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片金色的光芒里，我忽然听见了宣礼声。那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倒像是从四面八方，从那些古老的石头缝里，从博斯普鲁斯的海水里，悠悠地、执着地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天空。初时只是一个声音，清越而辽远，接着，另一个方向应和了，再一个，此起彼伏，像是一群看不见的巨鸟，在城市的空盘旋、对话。这声音里有种不容分说的力量，它不问你愿不愿意听，便沉沉地压下来，又轻轻地托着你，让你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一种奇异的安宁。

我随着人流，走进那一片低矮的、连绵的暗红色屋顶之间。街道是狭窄而曲折的，仿佛不是人开辟了路，而是房屋与房屋挤挨着，不经意间留下的缝隙。两旁是木质的房屋，有些已经歪斜了，露出深色的、饱经风雨的纹理。阳台上总有铁艺的栏杆，繁复地卷曲着，垂挂下不知名的、开得正喧闹的花。空气里是复杂的味道，有海风的咸腥，有烤肉的焦香，有香料市场里逸出的、浓得化不开的奇异芬芳，还有一种，是老旧木石在阳光下蒸腾出的、属于时间的暖融融的气息。

走着走着，便到了那闻名已久的大巴扎。它不像一个市场，更像一座被封印起来的、无尽的城市。一踏入那拱形的门洞，所有的天光与市声，便被猛地攫了进去，融汇成一片更庞大、更混沌的喧嚣。高高的圆顶上投下些许光线，照见底下如潮水般涌动的人。金器的光泽，瓷器的柔润，皮革的沉暗，丝绸的流丽，都在眼前晃动。店主的招徕声，游人的惊叹声，钱币的叮当声，织成一张厚厚的、无形的网。我站在一处卖香料的前，那堆积如小山的绛红、明黄、赭石色的粉末，仿佛将整个东方的神秘与热烈，都浓缩在此了。一个老人坐在店口，慢悠悠地捣着手中的铜臼，眼神空茫，似乎眼前的繁华与他全不相干。在这极度的热闹中，我反而感到一种孤寂，一种身处人群却如同置身荒漠的奇异感受。

从大巴扎的另一个门钻出来，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了一半。天色已近黄昏，我信步走到加拉塔大桥上。桥的一侧，垂着无数钓竿，男人们静静地站着，成了剪影；桥下，海浪温柔地拍打着石墩。海鸥在头顶尖声叫着，盘旋不去。我倚着栏杆，望着对岸，贝伊奥卢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把碎钻石，撒在墨色的丝绒上。而这一岸，老城沉默地卧在渐深的暮色里，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剪影庞大而安详，宣礼塔像伸向夜空的手指。

我忽然想起帕慕克所说的“呼愁”。他说，这并非个人的忧伤，而是一种集体共有的情绪，是数百年来帝国斜阳的余晖，沉淀在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在博斯普鲁斯的海水里，在老屋的木板墙里，在街头小贩的叫卖声里。它不使人崩溃，反而给人一种麻木的平静。此刻，我仿佛也沾染了这“呼愁”。它像一层极薄的釉，细腻地、均匀地涂抹在所见的一切事物之上，让辉煌的归于平静，让喧闹的显出寂寞。

次日，我登上一艘小船，航行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之上。海水是深沉的蓝，两岸的宫殿、别墅、古城墙，如画卷般徐徐展开。海风极大，吹得人衣袂飘飘，几乎要站不稳。我望着欧亚两岸的风光在眼前交汇，历史书上的名词——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忽然都有了切实的温度。这海水，见证了多少帝国的兴起与陨落，承载了多少英雄的梦想与悲歌。而如今，它只是这样沉默地、碧绿地流淌着，将那无尽的往事，都化作了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归去的飞机上，我从舷窗回望，那片横跨欧亚的土地渐渐缩成地图上的模样。我想，我带不走的，是那金色的斜阳，是那沉郁的呼愁，是那海鸥的鸣叫与宣礼塔的剪影。它们都已沉入我的心底，成为我自身风景的一部分，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在梦中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