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亚丁秋色拍摄之行
车是渐渐往高处爬的。窗外的景色,便也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初时还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渐渐地,便只剩下了天地的洪荒。先是那满山遍俗的绿,不知何时,被秋风这个任性的画师,这儿一抹金黄,那儿一簇猩红,点染得热闹非凡。那黄色,是杨树林,一片片,一丛丛,在高原明澈的日光下,金子似的闪着光;那红色,是灌木丛,一滩滩,一汪汪,像泼出去的胭脂,又像大地羞赧时飞上脸颊的红晕。这斑斓的色块,与墨绿的冷杉、黛青的岩石、以及远处那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错综在一起,铺陈到天边,叫人看得几乎要窒住呼吸。
待到了景区,换乘那颠簸的观光车,在盘山的“天路”上绕行,视野便愈发开阔而奇崛起来。我贴着车窗,贪婪地望着,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既为那无匹的壮美所倾倒,又为一种无言的威压所震慑。那是一种超越了人间哀乐的、属于地质年代的沉默与伟大。山形多是嶙峋而锐利的,像巨神劈砍过的残骸,带着一种冷峻的、不容分说的美。而秋色,这人间最繁华的戏剧,就在这冷酷的舞台上演,愈发显得那繁华是一种悲壮的、向死而生的燃烧。
此行的首要目标,是那被传颂已久的牛奶海。通往她的路,是一条考验意志与心肺的朝圣之路。海拔已近五千米,空气变得稀薄而珍贵,每吸一口,都像在吞咽着无形的刀片。脚步是沉重的,仿佛鞋底灌满了铅,走不了几步,便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膝盖,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面破鼓般的心跳,急促地、狼狈地敲打着。同行的旅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失了言语的兴致,只余下沉默的喘息,像一群负罪的囚徒,在向着一个缥缈的信仰之地,做一场身体与意志的苦修。
然而,当你终于翻过那道绝望的垭口,牛奶海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安静地躺在那里时,所有肉体上的苦楚,瞬间便被一种巨大的宁静所淹没了。她不像一个“海”,更像一位沉睡在山峦臂弯里的、姿态娴静的仙女。湖水是那种极清澈的、泛着乳白色的蓝,仿佛将一整块天空的蔚蓝揉碎了,又调和进牛乳与碧玉的汁液,才成就了这般温润而奇异的色泽。四周是寸草不生的、如刀锋般冷峻的雪山,环抱着这一汪柔情似水的碧蓝,那强烈的对比,美得惊心动魄,又令人泫然欲泣。秋风掠过湖面,吹起细密的、闪着光的縠纹,那岸边的浅滩,因了水底的矿物,析出一圈圈奶白色的纹路,“牛奶海”之名,想来便是由此而得。我架起相机,却久久按不下快门。取景框里的画面,固然是美的,却美得那样不真实,像另一个星球上的梦境。我忽然觉得,这极致的景色,原是拒绝被这小小的机械所囚禁的;她只应活在亲眼所见的那一刹那的震撼里,活在日后无数次追忆时,那被想象与情感反复涂抹、愈加圣洁的记忆中。
从牛奶海下来,腿脚已是酸软,但心却被另一种期待所牵引着,走向珍珠海。与牛奶海的跋涉相比,去珍珠海的路,便显得温柔了许多。穿行在古老的冲古寺旁,沿着蜿蜒的木栈道,在参天的松林间漫步,阳光被茂密的针叶筛落下来,在地上印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珍珠海(藏语称“卓玛拉措”)是另一种风致。她背靠着仙乃日神山,不像牛奶海那般遗世独立,而是与山林、与雪峰紧密地依偎在一起。这里的秋色,是更加具体而微的。平静无波的湖面,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将仙乃日那雄伟的雪峰、以及山腰那一片如火焰般燃烧的红叶,完完整整地倒映其中。虚实之间,界限模糊了,构成一个上下对称、完美无瑕的幻境。我赶到时,已是下午,光线正变得柔和而温暖。夕阳的金辉,给雪峰戴上了一顶金冠,又将那满山遍野的红叶,镀上了一层更加浓郁的、暖洋洋的色调。那红,在湖中的倒影里,仿佛不是色彩,而是流动的火焰,是凝练的霞光。我寻了一处湖边的石头坐下,静静地看。看一片红叶,如何打着旋儿,从枝头辞别,最终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如镜的湖面上,点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像一声极轻的叹息。这一刻,没有快门的声响,没有旅途的劳顿,只有神山、圣湖、秋色与我,在一种亘古的寂静中,进行着无言的交流。
归程的路上,我翻看着相机里那些定格下的瞬间。有牛奶海那惊世的蓝,有珍珠海那如火的倒影,有路边不知名的灌木那燃烧般的红色特写……它们都是美的,是我此行的战利品。但我心里明白,最打动我的,并非是这些可以带走的影像。而是那稀薄而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的刺痛感,是那高原的烈日晒在脸上的灼热感,是那跋涉途中与陌生旅人互相鼓励时一个善意的眼神,是那在极致的美与极致的艰辛中,所感受到的自身的渺小与生命的坚韧。
稻城亚丁的秋,是一场盛宴,更是一场洗礼。它用最残酷的方式,向你展示这星球上最动人心魄的美丽。我带走的,是满框的照片与一身疲惫;我带不走的,是那山,那水,那一片燃烧在记忆最深处、永不褪色的秋光。它成了我身体里一块沉静的基石,在往后无数个被俗务纠缠的、灰暗的午后,我知道,我曾在那个秋天,抵达过天堂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