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产，塔川，宏村：秋色寻影记

我们是在一个微凉的清晨，拨开徽州晨间的薄雾，向着阳产而去的。盘山的公路，像一条慵懒的带子，缠绕在渐次醒来的山峦间。愈往上，视野愈是开阔，而心，也愈发充满一种孩童般的期待。当那片依山而筑、重重叠叠的土楼群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时，同行的几位摄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阳产的秋，是质朴而热烈的。它不与你讲什么含蓄的诗意，而是用一种最直接、最坦率的方式，将秋的丰饶摊开在你面前。一栋栋褐墙黛瓦的土楼，密密地挨着，顺着山势，铺陈出一片错落有章的几何图形。而秋的画笔，就在这沉静的褐色画布上，点染出最奔放的色彩。家家户户的屋檐下、窗台上、晒架上，都铺满了圆形的竹匾，里面是玉米的金黄、辣椒的艳红、南瓜的橙黄、菊花的灿金……这便是有名的“晒秋”了。那色彩是如此饱满，仿佛凝聚了整个夏天的阳光，此刻都要在这山巅之上尽情地释放出来。我端起相机，从取景框里望去，那些方与圆的构成，那些点与线的交错，在秋日明净的阳光下，形成了一种极具形式感的画面。这美，是人与土地合作的杰作，是生活本身散发出的、踏实而温暖的光辉。一位老人坐在自家门口，就着暖阳慢悠悠地编着竹篾，对于我们的镜头，他报以憨厚的一笑，那笑容里，有与这片土地一般的安然。

辞别阳产，我们驱车前往塔川。若说阳产的秋色是“晒”出来的画作，那么塔川的秋色，便是“染”出来的梦境。我们到达时，已是午后，阳光变得温柔而倾斜。塔川的妙处，在于一个“藏”字。它的美，不在一目了然的开阔，而在移步换景的幽深。我们沿着村边的小路缓缓而行，路的一侧是古朴的村落，另一侧是密密的树林。乌桕树是这里的主角，它们的叶子经了霜，变幻出极绚烂的色彩：有绯红，有绛紫，有明黄，有橙赫，同一棵树上，往往五彩斑斓，仿佛打翻了画师的调色盘。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筛落下来，光影斑驳，将每片叶子都照得通透，宛如彩色的琉璃。

我们寻到一处高坡，从这里俯瞰，整个塔川尽收眼底。粉墙黛瓦的民居，娴静地卧在五彩的山谷之间，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薄霭融在一起。一条清溪如练，绕着村边静静地流。眼前的景象，就是一幅活生生的、设色雅致的宋人山水长卷。它美得那样宁静，那样不真实，让我们的快门声都变得轻柔，生怕惊扰了这秋日的清梦。

此行的最后一站，是早已声名在外的宏村。到达时，日头已西斜，将天空烧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我们穿过南湖上的画桥，宏村最经典的一幕便展现在眼前：一池碧水，倒映着蓝天、晚霞、飞檐和垂柳，几只白鹅悠然划破水中的静影。写生的学生们坐在湖边，用画笔捕捉着这永恒的美。与阳产的直白、塔川的斑斓不同，宏村的美，是经过精心构思的，是一种圆满的、集大成的古典美。它的秋色，不在浓烈的彩叶，而在那一池秋水、一弯新月和那无处不在的、浸润着文化气息的马头墙。

夜幕降临，红灯笼次第亮起，我们在村里寻了一处安静的客栈住下。推开木窗，清冷的月光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墙角低吟。

这一趟寻秋之旅，仿佛经历了三种截然不同的美学体验。阳产是“实”的，是土地里生长出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画卷；塔川是“虚”的，是光影与色彩交织的、诗意朦胧的梦境；而宏村，则是“境”的，是人文与自然完美融合的、理想中的桃源。它们以各自的方式，诠释着秋的深邃与丰富。归途中，我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那些定格的瞬间，连同彼时的阳光与空气，已一同沉淀心底，酿成一壶足以温暖整个冬天的、名为“徽州之秋”的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