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沈荡,心里便已描摹出它的轮廓——该是青灰色与淡金色的交织,是水乡的温婉与天穹的壮阔一次不经意的邂逅。我去,不为别的,单为寻那老酒厂的旧梦,与一场据说能浸透灵魂的落日。
穿过新建的民居,脚步便踏在了老街的石板路上。那声音是沉闷的,却仿佛能叩响一个时代。空气里最先捕捉到的,是一缕似有还无的、温润的甜,像一段被遗忘的旋律,忽然在记忆的深处重新响起。这便是“沈荡黄酒”的气息了。
酒厂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时光仿佛倒流了数十年。眼前是幽深的庭院,几只巨大的酱色陶缸静默地蹲踞着,像一群入定的老僧。我走近一口缸,俯身下去,那醇厚的、带着岁月积淀的酒香便愈发真切了。它不刺鼻,只是一种沉静的、丰饶的暖意,从鼻腔缓缓流入,一直熨帖到心里去,如温柔的、渗透骨髓的安抚。
那些酒缸,它们承载的何止是粮食与清泉的精华?更是日升月落的耐心,是四季轮转的守候。这满院的静,不是空无,而是被时间与匠心填满的、沉甸甸的静。
傍晚驱车前往海边,观景台边矗立着巨大等车,随风缓慢转动,海水是活的,却动得极缓,仿佛不忍惊扰这百年的清梦。
正凝神间,天光悄然变了。西边的云层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漏下万丈金光。我知道,那场期盼已久的落日,就要登场了。
起初,太阳还像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悬在西边的水岸线上,光芒是柔和的,可以直视。它把整个水都染成了暖橙色,都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世界仿佛被浸入了一碗温润的、稀薄的琥珀里。
然而,这仅仅是序曲。太阳愈沉,色彩便愈是泼洒得淋漓尽致。它从橙红渐变为绯红,又从绯红漫漶成一片壮烈的紫。天上的云被点燃了,成了奔流的熔岩;底下的水则成了一匹巨大的、抖动的绸缎,将天上所有的辉煌都收纳其间,再反射出更加迷离的光晕。
这一刻,万籁俱寂。耳边只余下风声与水声,而那风声水声里,也仿佛浸透了颜色。我忽然感到一种渺小与浩大交织的震撼。沈荡酿造中的黄酒,与这天地的酿造,何其相似?一个在幽暗的缸中,一个在无垠的穹顶,用的都是时间这位最伟大的匠人。眼前的落日,不正是天地为我们酿造的、一盅浓烈而瞬逝的醇酒么?它不饮自醉。
光芒终于收敛,最后的余晖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沉入墨蓝色的暮色里。灯火次第亮起,在河中投下细碎的光影。
归途上,那股黄酒的暖香仿佛仍萦绕在衣襟。我带回的,不止是眼底的辉煌,更有那一份从时光深处打捞起来的、沉静的醉意。沈荡的妙处,大约就在于此——它能以人间烟火的暖,慰藉你对天地壮阔的渴。