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冈仁波齐脚下，仰望着它那近乎完美的金字塔形山体时，我才明白，为何它会成为多个宗教的世界中心。

那是一种令人失语的威严。雪山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山体上那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卍”字符（藏语称为“雍仲”），如同神灵刻下的印迹。山巅被缭绕的云雾半掩着，仿佛拒绝被凡人轻易窥见全貌。风掠过经幡，发出持续的、诵经般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柏枝清冷的香气。那一刻，你无法不感到自身的渺小，也无法不感到一种被巨大存在“看见”的战栗。

我们的转山，是从塔钦开始的。行囊里装着干粮、水和一颗既虔诚又有些忐忑的心。海拔已超过4600米，每一步都需要刻意调整呼吸。道路是蜿蜒向上的土石路，两旁是广袤、荒凉而美丽的河谷。与我们同行的，是络绎不绝的朝圣者。他们的面孔被高原阳光雕刻得沟壑纵横，眼神却清澈得像冰川融水。他们中的许多人，口中低诵着六字真言，手持转经筒，以一种我们难以企及的从容步态前行。更有虔信者，进行着等身长头——立正，口诵经文，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降至面前、胸前，然后身体前倾，膝盖先着地，继而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双臂前伸划下记号。起身，走到记号处，再重复。用身体丈量这52公里的神圣路途，需要何等的信念与毅力？

第一天的行程止于止热寺。寺庙悬挂在卓玛拉山口的峭壁之上，面对着冈仁波齐的北壁。那面由水平岩层构成的巨大山壁，像阶梯，也像通往天国的梯子。夜里，我们住在简陋的帐篷旅馆，喝着酥油茶抵御严寒。高原反应像一只无形的手，按压着太阳穴。但抬头望去，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如一条璀璨的哈达，横过冈仁波齐的顶峰。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壮丽中，肉体的不适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第二天，我们在天光未亮时便启程，挑战整个转山途中最艰险的卓玛拉山口。海拔从5100米急速攀升至近5700米。空气稀薄得如同不存在，每向上挪动几步，都不得不停下来，依靠手杖支撑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鼓。终于抵达山口时，经幡的海洋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五彩的风马旗承载着无数祈愿，飘向虚空。人们将写有愿望的纸片撒向天空，或是垒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下山的路同样不易，穿过结冰的溪流和布满碎石的“地狱坡”，当双脚重新踏上山谷平坦的土地时，一种混合着疲惫与狂喜的解脱感，油然而生。

完成转山，仿佛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洗礼。我们带着这份被净化过的心境，驶向西藏的“一错再错”——那些散落在高原上的湛蓝宝石。

羊卓雍错 像一条长长的、宝蓝色的缎带，蜿蜒在群山之间。它的蓝，是一种变幻莫测的蓝，从靛青到碧绿，随着云影和光线的流动而瞬息万变。我们沿着湖岸公路行驶，每一秒，窗外的景色都构成一幅全新的画卷。

冲巴拥错 则是一位藏在深闺的少女。去往她的路颇为颠簸，但一切的辛苦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化为乌有。那是一种极其纯粹、不掺一丝杂质的绿松石般的颜色，静静地卧在雪山环抱之中，静谧得让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普莫雍错 给了我们另一种震撼。它被誉为“天上的仙境”，湖水蔚蓝，湖岸线平直开阔。最奇妙的是，我们到访时，湖面边缘结着厚厚的、透明的蓝冰，走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冰层之下冻结的气泡，仿佛走进了冰雪奇缘的童话世界。

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怀抱中，我们还探访了雪山下的原始村落——乃村。这里堪称真正的“云上桃源”。站在村中的观景台，可以毫无遮挡地眺望对面一字排开的格鲁尼峰、里普 等数座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雪山，它们如一道巨大的冰雪屏风，矗立在蓝天之下。村里的藏式民居散落在草地与农田之间，牛马悠闲地踱步，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归途经过佩古错，它静静陪伴着远方雄伟的希夏邦马峰。那是一幅苍凉而壮阔的画面，湖水深蓝，雪山寂寥，一种世界尽头的孤独之美，撼人心魄。

这一路，我们行走，我们仰望，我们喘息，我们惊叹。冈仁波齐的转山之路，是一次对体力与意志的极限考验，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而那些姿态各异的圣湖，则是神灵赐予这片土地最温柔的慰藉。它们共同构成了西藏的灵魂——既有坚毅冷酷的严酷，又有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深沉的诗意。

回到喧嚣的都市已有多日，但每当闭上眼，那风中的诵经声、雪山的轮廓和湖水的湛蓝，便会清晰地浮现。我知道，那片土地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