时,草叶蒸腾日间贮藏的阳光。归途回望,风车群渐作天地交界的白色剪影,天池收起云锦妆镜,唯余幽蓝泊在群山中呼吸。忽有牧歌自谷底升起,混合羊铃与未散尽的纸鸢欢鸣,将草原揉成清凉梦境。这19度的风早把凡心涤成透亮湖泊,纵未遇佛光又何妨?
晨光未启时,马岭河峡谷已在水雾中苏醒。峭壁如大地撕裂的伤口,却生出蕨类织就的绿绒毯,栈道悬于嶙峋岩腹,人如蚁行于地壳褶皱间。泉滴自穹顶垂落,凉意吻上发梢,蒸腾的雾气裹住身形,恍惚间竟似漫步云中仙窟。
初入天星画廊,石壁陡然收束为一线青天。忽闻雷声贯耳,抬首惊见万马奔腾瀑布——三道银龙自二百米高空俯冲,挟千钧之力砸向深潭。上瀑如素练垂天,中瀑似碎玉迸溅,下瀑化烟雨弥空,水雾腾跃处双虹并起,恰似天神掷落两弯琉璃桥。岩壁钙华幔帐垂挂万载,覆满青苔的“石瀑”间缀着水晶珠链,原是藤蔓汲引地泉凝成的翡翠璎珞。过桥时,孩童嬉笑着探手接飞沫,倏忽被淋成水人儿,笑声与瀑鸣在山谷间撞出清亮回响。
午后驶入万峰林,群山如青螺散落玉盘。徐霞客“唯有此处峰成林”的慨叹,原是写给这喀斯特田园的注脚。八卦田漾开粼粼金波,稻浪间浮动着点点人影:戴草帽的农夫弯腰刈穗,赤足孩童在渠沟里围堵青鲤,泥点溅上红扑扑的脸颊,惊得白鹭从稻尖倏然腾空。田埂上,蓝白英短猫在少女怀中睥睨群山,女孩的碎花裙摆被风拂成绽放的铃兰。更远处,母亲牵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儿奔跑,孩子手中的小花气球忽高忽低,像颗跃向骄阳的彩色露珠。待日轮西沉,万峰化作镀金屏风,我们骑小电驴掠过蜿蜒村道,晚风裹挟着稻香与炊烟,将衣衫鼓成飞扬的帆。
暮色浸透峰林布依时,吊脚楼点亮暖黄灯笼,木窗格漏出糍粑的甜香。忽闻铜锣震天,人群涌向河畔石桥——打铁花开始了!布依汉子赤膊执柳木勺,舀起1600℃铁水奋力扬向夜空。金红熔液遇风炸裂,万千流星撕开墨色天幕,有的如金菊绽放,有的似璎珞垂丝,更有铁屑坠入暗河,溅起荧蓝星火在水面跳跃。未待余烬散尽,篝火已燃作冲天赤柱。芦笙与象脚鼓声里,戴银项圈的姑娘拽住游人手腕:“来跳篝火舞呀!”众人围火腾挪踏歌,银饰铿锵伴着“阿喽喽”的呼喝,汗珠从飞扬的鬓角滴入泥土,竟生出野草破土般的酣畅。
晨光漫过喀斯特峰丛时,坝陵河大桥的钢索已镀上金边。贵州桥梁科技馆内,布依族讲解员指尖轻指沙盘和壁画,流光勾勒出世界高桥的脉络:“全球百座最高桥梁,近半数扎根黔山——这是‘基建狂魔’写给大地的情诗。”展厅内陈列着隧道锚碇微缩模型,重达万吨的混凝土如巨灵之手紧握山体;玻璃幕墙外,2237米的钢铁巨龙正将云雾裁作飘带。
电梯攀升至300米观光层,桥腹通道的网格钢板透出深渊魅影。头上车流驶过桥面,咚咚声似大地心跳从钢桁架孔隙间涌上,恐高者紧攥护栏,指尖沁凉如触霜雪。友人却笑倚橙红色钢架,任山风卷起衣袂,背景里370米深的峡谷如巨幅青绿长卷铺展——风车群在谷底旋转银白弧线,滴水滩瀑布的三叠银练遥挂东侧山壁。忽闻惊呼,蹦极台上勇士纵身跃下,橘色身影在翠谷间划出流星轨迹,弹跳绳回旋时的尖啸惊起岩燕纷飞,恰似《庄子》中“列子御风”的现代注脚。
午后,循着86版《西游记》的片尾曲溯流而上,陡坡塘瀑布以105米瀑宽揽尽天光。滩坝托举万斛琼浆,丰水期的“吼瀑”虽敛了雷霆之势,却更显徐霞客笔下“翻空涌雪”的仙姿。石墩桥畔,唐僧师徒牵马的青铜塑像已磨得锃亮,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比划金箍棒,瀑下水雾漫过青苔石阶,将嬉闹声染成朦胧的虹彩。
转至天星桥,景致倏然由雄浑转入幽邃。数生步的石墩浮于翡翠镜面,365块日期石引客踏水寻生辰。古榕气根垂落藤帘,与蟠龙石柱缠绵成“根笔藤墨”的天然画廊;仙人掌从石缝探出肥厚绿掌,倔强生命与冷硬岩壁共舞千年。天星洞虽不及织金洞恢弘,却别有玲珑意趣:钟乳石垂作璎珞,暗河在洞底叮咚谱曲,一束天光自穹顶裂隙泻下,照亮石笋丛生的“荷塘月色”。
行至峡谷尽头,银链坠潭瀑布乍现奇观——伏流被蚌壳状钙华滩撕成万缕银丝,漩涡中心似有五角星芒闪烁,湍流裹挟日光坠入深潭,溅起的水雾如薄荷冰纱拂面。倚栏静观,方悟梁衡所言“水是为石而生的”:石赋水形,水润石魂,二者厮磨出的泠泠清响,正是大地血脉搏动的回音。
晨雾未散时,黄果树瀑布的轰鸣已震彻山谷。未见其形,先闻其声——似千军擂鼓,又似巨龙长吟,白水河奔涌至断崖处猛然坠跌,将78米的高度差撕成一道雪色裂痕。瀑宽101米的巨幕垂天而挂,飞沫反涌如烟霭升腾,明代徐霞客笔下“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的咏叹,在此刻化作扑面而来的沁凉水雾,顷刻浸透衣衫。
沿木栈道绕向瀑侧,水帘洞入口隐于翻腾的银练之后。穿雨衣躬身入洞,134米的岩廊恍若穿越时空隧道:洞窗六孔如天然画框,玉洁飞瀑漫顶垂落,隔水望外青山绿树迷离恍惚,如置仙境;洞泉三股自岩缝溅落,钟乳石倒悬如白玉璎珞,岩壁蕨类与古榕根须织成翡翠帘栊。行至第三洞窗,伸手探向瀑流,飞珠激溅掌心的刹那,忽觉自己成了《西游记》中腾跃的花果山猴儿——这“洞中观瀑,瀑里藏洞”的奇观,原是大地用亿万年光阴雕琢的宇宙剧场。
出洞过吊桥,铁索在瀑风中轻颤,俯见深谷犀牛潭漾开一泓碧玉。上游河水被钙华滩坝层层截断,形成两道小瀑拾级而下:上瀑如素绡铺展,下瀑似碎玉跳珠,水纹在黛色岩壁上勾描出“双虹叠翠”的工笔画。潭边观景台游人如蚁,却无人喧哗——瀑鸣吞没所有声响,唯见镜头闪烁,将飞沫凝成的虹彩锁入方寸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