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日的热,是黏稠的、挥之不去的,像一件浸了温水又半干的薄衫,贴在肌肤上。然而一脚踏入九溪的口子,那热便被拦住了。霎时间,满眼的绿意泼洒下来,不是那种温吞的绿,而是带着凉意的、沉静的绿。头顶是高大的枫香与麻栎,枝叶蓊郁地交错着,筛下些碎金子似的光斑,在铺满青苔与落叶的泥地上不安分地跳动着。人便在这绿色的穹窿下,忽然地小了下去,静了下去。
路是随着溪流蜿蜒的。那水声,便是此行最好的伴侣了。它不喧哗,却无处不在。有时是琮琤的,如碎玉相击;有时是淙淙的,像一大匹永不褪色的白练,从石上平稳地滑过。路常被溪水切断,于是便有了那一块块高出水面的石磴。同行的人,无论老少,到了这里,都成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去,在石磴上略一顿,身子微微一晃,寻着了平衡,再迈出下一步。这过程里,便不由得你不低头,不去看那清浅的水如何在石缝间打着旋儿,淘走几片早落的红叶。三十五度的烦扰,竟在这起起落落间,被这泠泠的水声浣洗得淡了。
行得久了,眼前豁然开朗,已身在龙井村了。村子静静地卧在山坳里,白墙黛瓦,被四周层层叠叠、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园拥抱着,像一幅酣畅的淡墨写意。那绿是截然不同的,是满坑满谷、秩序井然的绿,带着一种人间烟火的踏实与丰饶。我们在一户茶农的门前歇脚,主人热情地搬出条凳,沏上今春的新茶。那茶在玻璃杯中舒展开来,如一旗一枪,重新活了过来。汤色是清洌洌的黄绿,一口下去,一股豆麦的清香便从喉间升起,直贯眉宇,四肢百骸的困乏,仿佛都被这微苦而后甘的韵味给熨帖了。
歇够了,便向着狮子峰去。山路是有些吃力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润,却也陡峭。汗水是真正地畅快地流下来了,背心湿了一片,黏着皮肤,倒有一种劳作后的快意。及至峰顶,寻了处岩石站定,回头一望——来时的路,村舍、茶园,都成了脚下模模糊糊的摆设。最远处,那一片浩浩的烟水,不是西湖是什么?平日里在苏堤白堤上与她亲近,只觉得明媚秀丽;此刻从这高处、远处望过去,她竟有些不同了。湖面是沉静的、灰蒙蒙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磨光了的青玉,静静地盛着天上的云影。雷峰塔与城隍阁只是两个小小的、深色的点,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那一片空濛之上。热闹是它们的,我此刻只有这一身的风,与这无言的辽阔。
下山的路,引我们到了真际院。这是一座小小的、极为朴素的院落,悄无声息地藏在山林深处,仿佛生怕惊扰了谁。院墙是黄泥抹的,已有些斑驳。推开虚掩的木门,里头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庄严的宝相,只有几株老树,投下浓得化不开的荫。那一刻,忽然觉得,这一路的寻觅,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刹那的寂静。先前在溪边的清凉,是水给的;在峰顶的辽阔,是风给的;而此刻的清凉与辽阔,却是从自己心底里生发出来的。
回到喧嚣的市声里,已是黄昏。那股由内而外的凉意,却仿佛还未散尽。这一日的行程,像做了一个长长的、绿色的梦。梦里有水声泠泠,有茶香袅袅,有山风浩浩,最后,都归于一座小院无言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