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秋日漫记
车入沟内,便仿佛跌进了一个不肯醒的梦。路是沿着溪流蜿蜒的,水声淙淙,像是亘古的低语。两岸的山,层层叠叠地,都披上了斑斓的衣裳。那颜色是说不尽的,并非画师调色盘上那种规整的色块,而是恣意的、泼洒的、酣畅淋漓的。金黄是主调,是那亭亭的桦木与冷杉树,叶子在逆光里薄得像蝉翼,透着亮,一树一树,仿佛是谁遗落在大地上的碎金。其间又点染着枫叶的酡红,如美人醉后的腮;又有常青冷杉的沉郁的碧,稳稳地压住阵脚,教这满眼的华彩不至于轻浮起来。最妙的是那云雾,不知从何处生发出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山腰,拂过林梢,将一片浓烈化作了空灵。山是实在的,林是实在的,却被这虚渺的云雾一衬,反倒都成了悬浮的仙境,看得人心里也跟着恍惚起来。
这般色彩的盛宴,在奶子沟的数十里长廊中,达到了极致。路仿佛成了一条航行在色彩之河的舟楫,两旁是无尽的秋光,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又缓缓地向后退去。那感觉,不像是在观景,倒像是在畅饮,饮那流光酿成的醇酒,不觉便有些醺然了。
沉醉间,便到了羊茸哈德。这藏寨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山坳里,像是被五彩山林温柔地环抱在怀中。一座座石砌的藏式小楼,敦实而古朴,窗檐与门楣上,彩绘着繁复而吉祥的图案。走进去,屋里是暖的,带着酥油茶特有的、醇厚而质朴的香气。坐在窗前,看外面经幡在微风中飘动,那斑斓的色彩与山林的斑斓呼应着,一种安稳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便从心底里升腾起来。
然而山的表情,并非总是这般温煦。次日抵达达古冰川时,便见识了它的森严与崇高。乘上缆车,缓缓上升,脚下那一片锦绣山河渐渐缩小,成了微缩的沙盘。空气愈来愈冷冽,带着一种纯粹的、锋利的质感。及至站上观景台,眼前便是那片万古的洁白。冰川依着山势,铺陈开巨大的、沉默的躯体,泛着一种清冷的蓝光。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那来自远古的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带着刺骨的寒意。天是那种毫无杂质的、近乎于黑的蓝,衬得脚下的雪益发白得惊心。在这绝对的、亘古的寂静与寒冷面前,人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像一粒尘埃,连呼吸都变得轻了。
这由极寒的洁白,转入黄龙那流动的彩池,又是一番天地。黄龙的美,是精巧而神奇的。一整坡的钙华滩流,如一条金色的巨龙,从雪山林间奔腾而下。层层叠叠的彩池,盛着碧蓝、翠绿、鹅黄的水,像一块块巨大的、温润的宝石,被神仙无意间打翻,镶嵌在这山谷之中。水是活的,从上一池溢入下一池,潺潺有声,在阳光下漾起碎银般的光点。那池水的颜色,清澈得可见池底古老的树木纹理,却又因了矿物质与光线的幻术,呈现出一种不似人间的、梦一般的色调。
看过了黄龙的奇巧,本以为对山水已有了足够的见识,直到踏入九寨沟,才明白何为“归来不看水”。这里的秋水,已不是水,而是被秋天施了魔法的精灵。长海,沉静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将四周的山色与云影都收纳其中,深不可测。五花海则是一幅泼彩的画,湖底的沉木、水藻与钙华,在清澈的流水中,交织出孔雀蓝、翡翠绿、柠檬黄种种奇幻的色彩,斑斓迷离,令人疑心是水底铺满了未曾雕琢的宝石。而那诺日朗瀑布,虽不及夏日汹涌,却化成千丝万缕的银练,珠玑纷飞,在彩林的映衬下,更添一份轻灵与秀美。水在树间流,树在水中生,水与树,光与影,在这里成就了一场最盛大、最辉煌的彩林盛宴。
这一路的行来,从毕棚沟的朦胧,到奶子沟的酣畅,从羊茸哈德的温暖,到达古冰川的冷肃,再到黄龙、九寨那水的极致,仿佛已将山川的种种表情都看尽了。归来后,闭上眼,那一片片夺目的色彩,那水的清响,那雪的寂静,仍重重叠叠地压在心上,织成一个沉甸甸的、金黄色的、关于秋天的梦。这梦,怕是许久也醒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