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梅垭口的风,是带着刀子来的。我们抵达时,已是向晚,云海在脚下翻涌,凝固成一片灰白色的、巨大的沉默。而贡嘎,就端坐在那片沉默的中央。
它离得那样近,近得几乎有些不真实。金字塔状的主峰刺破苍穹,岩壁的肌理在夕照里袒露无遗,那是大地最坚硬、最古老的骨骼。夕阳正从云海的缝隙里漏下来,像熔化的金子,一点点地为那雪山之巅镀上光芒。那光却不是静止的,它流溢着,攀升着,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山尖向下浸润,直到整座山峰都成了一柄在天地间熊熊燃烧的冷焰之火。人站在垭口,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竟忘了呼吸,只觉得魂魄也要被那光吸了去。
此行的前两日,我们是在森林与溪谷里穿行的。从子梅村向上,路是软的,积着陈年的松针。高大的冷杉与云杉,撑开墨绿的华盖,将天光筛成一片片碎金。马蹄踏在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是这静寂里唯一的节奏。那时候,贡嘎只是偶尔从树梢的缺口处,或是一段峡谷的尽头,倏地一闪,像一个遥远的、青白色的幻梦。我们追寻着它,却总也看不真切,仿佛它在与我们玩着一场亘古的捉迷藏。
直到站在这垭口之上,方才明白,先前所有的跋涉,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见”。不是我们去看山,而是山,在它愿意的时刻,将它自身磅礴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你。这是一种无言的教诲,关于存在,关于尊严。
夜色四合,我们宿在垭口下简陋的石屋。炉火奄奄一息,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到屋外。云海已经散去,深蓝色的天幕上,银河正缓缓旋转,如同一条缀满钻石的、无限宽大的河流。而贡嘎,在星辉与月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比白昼更森严、更绝对的形态。它不再是金色的,而是一种幽邃的、近乎透明的银蓝,像一块被时光仔细打磨的寒铁,又像一位入定了亿万年的老僧。
我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惭愧。我们这些现代人,总怀着一种“征服”的欲望来到雪山面前,仿佛拍下一张照片,站上一个高度,便是一种胜利。然而在贡嘎的注视下,你才会发觉,你那点疲惫、那点兴奋、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慨,与这山的永恒与静默相比,是何其喧嚣与虚妄。它并不需要你的征服,它只是在那里,用它纯粹的存在,度量着你的渺小,也涤荡着你的狂妄。
次日下山,回望云雾再度封锁的山巅,我已记不清那山峰确切的线条,只觉得心里被塞进了些什么东西。是一些风,一些雪,一些星光的碎屑,和一些关于永恒的、巨大的沉默。这沉默,或许将在我回到那黏稠的、喧嚣的日常里时,成为一帖最清凉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