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前成都的雨,已缠绵数日不止。这雨,并非江南细雨那般温婉,而是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黏稠与执拗,仿佛要将天地间的烦忧都浸泡得发酵。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将锦官城的飞檐翘角都笼罩在氤氲水汽之中。友人皆忧,如此天气,双桥沟怕是要被云雾吞没了。我却不语,心知山水的容颜,从来不肯轻易示人,须得一番机缘,方能得见真容。世间至美,往往藏于险远,非诚心者不能至也。
车行巴郎山,果然陷入重围。云雾如滔天白浪,将山路、密林、崖壁尽数吞噬。车窗外的世界只剩一片混沌,唯闻引擎喘息。山道蜿蜒如巨蟒潜行,偶尔从雾隙中窥见深渊一角,惊得人屏息凝神。这白茫茫的天地,恍若回到了鸿蒙初开的时代,万物皆在等待一道创世的光。
然而世间至暗,往往预示光明的降临——当车轮碾过隧道彼端的一刹,天地豁然开朗!方才的混沌竟似一场幻梦。蓝天的蓝,是那种被雪山精气涤荡过后的澄澈之蓝;云朵的白,是初生羊羔般柔软无瑕的稚嫩之白。阳光如金箔洒落,车厢内响起细微的惊叹。人们的面庞被点亮,忧虑化作笑纹。我忽然想起玄奘西行,穿越荒漠后忽见绿洲,大约也是这般心境。这光的盛宴,是山川给予虔诚旅人的第一份馈赠。
双桥沟的入口处,群山如屏风次第展开。红杉林率先迎客,这些挺拔的生灵将夏末的深绿牢牢缀在枝头,只在树梢透出些许倦意。林间腐殖土的气息与冷杉的清香交织,那是时间在木质纤维中凝固的味道。脚踏栈道,发出空谷回响,仿佛叩响了通往秘境的门环。
珠噶那措却是此行最大的馈赠。这藏于群山褶皱中的海子,已悄悄染上秋意。兔儿峰的山坡上演着色彩的变奏——墨绿的冷杉、金红的灌木、淡黄的草甸,如同天神打翻了调色盘。湖水静默如镜,将雪峰、流云与彩林尽数收纳。湖心小岛的牧草已泛出暖黄,仿佛大地的脉络正通过草根向湖水传递秋的讯息。站在观景台望去,天地宏阔得让人失语,只觉得胸中块垒被这浩然之气涤荡一空。此刻方知,古人所谓"天人合一",并非虚言。
转至四姑拉措,景象愈显开阔。水面似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沙棘树以倔强的姿态立于水畔,枝干虬曲如哲人的手臂,历经风霜而屹立不倒。野鸭群划开琉璃般的水面,漾起的涟漪将雪峰倒影揉碎又拼合,恍若天地间正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湖心岛上,牦牛如移动的墨点,悠闲啃食着金秋的牧草。它们与这山水相伴千年,早已成了自然韵律的一部分,见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终至人参果坪,日光已变得温柔。斜阳将草甸染成蜜色,给每一株牧草、每一朵野花、甚至游人的发梢都镀上金边。远望沟口来路,但见群山层叠如凝固的巨浪,而我们就站在浪尖之上,沐浴着草原赐予的恩光。
离去时回首,四姑娘山的雪顶正染着晚霞。忽然明白:山水的馈赠从来公平——它给阴雨以诗意,予晴空以壮美,唯以诚心奔赴者,方能窥见其万千气象的一瞬。这双桥沟一日,已将川西的魂魄,悄然烙进旅人的血脉。雪山不语,却以最庄重的仪典,完成了与每一个朝圣者的精神契约。当我们离去,带走的不仅是相机里的影像,更是天地间那一份永恒的宁静与壮美。
翌日,墨石公园已蒙上一层薄纱似的雨雾。这雨,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如天公轻捻珠帘,将远山近石都笼在朦胧之中。墨色的岩群在雨幕中愈发深沉,仿佛上古巨人用焦墨在天地间挥毫留下的惊世笔触。岩壁上的水痕蜿蜒如篆,记录着千年风霜的密码。
行至谷底,雨势忽变。豆大的冰雹猝然而至,噼啪砸在岩壁上,奏出一曲金石交鸣的急板。黑色的山岩被冰粒击打出深沉的幽光,宛如玄铁淬火。溪流顿时汹涌,挟着墨色的岩屑奔泻而下,在谷底刻画出道道幽冥的纹路。这突如其来的冰雹,似是天地间一场猝不及防的变奏,将墨石公园化作一幅水墨淋漓的焦墨山水。
然而天地造化,从来不肯让人轻易窥其全貌。正当我们避身岩隙,忽见云破天开。阳光如金箭穿透云层,将冰雹化作万千晶莹的珠玉。马群从岩后踱步而出,鬃毛上缀着未化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如星。它们昂首长嘶,喷出的白汽在光影中幻化成虹,蹄铁踏过积水,溅起碎银万点。这冰与火的交响,阴与阳的嬗变,竟在顷刻间完成,教人顿觉造化之诡谲,天地之无穷。
午后抵塔公草原,又是一番光景。雅拉雪山终于卸去云纱,将晶莹的雪冠袒露在湛蓝天幕之下。阳光如金箔洒落,将草场上的露珠点化成无数闪烁的钻石。远眺雪山,但见冰峰倚天,宛若天神遗落人间的玉簪,在阳光下流转着圣洁的光晕。草海泛着金绿色的波浪,其间点缀的野花如同绣娘失手撒落的彩珠。
置身其间,恍惚听见天地间的无声交响。风过草甸,掀起层层涟漪,似大地轻柔的呼吸。远处雪峰静默矗立,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守护着这片净土。偶尔有苍鹰掠过天际,在雪山背景上划出流动的墨痕。此时此刻,语言显得如此苍白,唯有将身心全然交付这天地大美,方能略解造化之万一。
暮色四合时,鱼子西竟另有一番奇景。贡嘎群峰在夕照中显露出真容,在暮色中凝成银白的圣洁。山风猎猎,吹得经幡狂舞,将祈福送往天际。散落山头的钢琴、长椅、灯杆、巴士,这些现代文明的造物,在雪山的映衬下竟生出超现实的诗意。钢琴键上仿佛流淌着天籁,长椅似乎等待着仙人小憩,巴士的车窗映出整条银河。在这天地大美面前,一切人为的雕饰都成了陪衬,唯有那亘古的雪山与星河,永恒地书写着宇宙的奥秘。
这一日的经历,教人顿悟山水之道的深意。自然从来不肯轻易示人以全貌,总要经过风雨的洗礼,方肯展现最动人的容颜。而人类在这宏大叙事中,不过是一粒微尘,唯有怀揣敬畏之心,方能在这天地大美中,觅得片刻的栖居。
牛背山的午后,总是被云雾裹挟着。汽车在盘山道上蜗行,窗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仿佛驶入了太虚幻境。雾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时而如轻纱拂面,时而如潮水涌来,将山峦、林木、乃至整个天地都吞噬殆尽。雨丝细密,沾衣欲湿,却又不至于让人狼狈,只是平添了几分仙气。
至乾坤岭,换乘卡丁车。铁皮小车在泥泞山道上颠簸前行,引擎嘶吼着撕裂雾霭。路旁的杜鹃花还残留着几抹残红,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美人迟暮,犹带风华。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空中短暂停留,旋即又没入更大的水雾中去。这上山的路,竟似通往蓬莱仙岛的秘境,每一步都踏在云深处。
星辰营地坐落于山脊,本是观星绝佳之处,此日却陷在浓雾深处。帐篷零星散布,像是一群迷途的羔羊,在乳白色的海洋中沉浮。云化作了雨,细细密密地润在脸上,冰凉中带着山野的清气。有友人放飞无人机,铁鸟振翅升空,冲破百米云雾,传回的画面里,隐约可见贡嘎山的基座——那庞大山体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蛰伏的巨兽,教人既敬畏又神往。然而云雾终究不肯全然退让,只露出冰山一角,便又合拢了帷幕。是夜,众人带着几分遗憾入睡,梦里却都是山的身影。
次日五更,霖先生在群中一声呼唤,惊醒了沉睡的山峦。推帐而出,但见天幕如洗,繁星璀璨。银河横跨天际,宛如天神挥毫泼墨,将亿万颗碎钻洒落在深蓝的天鹅绒上。星光如水,倾泻在山野之间,将帐篷、草木、乃至每一颗露珠都照得发亮。这星空,不像别处那般遥不可及,而是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可摘星揽月。
众人踏着露水,徐徐行向光明顶。山路在晨光微熹中显出轮廓,右边的天际已染上一抹橙红,似有巨匠以朱砂为墨,在宣纸上缓缓晕开。而左边,贡嘎群峰终于揭开了面纱。雪顶皎洁,连绵起伏,如白玉雕成的莲花,在晨曦中静静绽放。山峦的轮廓被初升的阳光勾勒得清晰无比,那巍峨的气势,竟教人屏息凝目。
太阳挣脱了最后的束缚,一跃而出。金光泼洒在雪峰之上,贡嘎顿时披上了金甲。那金色并非单调的,而是流动的,变幻的,从淡黄到橙红,再到耀眼的金黄,每一刻都在演绎着光与山的交响。日照金山,这天地间最壮丽的景象,此刻就在眼前展开。金光不仅染红了雪山,也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将笑意染得格外明亮。
众人或托举雪峰,或轻拈山尖,在光明顶标识处留下群像。相机定格的那一刻,不只是影像的留存,更是将这片天地灵气收纳入心。
川西雪山巡礼,至此圆满。回首来路,但见云海翻涌,群山如岛,方才明白:山水之奇,不仅在眼见之景,更在心灵所感。这牛背山一程,已将天地大美,深深镌刻在每个行者的魂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